王文慧



摘 要:汶川大地震后,在權力意志的指導及藝術家的設計操作下,汶川縣水磨鎮由震前的工業聚集區改建成了多民族風情的現代化旅游小鎮,不僅完成了對基礎設施的重建,還通過“鍋莊”這種集體舞蹈進行藝術實踐,實現因地震而產生斷裂的地方文化、社會關系及民眾心理創傷的修復。本文通過對水磨鎮開展的“鍋莊”活動進行深描,分析“鍋莊”作為一種集體舞蹈形式,是如何發揮其社會功能并作用于災后民眾日常生活的,繼而探討藝術對災后地方社會重建的意義及各種可能。
關鍵詞:鍋莊;集體舞蹈;災后生活;社區融入
汶川大地震已過去逾十年。位于汶川縣的水磨鎮,當年作為受災重鎮,得到對口支援城市廣東省佛山市的支持進行恢復重建。現如今,該鎮已由震前的工業聚集區搖身一變,成了帶有濃重羌族元素的現代化特色旅游小鎮。這期間,水磨鎮經歷了城鎮功能調整及地方文化的變遷與重構,那幾年對水磨鎮而言,既是一個歷史機遇,也可以說是其整個社會變遷的轉折點。但對于水磨鎮居民來說,地震首先使他們遭受到了災難所帶來的身體和心理上創傷,進而又陷入原生空間破碎、生活和生計方式突然中斷的困境;而重建后,新條件輸送給他們的嶄新的生活方式,也曾讓當地民眾感到長久的陌生和不安。
新建的水磨鎮,不僅是精心設計的景觀地,還是人們生活的地方。要想讓災后重建的水磨鎮得以再造及持續性發展,受災民眾可以快速融入新的生活空間,唯有將地方文化嵌入其中。故而,在國家重建計劃的指導以及社會各界、媒體的強勢關注和參與下,水磨鎮災后的文化建設成為了地域社會修復及當地民眾自信恢復的關鍵。基于此,“鍋莊”這種作為阿壩州藏族羌族地區具有廣泛民族基礎的藝術形式,成為了水磨鎮政府用于促進民眾融入新環境的首選。這也滿足當地政府希望借助某種藝術形態,讓民眾早點融入災后新社區生活的策略。
“鍋莊舞”作為植根于生活中的藝術形式,實際上就是在與社會發展的應對與適應中生成的。在本研究中,筆者將其視作生存邏輯和文化實踐的集體性藝術活動進行整體性考察。通過對水磨鎮的田野調查發現,在政府及地方精英的引導和規訓下,跳“鍋莊”現在早已成為水磨人必不可少的日常生活形態。水磨民眾在學跳“鍋莊”期間,亦經歷了從不理解和抵觸心理到現在全民參與的過程。在地方文藝骨干和民眾自身的共同努力下,才逐漸走出陌生,由疏離的狀態到融入社區,重建社交網絡,最終建構了新的社區共同體。
一、鍋莊在水磨鎮的嵌入過程
(一)陌生與疏離:地震后的水磨鎮
水磨鎮雖然在地理位置上處于藏羌民族聚集的地區,實際上卻是一個以漢族人居住為主的城鎮,因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導致整個鎮與羌藏各地區的交流不多。可以說,封閉的環境讓整個水磨鎮的社會文化發展相對滯后,缺失在地文化存在的語境。而早在地震之前,水磨鎮又經歷了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的轉型,農民轉型為工人,農業文化轉型為工業文化,原本薄弱的地方文化生活的再次缺失,使得當地民眾呈現出“脫嵌”的狀態。而此時,汶川大地震作為一個時空契機,使得因地震而受到沖擊和破壞的地域社會,在政治、經濟和文化方面不得不進行調整。與其他汶川大地震災后重建的受災地區相比,水磨鎮是唯一被整體改造成特色旅游小鎮的城鎮。因此,地震后的水磨鎮從災后基礎設施、生活空間、地方文化到當地人生計方式都進行了重塑。
