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北古民居建筑裝飾中的儒道生活美學

田 丹

(武夷學院 藝術學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生活美學是人們在物質生活得到滿足下而產生的一種抒發胸臆、陶冶性情的精神需要。“生活美學化”與“美學生活化”一直存在于中國傳統思想之中。福建省北部(簡稱閩北)明清古村落中的古民居建筑，作為閩北人生活文化的主要載體，在上千年儒道文化的合力浸染下，以靜默而豐富的建筑語言詮釋著儒道兩教的生活美學，訴說著閩北先民的價值理念、人生理想和人生境界。

一、古民居裝飾中“美善合一”的儒家生活美學

“美善”觀念早在古希臘時期就占據主導地位，并特別表現為“審美與倫理合而為一的倫理觀”[1]。而中國儒家“美善”思想的特別之處就是“禮”的存在。閩北，作為理學大儒朱熹半生居住、研學之地，深受理學文化思想浸染。那些歷盡風雨飄搖的古民居建筑遺存，自然也不例外。朱熹提出的“氣象從容，志尚高遠”的倫理至上而不乏審美格調的境界盡顯其中。“美善合一”“禮情合一”成為閩北古民居建筑裝飾語言的特點。

1.志存高遠、拼搏奮進

閩北人相信耕可養家、讀可榮身。大量漁樵耕讀題材裝飾紋樣，體現最現實的理想追求。十年寒窗苦，登科耀門楣。建甌龍村一古民居有一對圖文并茂的彩漆木雕，木雕整體造型為展開的畫軸，中間陽刻《喜鵲登梅》吉祥圖案，兩邊陽刻楷書。一邊為“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一邊為“白日莫閑過，青春不再來，窓前勤苦讀，馬上錦衣回”。彩雕畫心主體圖案和文字為朱紅色，畫軸周邊以黑色為主、金色點綴，整體色彩富貴喜慶，仿佛科舉中地的捷報。志存高遠、奮發圖強、珍惜時光、改變命運，先輩對子孫的厚望躍然其上(見圖1—1、1—2)。

在建甌伍石村伍氏家祠門前屏風墻上有兩幅奇妙的《詩竹畫》(見圖2)，畫面不僅展現出風竹、雨竹的姿態，更巧妙地以竹葉組成五言絕句——“不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莫嫌孤葉淡，經久不凋零”。此《詩竹畫》實為《關帝詩竹》的再創作。《關帝詩竹》(圖3)原為關羽借竹言志，表達面對威脅利誘仍對義兄劉備忠心不改之志。伍氏取其隱喻手法，但并非臨摹抄襲。且在畫意上重在強調祖先的生存志向和堅守的道義準則。伍氏山莊的第一代主人伍富正是因忠誠勤奮學得經商技藝，深得老板信任而受托繼承老板商號，促成了原本貧困的伍家扭轉命運，逐漸發展為富甲一方的茶商和大地主。

圖1 —1 建甌龍村彩漆木雕(一)

圖1 —2 建甌龍村彩漆木雕(二)

圖2 伍石村《詩竹畫》之一

圖3 《關帝詩竹》

2.清心樂志、化雅成俗

明清時期中國文人生活中追求“閑情逸致”。明代文人馮夢禎在《快雪堂集》中羅列的閑賞“十三事”就有：“隨意散軼”“焚香”“瀹茗品泉”“鳴琴”“揮麈習靜”“臨摹書法”“觀圖畫”“弄筆墨”“看魚戲”“聽鳥聲”“觀卉木”“識奇字”“玩文石”，成為時人文化身份的標志。這些“好玩之物”不僅“悅心悅意”，更加‘悅志悅神”。這種當時舉國推崇的審美心理和生活格調自然而然影響到一向崇文敬儒的閩北人民，而這一影響必然外化到閩北民居裝飾文化之上，出現了屢見不鮮的清貢、博古、花卉磚石木雕和墻頭彩繪(見圖4)。伍石村一門扇木雕中間粗竹、外圍細竹，組成回字框架，轉角處點綴壽桃和石榴花果。粗細竹竿之間又風光不同：一是雕刻琴棋書畫；一是雕刻葫蘆、羽扇、漁鼓和笏板(見圖5—1、5—2)。甚至連屋檐下的撐栱也罕見地被雕刻成一段彎曲的老竹(見圖6)，竹竿蒼勁、竹枝柔韌、竹葉青翠。可見，古人追求雅趣不放過任何生活細節。這一點從一個小物件——“畫拴”上也可見一斑。閩北人喜在正廳中懸掛字畫，為防止字畫被風吹起，會在上下兩端設置木壓條。壓條兩端畫栓雖然尺寸很小，卻也往往被雕刻成花鳥瑞獸、神仙人物、亭臺樓閣等生動精巧的小品(見圖7-1、7-2)。

圖4 下梅西水別鄴門樓磚雕

圖5 —1 隔扇裝飾(左)

圖5 —2 隔扇裝飾(右)

