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樹林,徐綺康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代詞是詞類系統的重要成員,是依據詞語的代替和指示作用而確立的類。依據句法功能,代詞可以分為代名詞、代謂詞、代數詞和代副詞四類。依據意義,代詞可以分為人稱代詞、疑問代詞和指示代詞三類。關于漢語的各類代詞,自《馬氏文通》以來研究成果頗豐。然而,對于當代我國立法語言中代詞,學界尚未給予關注,相關研究成果甚少。本文基于自建的涵蓋33部國家層面法律和110部省市兩級地方性法規共計110余萬字的當代我國立法語言語料庫(以下簡稱語料庫),對我國當代立法語言中代詞的使用情況進行計量考察,揭示我國當代立法語言中代詞使用的特點,對一些高頻代詞進行個案考察,并指出了代詞使用上的兩類失范現象。
我們對語料庫中出現的代詞進行了窮盡式檢索,結果如表1所示。

表1 語料庫中所出現的代詞及其頻率
從功能角度來看,當前我國立法語言中的代詞基本上都是代名詞,占99.8%,僅有很少的含“多少”“幾”的代數詞用例,占0.2%,未見代謂詞和代副詞用例。代名詞中未見代時間名詞、處所名詞的代詞,均為代一般名詞的代詞。
從語義角度來看,指示代詞有7個,分別是:“本”“其他(其它)”“各”“該”“另”“每”“這”,使用頻率最高,占總頻率的77.7%,其中尤以“本”“其他(其它)”和“各”3個指示代詞最為常見。人稱代詞有8個,分別是:“其”“自己”“他”“他們”“它”“它們”“我”“我們”,使用頻率次之,占總頻率的21.7%,其中85.7%為“其”的用例。
疑問代詞有3個,分別是:“誰”“多少”和“幾”,使用頻率最低,占總頻率的0.6%。
“那”“那么”“你”“你們”“咱”“咱們”“她”“她們”“什么”“哪”等常見的代詞在當前我國立法語言中均未出現。
《現代漢語八百詞》對“本”的解釋為:指代詞,①用在名詞前,說話人指自己或自己所在的集體、機構、處所。②“本+名”復指前面的名詞或代詞,不限于說話人所在集體等。③這。以制作人或主管人身份措辭時用。當前我國立法語言中代詞“本”用于“本+名”和“本+量+名”兩個結構。這兩個結構的使用頻率如表2所示。

表2 語料庫中“本+名”結構與“本+量+名”的使用頻率
(1)“本+名”結構
楊曉紅(2019)按照名詞的音節對“本+名”結構進行劃分,分為“本+單音節名詞”和“本+雙音節名詞”,指出“本+單音節名詞”中的名詞可分為兩類:其一是單音節名詞是具有泛指意義的名詞或其縮略式,如,本劇=本電視劇、本書=本圖書等;其二是單音節名詞本身具有計量性質,如,本月、本年、本校、本人等。“本+雙音節名詞”中的名詞也可分為兩類:其一是表示時間段的雙音節名詞,此類名詞同樣具有計量性質,如,本年度、本學期、本世紀;其二是“本”+表示職務、身份、機構的雙音節名詞,如,本經理、本大爺、本階級等。本文將按照“本”的表義對“本+名”和“本+量+名”結構進行劃分。
按照《現代漢語八百詞》中對“本”的解釋,第一種情況“用在名詞前,說話人指自己或自己所在的集體、機構、處所”。在法律中很少出現,因為這種表達主觀性很強,突出說話人的主體地位,帶有強烈自我肯定的語義。立法語言講求客觀、平實,所以“本人、本單位”等詞雖在立法語言中可見,但并不指示說話人自己或自己所在的集體等,而是對前文主體的復指。
“本+名”復指前面的名詞或代詞,不限于說話人所在集體等。這種用法在法律語言中很常見,運用形式更加簡潔的代詞復指前文所提的機構、人等,符合法律語言簡潔經濟的要求。在語料庫中共出現1285例,其中頻率較高的有:本行政區域、本單位、本省、本市、本人等。如,
例1: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受原選舉單位的監督。原選舉單位有權依照法律規定的程序罷免本單位選出的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章第七十七條)
例2:送達訴訟文書,應當直接送交受送達人。受送達人是公民的,本人不在交他的同住成年家屬簽收。(《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七章第八十五條)
例1中的“本單位”是復指前文的“原選舉單位”。例2中的“本人”是復指前文的“受送達人”。
“本”表示“這”。以制作人或主管人身份措辭時用。“本”的這一含義在立法語言中得到了廣泛的應用,多是以法律法規制定者的身份介紹法律條文,共出現過1990例,分別為:“本憲法”1例,“本法”855例,“本條例”896例,“本辦法”193例,“本規定”36例,“本品”4例,“本年度”5例。如,
例3:本法關于公民的規定,適用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的外國人、無國籍人,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一章第八條)