在當地人眼中,政府災后重建的規劃和建設策略讓水磨鎮整個場鎮空間徹底地改頭換面。所謂的災后重建不只是房倒修房、路壞修路,而是重新建了一座城,曾經熟悉的地方如今都是新的面貌。全新的生活空間對曾經住在依山而建的房屋中的水磨人而言,驚喜之余還充滿了對陌生的恐懼。個人居住空間和旅游觀光區融為一體,實際上就意味著他們曾經熟悉的生活狀態被打破。原來相鄰的一排民居基本上就是關起來門來各家過各家的日子,現在由于整個水磨鎮按照旅游區規劃,一出門到處都是旅游設施和觀光的游客,當地民眾在自己私人領域活動的同時,他們的房屋及房屋內外的日常生活也成了游客觀看的對象。住在羌城的李女士說,“原來家門口還有后面山頭還有地,天天都得澆地,現在一住進小樓房,地也沒了,出門都是來旅游的,每天在家也不知道干什么。”令水磨人苦惱的不僅是他們熟悉的生活空間被修改,新建廣場空間的擴大,讓民眾休息娛樂的空間被城市化的景觀替代,曾經聚集在村頭聊天等民眾日常行為也因此被割裂。據家住水磨羌城的余先生講,“廣場上的人也不多,有時候想去聊兩句,想著又都不認識,坐一會就走,就算了”。
我們說民眾對于新環境及人疏離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對陌生的恐懼,正如許多水磨民眾所焦慮的那樣,突發的災難對日常生活的中斷,讓他們無法快速從過去的生活秩序中完全走出來,對新生活的無序和迷茫,亦導致他們不知道怎么與新生活相處,故而就會選擇逃避新社區空間,不接觸新朋友,而是經常通過和熟悉的人相處來獲得安全感。為了消除水磨人與地方之間的疏離,恢復地域社會人地之間的關系,水磨鎮政府意識到想修復受災民眾的心靈,重建社區文化,應該先對當地民眾的日常生活進行關照,特別是在地震后受災難影響最深的中老年女性群體。結合現在許多城市社區成功發展的案例,政府決定從大眾普遍喜歡又容易參與的愛好——舞蹈出發,將“征用”而來的羌族文化嵌入到原本薄弱的地方文化之中,發揮藝術的協同性和與生俱來的親和功能,鼓勵婦女走出家門,繼而帶動全鎮民眾一起走進社區,通過跳舞參與共建社區的共同經歷。
(二)借來的鍋莊舞
“鍋莊”是水磨鎮在汶川大地震后面向地方民眾推行的一種帶有民族性的集體舞蹈。追溯“鍋莊”的歷史,其實它一開始就不僅指一種樂舞,還兼有商業中轉運輸機構之意。故而楊曦帆認為,“鍋莊舞”是在土司勢力與商業中轉中引發的民俗型娛樂形式。這種娛樂形式的主要表達方式,就是圓圈舞,即跳舞的行動路線是圍成圓圈,一邊歌唱一邊跳舞。圓圈舞常見于西部少數民族,是極具特色的一種歌舞形式。萬建中提出圍圈而舞的樂舞行為與西部地區的歷史文化背景有著緊密聯系,西部先民以篝火為圓心,通過手拉手圍成一個圓跳舞可以讓每個個體感受到群體共向圓心時的團結和包容,以及群體之間的凝聚力和歸屬感。正如德國藝術社會學家格羅塞所說:“原始舞蹈的社會意義全在于統一社會的感應力。”雖然現在“鍋莊”其自身的儀式舞蹈屬性和歷史意涵逐漸弱化,但舞蹈本身所具有的交往意義和社會功能性在阿壩州文化建設的過程中依舊發揮了重要作用。