圖6 竹形撐栱

圖7 —1 獅子畫拴

圖7 —2 八仙畫拴之一

圖8 《漁樵樂》檻窗裝飾畫

儒家美學的“仁”和“禮”的對象包括自然與人，閩北人感恩大自然的饋贈，珍愛資源、享受自然。山區民風淳樸，睦鄰友好、人際和諧。這種恬淡、平和、悠然自在的慢生活格調同樣在建筑裝飾中流露出來。圖8兩塊金漆木雕，營造出歡樂和諧的漁樵生活，畫面巧妙構圖、層層壘高，移步換景。小路和屋舍將每個畫面分成三個部分：一塊下端雕刻農人在耕作間隙休息聊天，中端一位年輕健碩的小伙擔著柴火健步如飛，上端擔柴老者靠在廟門口休息，柏樹、靈芝、梅花鹿、佛手瓜象征長壽幸福；一塊下端三名男子撒網捕魚，中端高墻大院亭臺樓閣透露出生活富足，女主人站在門口翹首盼望親人平安返航，遠處家仆帶著小狗巡邏護院，柳樹、牡丹、靈芝、佛手瓜象征福壽長留。畫面呈現出主人心中的歲月靜好。

鄭玄曰︰ “禮者，體也，履也。統之于心曰體，踐而行之曰履。”[2]為了標榜家風端正、教化后輩知仁明禮，閩北先民將倫理道德融入建筑設計之中，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和平古鎮廖氏大夫第木雕“蘇武牧羊”、李氏大夫第“華容道”磚雕，圖9(下頁)建甌民宅《三國故事》系列木雕格子畫宣揚忠孝節義。而圖10(下頁)的石雕柱礎上的故事圖案最為有趣。畫面主體雕刻了兩兄弟發生矛盾，老母親從中勸解的故事。畫面生動傳神，不乏幽默情趣。兩個男子圓帽長袍、手握煙袋顯示生活富庶，扭轉的身軀與相向的面孔體現出老母親的說教已經起了作用，兄弟即將和好如初。兩側畫面雕刻財神形象，突出了兄弟同心、合力興家的主題。

圖9 《三國故事》檻窗格子畫

圖10 建甌民居石柱礎

圖11 《得魚樂》檻窗格子畫

《禮記·樂記(樂象篇)》中所言：“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唯樂不可以為偽。”閩北明清古民居舉目可見的建筑裝飾因儒家文化的滲透熏陶深深打上人文化的烙印，進而影響人文化的實踐。

二、古民居裝飾中“循天而返真”的道家生活美學

閩北自古道教盛行，秦漢時武夷君為代表的神仙傳說就廣為流傳。唐代閩北道教文化發達，武夷山被道教先后列為第十三福地、第十五洞天、第十六洞天。宋代，閩北的武夷山成為全國道教活動中心之一，洞觀達99觀之多。南宋時閩北道教文化達到鼎盛，南宗“第五祖”白玉蟾在閩北傳播丹道，對閩北文化影響深遠。

道家思想強調回歸自然，道家美學是一種純自然美學，這一點不同于儒家一直強調倫理訴求。“循天”與“返真”是道家生活美學的兩種取向。“循天”即向外的“法天”“外王”“返真”是向內的“貴真”“內圣”，二者在“道家自然主義”的意義上得以最終統一[3]。

1.見素抱樸、清靜無為

道家講求的清靜無為，被很多人誤認為是遠離人群，孤獨而虛幻的，但事實上恰恰相反，始終是在現實生活世界中踐行。圖11 雕刻的是漁民湖面勞作場景：一幅畫面雕刻湖邊竹石挺立、葵花掩映，湖水中肥美的魚兒穿梭跳躍，竹筏上的漁夫用力抬網的身姿顯露出收獲頗豐；另一畫面中漁夫立于船頭撐鎬前行，兩只魚鷹一動一靜，一只發現目標迅速沖入水中，一只站立船尾專注搜尋目標。木雕構圖巧妙、層次豐富、刀法洗練、線條流暢、形象生動，圖案的表現極富裝飾感。勞動的辛勞已被山水美景一掃而空，觀眾也陶醉其中。閩北先民很喜愛在門窗裝飾中表達對悠然自得的田園生活的向往。圖12表現一高士徜徉在亭臺溪流、奇石佳木之間，觀景吟詩。全套格子畫共六塊畫面，內容分為登高、泛舟、煮茶、喂魚、撫琴、訪友，悠閑自在；圖13以花鳥四季小景為主，隆重刻畫四時花卉與禽鳥，卻在畫面一角靜靜敞開一扇小窗，窗內雖然空無一人，卻營造出恬淡靜好的生活氣息，傳達出順應人性與自然的超脫物外的生活追求。