例4:為保護和改善環境,防治污染和其他公害,保障公眾健康,推進生態文明建設,促進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制定本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第一章第一條)
例3和例4中的“本法”都是制定者對法律法規的指稱。
例5:年終水管單位編制本年度水費資金收支決算,提交本級水行政主管部門會同價格、財政、審計部門審批。(《喀什地區農業水費征收使用管理辦法》第五章第二十四條)
例5中的“本年度”是年終水管單位作為主管部門措辭時使用的。
(2)“本+量+名”結構
“本+量+名”結構中的“本”可表達兩種意思:一是“這”的意思,是以制作人或主管人身份措辭時用;二是復指前面的名詞或代詞,不限于說話人所在集體等。如,
例6:單位和個人違反本條例第五十三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旅游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運輸條例》等有關法律、法規以及本條例規定法律責任的,從其規定;沒有規定的,按照本條規定處罰。(《北京市旅游條例》第六章第八十條)
例7: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分別選舉并且有權罷免本級人民政府的省長和副省長、市長和副市長、縣長和副縣長、區長和副區長、鄉長和副鄉長、鎮長和副鎮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章第一百零一條)
“本+量+名”結構中的量詞多數是具有抽象意義的集合量詞(楊曉紅2019)。量詞可分為動量詞和名量詞兩類,在立法語言中,“本+量+名”結構中動量詞的出現頻率遠遠低于名量詞,具體情況如表3所示。

表3 “本+量+名”結構中的量詞
根據表3,語料庫中出現的量詞共7個,其中動量詞僅2個,且出現頻率和所占比例很低。名量詞共5個,且出現頻率和所占比例很高。名量詞“級”出現頻率最高,在立法語言中常見“本級人民政府”“本級人民代表大會”等表達。名量詞“編”出現的次數最少,僅3例“本編規定”,出現在分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中。
(3)當前我國立法語言中的“本”與“該”
指示代詞“本”與“該”在用法上有相似之處:它們都不能單獨使用,可后接名詞形成“本+名”和“該+名”結構;二者都只能逐指個體,而不能統指全體;二者都適用于正式的語體中。二者也有差異,在立法語言中,“本”在指稱時偏向于自指,即以自己為參照,可以理解為“我”,而“該”在指稱時偏向于他指,可以理解為“他”。如,
例8:商業銀行、證券交易所、期貨交易所、證券公司、期貨經紀公司、保險公司或者其他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挪用本單位或者客戶資金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七十二條的規定定罪處罰。(《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章第一百八十五條)
例9:外國法院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的民事訴訟權利加以限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對該國公民、企業和組織的民事訴訟權利,實行對等原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章第五條)
《現代漢語八百詞》僅收錄了“其他”,未收錄“其它”。對“其他”的解釋為:指代詞,指示一定范圍以外的人或事物。《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對“其它”的解釋為:同“其他”(用于事物)。“其它”和“其他”的區別在于“其他”既可以指人也可以指物,而“其它”則只能用于指物。學界有人曾倡議棄用“其它”,以免選用不當而造成不良影響(金有景1981,李順祺1992,苑真1993,金枚2011等)。在語料庫中“其它”共出現42次,僅出現在《廣東省封山育林條例》《黑龍江省水路運輸管理條例》《哈爾濱市河道管理條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條例》《喀什地區農業水費征收使用管理辦法》等地方性法規中,國家層面的法律均用“其他”。
“其他”是旁指代詞,在立法語言中,“其他”作為兜底條款用詞高頻出現。如,
例10:國家發展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文學藝術事業、新聞廣播電視事業、出版發行事業、圖書館博物館文化館和其他文化事業,開展群眾性的文化活動。(《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一章第二十二條)