作為藏族和羌族互為交融的地區,汶川縣境內一直都有“藏族鍋莊”和“羌族鍋莊”這兩種直接區別藏族和羌族“鍋莊”的表述名稱,在現在的羌族地區,地方政府更推行用“薩朗舞”一詞來取代“羌族鍋莊”。20世紀80年代左右,就有人直接用“藏羌鍋莊”來統稱兩族鍋莊。盡管現在許多學者對于“鍋莊”和“薩朗”的歷史釋義和表述方式仍存有不同的意見,但當地民眾所理解的“薩朗”和“鍋莊”是同一種舞蹈,就是他們每天在廣場上跳的這種舞蹈,兩者并沒有什么差別。如今在水磨鎮上,我們所稱之為“鍋莊”的舞蹈更像是一個代稱,主要就是指群眾自娛性的集體舞蹈。與傳統的鍋莊不同,現在水磨鎮民眾跳的這種鍋莊,在形態、功能方面都發生了改變,已經不再具有傳統民族舞蹈的屬性,本質更近似于現在流行于廣場上的一種大眾集體性的民間體育舞蹈。
目前,流行在水磨鎮的“鍋莊”主要有三種表達方式:一是居委會文宣隊和阿壩師范學院音樂學院舞蹈隊跳的民族舞,以藏羌文化為主題,抽取傳統鍋莊的元素編排的具有觀賞性、表演性的舞蹈節目。這種鍋莊節目主要用于文化活動演出、舞臺表演等展示性的場合;另一種則像流行在廣場上的體育舞蹈,是在傳統鍋莊舞蹈的基礎上進行的改編,動作簡單易學,群體參與度高,也是現在水磨鎮地方民眾及學校學生每天跳的鍋莊;還有一種就是一些商家為了吸引游客,在原有基礎上自發進行創作的可以與游客進行互動的圓圈舞,其主要形式就是圍著篝火轉圈或進行游戲。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鍋莊雖然被符號化了,但它們形成的一個重要的因素也是得益于“廣場鍋莊”的普及,這也是鍋莊被選作推廣的原因。
二、鍋莊在水磨鎮的文化重構
(一)文化精英的推動
在廣場上跳“鍋莊”,是水磨鎮當地民眾在地震之后才有集體記憶。而整個過程的主導者就是當地政府,政府就是通過鍋莊這種藝術介入的方式鼓勵水磨民眾參與社區公共生活,并根據水磨鎮的文化語境以及民眾情況,制定了地方文化精英團隊帶頭、鍋莊展示表演、鍋莊比賽等多種推行模式進行推廣,以此來達到重塑民眾個體價值、產生新社會關系的積極效應,實現全民跳鍋莊的目標。在地方政府的牽頭下,水磨鎮組建了一支以水磨社區工作者及各村干部等地方文化精英組成的主力軍團。此外,還有因地震介入進來的外部文化力量,包括協助活動策劃和開展的社工機構以及震后遷到水磨鎮的阿壩師范學院。在震后其他許多鄉鎮文化建設出現停滯或衰退的情況下,水磨鎮依舊保持文化建設的活力,并不斷進行創新,除了歸因于政府的決策和推動外,事實上也得力于其背后來自內與外的兩股不同力量合力創作的機制。
2009年,水磨社區成立了水磨鎮第一支文宣隊。在災后重建時期,這支僅有不到十人,而且一半還是社區居委會工作人員的文宣隊,承擔了所有水磨鎮文化重建的工作。他們除了平日里的工作和生活之外,其他的時間都在負責展示和教授水磨民眾跳鍋莊。因為震前水磨鎮缺少文藝活動和表演的語境,當地民眾大多都忙于農務,想要快速組建一支隊伍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僅文宣隊數人的表演又勢單力薄,后來政府就決定先召集一批喜歡跳舞的愛好者,組成一支骨干隊伍到新建好的社區廣場上展示,營造氛圍,也讓水磨民眾對舞蹈有初步了解,然后再由這支核心隊伍去教其他民眾一起學習。