圖12 《高士登高》檻窗格子畫

圖13 《四季小景》門窗裝飾畫

2樂活長生、合于天地

在閩北古民居建筑中，道教的樂活境界首先體現在對長生的虔誠追求。除了福祿壽三星、麻姑獻壽、東方朔偷桃等象征長壽的神祇、故事，還有人神共處、談經論道、仙人指路、玉兔搗藥、鹿銜靈芝題材。和平古鎮黃氏宗祠門樓上一盤發長髯老者與南極仙翁對坐而談(見圖14)，仙翁慈眉善目坐于梅花鹿背上，長者恭敬虔誠正襟危坐松樹根上，身后祥云繚繞，青松繁茂、仙鶴盤旋、一派仙境景象。因為追求長生，驅邪庇佑的八仙、暗八仙、太極、八卦圖形在閩北建筑裝飾文化中普遍存在，但并不雷同。比如，一般的八仙磚雕則仙風道骨威嚴灑脫，而圖15(下頁)的八仙形象，造型頭大身小，個個手舞足蹈、活潑有趣，極富生活氣息。圖16(下頁)伍氏家祠神龕上精美彩繪《論道圖》將仙人置身于自然風光之中，各種姿態席地而坐，顧盼呼應，神采飛揚，線描準確精煉，敷彩艷麗，是難得一見的彩繪精品。八仙的法器暗八仙也經常和琴棋書畫四藝圖結合使用，體現出閩北儒道文化同體相生的特點。

圖14 《與仙同壽》門樓磚雕

圖15 城村林氏家祠門樓八仙磚雕

圖16 《八仙論道》彩繪神龕之一

道教追求自然而然、平淡天真，認為人與自然同生一體，互相依存。在閩北的建筑裝飾中，花卉果木、祥禽瑞獸多取自然之象，加上天井和漏窗的隔空借景可見民居主人盡其可能營造再現自然、詩情畫意的棲居空間。俯仰即視的彩畫與雕刻，除了圖案自身蘊含的吉祥寓意，更加彰顯的是一種人對大自然的熱愛與崇拜。司空見慣的龍鳳麒麟已不足為奇，引人注意的卻是富有吉祥寓意的小動物，比如，戶對上的玉兔下凡和鹿銜靈芝，柱礎上的“三羊開泰”“老鼠吃葡萄”……并常見結對相伴、萬物生靈、和諧共生的美好畫面，為冰冷、硬朗的建筑構件注入了人性的溫度。

三、閩北古民居裝飾的“憂樂圓融”“儒道一體”

儒道兩家的生活美學都是源于對“禮崩樂壞”或“人為物役”現世的深切憂患。儒家是發于憂患而要求通過讀書奮發、 保家治國、規范倫理、肅清秩序，加以救濟，道家則始于憂患而要求通過驅邪除災、占卜先知、訪仙論道、循自然之法，得以解脫[3]。而在閩北明清古民居中，看到的是兩種憂患意識思維的共存。朱熹理學思想廣納禪、道文化精華，道家南宗祖師白玉蟾對朱熹的一些思想極為欣賞，自然融入其創立的內丹學說，儒道文化在歷史機緣下碰撞融合，形成了閩北古民居建筑審美儒道一體的文化特色。武夷山下梅村大夫第一處隔墻磚雕(見圖17)，最頂端為圓雕“文昌帝君”(見圖18—1)，其下浮雕“姜子牙釣魚”(見圖18—2)，再下方浮雕從左至右依次為“狀元及第”(見圖18—3)、“魁星踢斗”和“清供”磚雕(見圖18—4)，最右端“壽星獻桃”磚雕已損毀。道教神祇與文人元素和諧共處，體現出閩北先人既希望文武救國、攘外安內，也希望神靈保佑、驅邪避災，這種攻守兼備、內外兩全的思想體現了圓融的生存態度。這種儒道合一的文化特色也體現在楹聯匾額等文字裝飾中。比如，城村趙氏家祠金柱懸掛楹聯“粗茶淡飯存真味，靜心明志樂平安”，體現的就是儒道共同推崇的“性命雙修”理論對百姓思想的影響。

道家“見素抱樸”的審美態度與朱熹提倡“氣象渾成“的藝術理想也有異曲同工之處。閩北建筑整體風格素雅冷靜，建筑裝飾多取材料本色，即使敷彩也極為有度，一般不超過三種顏色，工藝手法比較率性粗放，不拘泥精微，自由中有規矩，從容中見法度。這種裝飾藝術特色正是儒道審美思想的集中體現。

圖17 下梅村大夫第隔墻

圖18 —1《文昌帝君》磚雕

圖18—2 《狀元及第》磚雕

圖18 —3 《姜子牙釣魚》磚雕

圖18 —4 《魁星踢斗》和《清供》磚雕

四、結語

藝術，不僅僅具有審美的娛樂功能，而且在審美的拯救、審美的啟迪、審美的解放方面具有不可估量的能量。古民居裝飾文化中蘊含的“生活美學”，形成了穿越時空的“視界融合”。滲透其中的儒道文化精神有助于建構和陶冶人們的審美心胸，對于現代人容易出現的精神危機、靈魂蒼白、心靈焦灼，具有調理和治愈功能，對于人們擺脫狹隘的人生觀，提升精神境界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和價值，挖掘閩北古民居建筑的生活美學價值的意義正在于此。

21世紀的中國新美育觀的建設，就是要回歸生活世界[4]。“生活美學”的實現最終要落實到“生活美育”之上。古民居可居、可游、可觀、可感，是先輩為后人留下的寶貴而生動的美育教科書，亟待人們學習、研究，在古人的詩意棲居中領悟“美”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