例11:監護人的職責是代理被監護人實施民事法律行為,保護被監護人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以及其他合法權益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二章第三十四條)
所謂兜底條款,是指“其他”能夠將法律法規條款內無法一一列舉的或目前難以預測的情形涵蓋其中。于梅欣、王振華(2017)指出兜底條款能夠防止法律的不周延性,為法律提供彈性的解釋空間。“其他”的使用為司法過程提供了更大的空間。王耀忠(2009)提出“其他”用語是以簡馭繁立法技術的典型體現,“其他”的運用,既可以從形式上給予法官自由裁量余地,也可以從實質上避免惡法亦法,實現良法之治。
司法解釋是立法語篇的再次語境化,通過擴展性解釋方式,對立法語言中沒有明確的方面作出具體規定。“其他”一詞為司法提供了解釋的可能,使司法解釋和立法語言之間密切聯系,形成明確的法律依據。
人稱代詞“其”在立法語言中的使用具有指同作用。牟云峰、姜廷惠(2007)提出立法語言中指同形式廣泛使用,按照頻率依次為:同形指同、零形式指同、局部同形指同、定義指同、指代詞指同、統稱詞指同、同義詞指同、其他指同。據此我們可以看出,在文學作品等其他文本形式中常見的代詞指同,在立法語言中使用頻率并不是很高。指同形式是由先行形式和回指形式共同構成的。廖秋忠(1986)指出,選擇同形指同還是異形指同與先行形式有關。當先行形式較長時,較少使用同形回指;當先行形式是描寫性的名詞短語時,常選用局部同形回指或指代詞回指;當先行形式是專有名詞時,常選用同形回指、零形式回指或指代詞回指。
“其”作為定指代詞,在立法語言中對前文所提到的對象進行回指,使行文更加簡練。如,
例12:八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或者經其法定代理人同意、追認,但是可以獨立實施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或者與其年齡、智力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二章第十九條)
例13: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及其交通警察有本法第一百一十五條所列行為之一,給當事人造成損失的,應當依法承擔賠償責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章第一百一十八條)
例12中的“其”是對人的回指,指前文“八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例13是對機構的回指,指前文“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在語料庫中“其”對機構進行回指的例子很常見,如“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部門及其負責人”等。
張伯江(2015)指出,立法語言中人稱代詞“其”存在誤用,古代漢語中“其”當“它的/他的”講,而現代漢語中常被誤用為“它/他”。如,
例14:未成年人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應當培養未成年人的法制觀念和遵紀守法的行為習慣,創造和維護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家庭環境,對未成年人進行毒品危害教育,防止其吸食、注射毒品或者進行其他毒品違法犯罪活動。(《黑龍江省禁毒條例》第二章第十四條)
例15:項目單位有下列行為之一的,市發改部門將責令其限期整改;情節嚴重的,提請市政府批準同意后,核減、收回或停止撥付項目資金。(《喀什市政府投資項目管理暫行辦法》第六章第三十五條)
張伯江(2015)認為,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現象,是因為“他”與具體語境密切相關,而立法語言針對的是普遍現象而非個體,所以試圖尋找第三人稱的另外形式,并賦予抽象意義。
那么,在當代我國立法語言中,“其”充當句法成分的情況究竟是怎樣的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對語料庫中“其”的用例進行了窮盡式分析,結果如表4所示。

表4 “其”的句法成分分布
由此可見,在當前我國立法語言中,29%的用例中“其”充當主語、賓語或兼語,下面各舉一例。
例16: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不得接受當事人及其委托的人的請客送禮,不得違反規定會見當事人及其委托的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三章第三十條)
例17:與走私罪犯通謀,為其提供貸款、資金、賬號、發票、證明,或者為其提供運輸、保管、郵寄或者其他方便的,以走私罪的共犯論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章第一百五十六條)