為了帶動水磨鎮民眾一起參與跳“鍋莊”,水磨社區的領導和幾位干事聯合駐扎在當地的志愿社工一起,制定了帶領水磨民眾跳鍋莊的計劃,大致分為教學和展示兩部分:社工們以分工的形式,通過開展交流與教授鍋莊的方式,組織一部分水磨鎮的民眾,向他們普及跳鍋莊的好處及對身體健康有益的效果,鼓勵他們參與學習。為此,文宣隊專門將跳舞的地方選在了鎮上人流量大的廣場上,每天晚上的7點到8點,許多出門散步或路過當地民眾以及游客都會駐足觀看,文宣隊會邀請他們一起加入學習跳舞。剛開始當地民眾會有顧慮,但看著跳舞的隊伍慢慢壯大,他們就會不自覺的參與進來。于是,水磨民眾開始自發形成身體習慣,每天按時來跳鍋莊,繼而發展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水磨人跳鍋莊隊伍的壯大,讓整個水磨鎮政府看到了信心,水磨社區用鍋莊舞蹈介入社區文化恢復和建設的方式也得到了認可。2011年,阿壩師范學院搬遷到水磨鎮,同時帶來的還有音樂學院專業的師生。這對于水磨鎮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學習和發展的機會。一方面,音樂學院的學生多,專業性強,可以教整個舞蹈隊跳舞以及編舞,與之前文宣隊先學習再回來傳授相比,節約了許多時間,而且還會源源不斷的生產新的作品。另一方面,音樂學院有大型的表演藝術團,可以直接參與鎮上活動的表演,有利于社區文藝活動大規模性地開展。阿壩師范學院的到來給水磨鎮增加了許多底氣,在這個基礎上,政府提出以鍋莊比賽的方式面向全鎮18個村推廣鍋莊,加上阿壩師范學院舞蹈系的同學來指導和帶頭參與表演,水磨鎮文化隊伍的發展堪稱迅速。不到一年時間,整個鎮就有20余支舞蹈隊伍。可以說,鍋莊這樣的集體性藝術活動為災后生活受到破壞的水磨民眾提供了一個共同的社會空間,水磨民眾不僅可以通過舞蹈使身心愉悅,還能在其中恢復社交,獲得對新社區的歸屬感。
(二)從“觀看”到“融入”:水磨民眾的參與情況
大多數水磨民眾一開始因為對新環境、對鍋莊舞的不熟悉,在參與初期生出了許多的憂慮和顧忌。可以說,在鍋莊的展示階段,雖然吸引了大量水磨民眾的注意,但想讓他們真正的參與進來,還是經歷了一個從“觀看”再到在政府介入后真正設下心防,體驗鍋莊的過程。
由于文宣隊成員白天都還有工作,學習和展示的時間都是擠在晚飯后或清晨。是以,每天只要不是陰雨天氣,文宣隊就開始在水磨鎮的和諧廣場及萬年臺廣場跳鍋莊,以此來吸引當地民眾,走出家門到廣場上觀看。于當地人而言,地震之后,甚至地震前,他們都很少能看到這種歡快熱鬧的場景,現在每天都可以看到表演,而且隨著悠揚的音樂和輕松的舞步,震后一直積郁在水磨人心中的壓力放佛消散了許多,平日空蕩蕩的廣場在他們眼中也變得不再冷清。
盡管每天文宣隊跳完之后,會試圖邀請圍觀民眾一起跳,但是很少有民眾參與進來。“我從來都沒跳過舞,他們都專門練的經常跳,我肯定不行啊,而且還這么多人看,讓人笑話,光看他們跳就挺好的。”退休工人張女士如是說。地震后搬遷到新社區居住的肖女士一開始對社區鼓勵他們參加跳舞的舉動也心存顧慮,“我們從山上搬下來,對這邊都不是很熟悉,人也不認識,他們都是老人村,互相都熟,叫我去吧,又怕跟人玩不到塊去。”在水磨人看來,新的生活空間有舞蹈表演是好事,他們可以觀賞,但不一定要自己參與跳舞。這其中的主要原因,一是他們對新的社區不熟悉,又剛從地震的悲傷和焦慮中走出來,對新的事物會有抗拒,對跳舞等娛樂項目會也產生不自覺的抵觸;另一方面是擔心自己不具備跳舞的能力,日常觀看就行,如果真的跳起來很怕被熟人恥笑或議論,才不敢參與跳鍋莊舞。
水磨鎮政府面向全鎮18個村舉辦的鍋莊比賽就成為民眾開始接受并參與跳舞的一個重要途徑。經歷過地震的水磨人因災難帶來的種種傷痛、以及災后重建對生活的焦慮如果無處消解,對身心健康和公共生活的和諧亦是更大的傷害。政府力推讓當地民眾參加鍋莊不僅是為他們提供一個參與和體驗鍋莊舞蹈的窗口,提升他們參與的積極性,也希望通過集體活動,用具有感染力的藝術行為化解他們壓抑心底已久的恐懼和壓力,重新恢復表達自我的意識,推動社區建設。
在社區氛圍的推動及教學下,起初只有部分年輕人因為興趣和娛樂開始加入,這些年輕人體驗到跳舞不只是對美的展示,還對身心健康都有所幫助,便主動成為鼓勵家中長輩參與的宣傳者,并親自勸說和陪同家人一起來學習。水磨鎮上的鄔女士因為地震家里損失慘重,多位親人受傷,心情一直很壓抑。在女兒的鼓勵和陪同下,鄔女士開始到廣場上跳鍋莊而且一跳就堅持了下來,“跳舞不能說讓我媽媽忘掉過去吧,但至少她可以放松,然后還能活動一下身體,地震后我媽一直操心,身體也不如以前了,跳舞對這個筋骨也很好,現在很多人都在廣場上跳舞的。”參與進來的水磨人在文宣隊和社工的引導下,逐漸發現跳鍋莊并不像他們想象中的那么復雜,而事實上,民眾在參與過程中也深深感觸到跳舞對他們心里和生活的變化。鍋莊舞蹈圍成圓圈而舞的形式,讓民眾通過轉圈跳舞,深感集體活動所帶來的溫暖與力量;跟著歡快的音樂,他們逐漸放下心防,將地震所帶來的創傷記憶及無法言說、壓抑在心中的悲傷通過音樂和肢體的表達得以舒展。
災后的水磨鎮以發展旅游為主,因而參加跳舞的民眾,還會被組織參加一些表演展示等活動,這讓當地民眾有了對地方文化認知的意識,他們感受到自己不僅是參與者,也是鍋莊的傳播者,身份上的變化加深了水磨民眾對鍋莊及地方文化的認同,對鍋莊的身體記憶,同時也增進了民眾對社區的緊密性。由于鍋莊的公共參與性較強,動作簡單且富有美感,不僅深受水磨女性群體的喜愛,還有一些男性和過往的游客都會愿意加入進來跳舞。這也意味著鍋莊舞蹈從被賦予的社會群體心理的修復功能轉變為具有娛樂性和普適性的公共活動項目,增進了社區文化的建設。
集體舞蹈這種形式很容易結成以跳舞為中心的圈層文化,由小范圍的舞蹈群體表演循序漸進地形成整個鎮都參與跳舞的文化氛圍。這對于水磨鎮文化活動的發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雖然水磨鎮開展跳鍋莊舞的社區活動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政府行為,但當地民眾并沒有出現完全的排異和不適的情況,剛剛完成災后重建的水磨人僅是經歷了短暫的認識和調適的過程,最后還是主動地接受,并且從中發現其對生活的積極影響,他們自己通過表演展示地方形象,強化身體記憶,逐漸對水磨社區新生活產生認同。這也是后來水磨鎮政府可以順利讓下轄的18個村都組建各村自己舞蹈隊的主要原因。
三、斷裂與重塑:鍋莊對災后民眾新社區生活建構的意義
(一)水磨民眾新生活形態的形成