例18:用人單位招用流動人口的,應當督促其按照規定申報居住登記或者居住變更登記。(《廣東省流動人口服務管理條例》第二章第十三條)
這類用例中的“其”均為“他(們)”義。我們認為,在上古漢語中,作為第三人稱代詞的“其”,確如張伯江(2015)所言,只充當領格,但作為現代漢語中的文言詞語,其意義已發生變化,不僅可以充當領格,還可以充當主格、賓格等。“其”的主格、賓格用法已為《現代漢語詞典》《現代漢語八百詞》等權威工具書所認可,立為獨立的義項,且有29%的主格、賓語用例,不宜再視為誤用,當作失范現象看待。
“每”和“各”都能逐指個體而統括全體,在立法語言中,二者的使用存在一定差異。
(1)“每”“各”的語義側重不同
“每”偏重于全體,“各”偏重于個體。《現代漢語八百詞》中對“每”的解釋為:指代詞,指全體中的任何個體,用來代表全體,強調個體的共同點。對“各”的解釋為:指代詞,指某個范圍內的所有個體。如,
例19:保衛祖國、抵抗侵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每一個公民的神圣職責。(《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二章第五十五條)
例20:國務院各部部長、各委員會主任負責本部門的工作;召集和主持部務會議或者委員會會議、委務會議,討論決定本部門工作的重大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三章第九十條)
例19中“每一個公民”可以理解為“所有公民”,雖然指在個體,但意在強調個體之間的共性。例20中“各部部長、各委員會主任”可以理解為“不同的部長、委員會主任負責不同部門的工作”意在強調個體之間的差別。
(2)“每”“各”與量詞的搭配有別
“每”常與名量詞、動量詞、數量詞搭配。如,
例21:常務委員會會議由主任召集,每兩個月至少舉行一次。(《中華人民共和國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政府組織法》第三章第四十五條)
例22: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每屆任期五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章第六十條)
在語料庫中未發現“各”與量詞搭配的情況。
(3)“每”“各”和名詞的搭配有別
“每”僅與少量單音節名詞搭配,“各”與名詞搭配則較為自由。如,
例23:18周歲至60周歲的男性公民和18周歲至55周歲的女性公民(包括居住滿一年的暫住居民),除喪失勞動能力者外,應當按照本條例規定,每人每年無報酬地履行植樹3至5棵的義務,或者按照縣級以上人民政府規定完成相應勞動量的育苗、林木管護或者其他綠化任務。(《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義務植樹條例》第四條)
例24:各單位必須依法設置會計賬簿,并保證其真實、完整。(《中華人民共和國會計法》第一章第三條)
在我們所考察的用例中,與“各”連用的名詞多為“單位”“機構”“職務”等。
代詞短小精煉,在立法語言中,使用代詞進行指同符合語言的經濟原則,然而如果運用不當,則可能產生指代不清的情況。如,
例25:收件人本人或者代收人拒絕接收或者拒絕簽名、蓋章的時候,送達人可以邀請他的鄰居或者其他見證人到場,說明情況,把文件留在他的住處,在送達證上記明拒絕的事由、送達的日期,由送達人簽名,即認為已經送達。(《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八章第一百零七條)
例25中的“他”回指的是誰?“收件人本人”“代收人”,還是“送達人”?不易確定,給理解造成困難。在立法語言中,為了避免指代不清影響法律的準確性和嚴謹性,可選擇同形指同形式進行回指。如選擇使用代詞回指,第三人稱應選用“其”,盡量不用“他(們)”“它(們)”,因為與后者相比,“其”具有書面語色彩,且僅具有回指功能,與立法語言的特點具有一致性。
此外,前文已提及,在《廣東省非物質文化遺產條例》《黑龍江省水路運輸管理條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條例》等地方性法規中,存在將“其他”和“其它”混用的現象。如,
例26:(四)來喀后無侵犯勞動者合法權益以及其他嚴重違法行為的證明材料(由市人社局開具并蓋章);(《喀什市授予榮譽市民稱號實施辦法(試行)》第三章第八條)
例27:(七)有其它不適宜授榮情形的。(《喀什市授予榮譽市民稱號實施辦法(試行)》第三章第十條)
盡管“其它”一詞仍是現代漢語詞匯中的一員,但是其意義和用法完全可以為“其他”所替代,立法語言在詞語使用上具有規制的特點,同一意義能用同一形式表達應盡可能使用同一形式,因此我們認為,在我國立法語言中應使用“其他”,棄用“其它”,更不宜在同一部法律法規中將二者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