在水磨鎮,不僅參與跳舞的民眾可以因為舞蹈的聯結打破社交區隔,許多未跳舞但是一直參與觀看的民眾也因對鍋莊的關注行為產生了聯系。作為潛在參與者身份的觀眾,他們對表演節目之間的點評和溝通,就有可能潛移默化地讓不相熟的人成為固定的觀看人群,甚至由此建立生活上的交集,繼而產生對社區共同體的歸屬與認同。從現在水磨鎮的公共空間看,目前在廣場上跳鍋莊舞群體還是以女性為主,多數人的身份可能是已做奶奶或姥姥,他們會在跳舞的過程中分享兒孫的故事,其兒女也會因為觀看母親的鍋莊表演,而被介紹給他人認識。如果兩家兒女年齡相仿或者同為人父母,會因為共同的話題相識,這也促成了一個新的社區聯結的方式。
除了跳舞群體和觀眾,在廣場上跳鍋莊的行為,還吸引了其他到廣場上活動的當地人,他們有帶著孩子到廣場上玩的民眾,散步路過的行人,還有因為人群的聚集,而借此兜售小玩具或者小吃的商販。即使他們對于鍋莊舞并沒有很大的興趣,但不可置否,圍繞著鍋莊舞,形成了一個新的社區生活形態,而且這個形態也受到了因地震居住在一起的民眾的認可。正如滕尼斯所提出的,社區是生活的共同體,社區中的文化為民眾所共享,其本質就形成有開放性和群眾性的特點。在災后重建的過程中,因為傳統地域社會共同體被打破,新的社區在必須在原有地域基礎上進行恢復與重建。而舞蹈的實踐就恰恰促使民眾可以參與和創造社區生活,他們因舞蹈而聯系在一起,換言之,身處廣場中的水磨民眾自覺形成了幾處穩定的社會空間,繼而重塑了災后新社區的社會形態。
(二)走出社交區隔與獲得群體歸屬
作為一種公共交流的方式,鍋莊舞成為了人與人互動繼而產生歸屬的中介。自古以來,民間舞蹈就是以“群”而“聚”的。從審美角度來說,以“圓圈舞”為主要行動路線的鍋莊舞蹈,只有民眾集體參與才能呈現出“動態美”,達到精神上和感官上的享受。在水磨鎮,參與集體的鍋莊活動,實現社交的效果也是政府推行鍋莊的目的之一。尤爾根·哈貝馬斯認為交往是建構社會的基礎,實現生活是就是通過交往建構而成,而藝術就是非常重要的一種交往模式。對于水磨鎮的地方民眾來說,跳鍋莊是他們與他人交往的一種方式,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參與者都在活動空間中發生關聯,頻繁的跳舞行為,有助于讓水磨鎮民眾適應新社區環境并與社區內其他人進行交往,由此可以打破日常生活中新社區鄰里間互不認也不打招呼的狀態,從而產生逐漸熟絡的居民相伴一起買菜、串門等現象。
集體舞蹈活動可以使人產生群體意識。作為集體藝術活動的主要形式,日常的舞蹈訓練讓他們可以聚集在一起,形成統一的思想情感和動作。早在水磨鎮各個村都成立舞蹈隊時,在同一個村或社區跳鍋莊舞的民眾就產生了對自己舞蹈隊的歸屬感,比如在參加水磨鎮上舉辦的鍋莊比賽或者進行文藝匯演的時候,作為一個集體,每個舞蹈隊的成員都在為自己的集體榮譽貢獻力量,有負責排練的、有準備音樂的、有拍照的、有后勤的,他們互相甚至都以姐妹稱呼。
不僅如此,水磨當地民眾因為參與跳舞這項藝術活動,還延伸出了更多的集體活動。比如,他們的交往延續到了線上,每個舞蹈隊都有共同的微信群,這個群不只是日常通知的空間,每次活動大家都會在群里分享照片和視頻,這些分享也是強化集體記憶的一個過程。除了參與表演,舞蹈隊的成員還會一起相約去水磨附近的景點等地春游。由此可見,跳舞讓水磨人產生集體的凝聚力,使參與民眾在自己社區中獲得心靈的歸屬,進行集體舞蹈的表演實際上也促成了地方民眾之間的互動與認同,形成了災后水磨鎮的新型社會關系。
四、結 語
通過短短幾年的發展,鍋莊這樣的集體性藝術活動為災后生活受到破壞的水磨民眾提供了一個共同的社會空間,水磨民眾不僅可以通過舞蹈使身心愉悅,產生表達自我的意識,事實上也創造出了生活的本身,實現了社會關系重塑和對新社區的歸屬感。從藝術形式與地域社會的互動過程來看,水磨鎮鍋莊舞蹈的生產和發展是在災難事件的處理中形成的。當地政府將鍋莊舞蹈納入災后地方文化重建,實際上發揮了藝術對社會生活的應用取向,以舞蹈的展示和交往功能,促進對當地社會及文化結構的修復和重塑。盡管水磨鎮的文化建構呈現出來是文化“挪用”的現象,與許多現代語境下再造的民族文化的藝術實踐方式相比,同質化的傾向明顯。但對當地人來說,用舞蹈這種集體參與性高的藝術實踐方式可以表達對災后水磨文化重建的創造力,滿足情感與生產生活的需要。阿納德·施耐德通過分析多種語境生產出的一些藝術實踐行為后指出,“挪用”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身份建構的策略。災后民眾跳鍋莊的實踐效用也并非完全將其包裝成旅游產品,以展演形式“售賣”出去,而是針對水磨鎮的自身文化情況,讓民眾通過共同參與跳舞來重建新生活形態,獲取對地方身份的認同,使社會可以延續,繼而推動社會文化的進步。
水磨鎮通過“挪用”鍋莊舞蹈來實現災后民眾生活重塑,亦體現了國家權力的介入對社區生活建設的影響。水磨當地政府推進鍋莊舞蹈在社區發展的行為不僅體現了水磨人對地方文化創造的理解和方向,實際上其背后投射的是水磨政府為消解民眾對未來生活的不安情緒和恢復生活共同體所做的實踐和努力。此外,水磨鎮對鍋莊舞的引入到最后得以在民眾中進行傳播,也離不開其所隱含的集體生活的方式,這就讓因地震被迫中斷原有生活共同體,搬到新環境的水磨民眾欣然接受鍋莊舞蹈,并在共同參與跳舞的過程中逐漸融入新社區,最終實現災后新生活的重建。可以說,地方政府與當地民眾在合力學習和展示鍋莊的過程中也生產出復數形態的集體意識和集體行為,對地方社會和民眾起到了凝聚的作用。
與此同時,水磨鎮作為災后政府打造的“西羌文化古鎮”,讓生活在當地的百分之八十的漢族人,開始認識和了解藏羌文化,他們在跳鍋莊的過程中,學習和展示了鍋莊舞蹈這種具有藏羌文化精髓的民間藝術形式,這也意味著他們開始獲得身份上的轉化,從跳舞的個體成為了地方民族文化的傳承者。這種現代城鎮對地方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推廣方式,實則還具有時代意義,不僅是政府為了恢復和重建地域社會共同體的手段,有助于推動地方民眾新生活方式的形成,也呈現出新時代地方社會對地方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模式。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災害記憶傳承的跨文化比較研究”(14ASH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