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盼盼 柳振華
歸有光的敘事抒情散文《項脊軒志》歷來為人所喜愛,被公認為“太仆最勝之文”(姚鼐語)。此文被選入蘇教版高中語文教材,教參解讀此文,認為是作者圍繞“百年老屋”的幾度興廢,追憶昔日的讀書生活和日常瑣事,寄托對祖母、母親和妻子的深情懷念,并抒發了人亡物在、抑郁蕭索的身世之感。但筆者認為,教參的解讀遮蔽了一個看似可有可無,實則很關鍵的人物——老嫗。這可能是教參編者認為,老嫗在文中只是作者敘寫事件、抒發情感的輔佐人物,并沒有其它的語用價值。
實則不然。老嫗在文中的交際情境不僅指向上下文的關聯,還指向語言的外部環境,即“時間、地點、場合、對象等客觀因素和使用語言者的身份、思想、性格、職業、修養、處境、心情等主觀因素所構成的使用語言的環境”。也就是說,這種語用情境“包括作品的上下文、說話的前言后語,以及說話和寫作的社會環境、文化環境、自然環境、語體環境等”。劉勰也曾在《知音 》篇里說:“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這就提醒讀者,在交際情境中考慮說話人和聽話人的作用,對話語的語境價值進行探究,既有可能讀出《項脊軒志》文本話語的能指,也有可能讀出文本話語的所指,發現文本具有的審美價值。
關于這一點,吳小如在《古文精讀舉隅》中這樣評價《項脊軒志》:“它正是歸有光專門摹寫身邊瑣事而具有小說胎息的一篇杰作。比如文中寫老乳母轉述作者母親的問話,和作者祖母對作者的諄諄囑咐,既酷似班固《漢書》中人物瑣屑問答的口吻,又是蒲松齡寫《聊齋志異》的藍本。”吳小如從寫作學的視角注意到了老乳母在文本語境交流中的藝術價值。因此,從語用語境視角,解讀老嫗在文本語境中的價值也應是《項脊軒志》教學的一個關鍵點。那么歸有光在文本中賦予“老嫗”的語境價值有哪些呢?
一、身份價值
在歸有光的實際生活中,應該有許多人或事與項脊軒有關,但作者只選擇了與項脊軒有緊密關聯的“老嫗”來寫,無疑在文本語境中賦予了“老嫗”一種特殊的身份價值。這種身份價值在文本中的語境支點就是“老嫗”“嘗居于此”,又是“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老嫗”在歸有光家生活多年,且“乳二世”,與項脊軒的密切關系可以說已經超越了作者的祖母、母親和妻子,在作者心中早已成為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位親人。
作者通過寫“老嫗”來懷念母親,應該是因為他在“老嫗”身上感受到了母親的身份價值。歸有光曾在《先妣事略》中寫到,他母親周桂出生于1488年(明孝宗弘治元年),在虛歲十六時,嫁到了歸家。兩年后,歸有光出生,可他母親卻在1513年(明武宗正德八年)與世長辭,年僅26歲。當時歸有光只有八歲,對母親的印象記憶,只能靠姐姐的乳母,也就是歸有光祖母的婢女“老嫗”來回憶描述。這樣“老嫗”身上既存在著時間、空間上的語用寫作支點,同時也存在著情感上的寫作支點。作者的母親如何關心自己兒女的瑣事,是“老嫗”耳聞目睹、親身經歷的,“老嫗”對歸有光講述他母親的點滴事情,都是對歸有光的一種母愛滋養。所以,作者選擇寫“老嫗”來懷念母親,就抓住了文本語境的關聯特點。“老嫗”述說作者母親生前的言行特別是“‘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時,作者分明感到母親的真容宛然在目,于是“語未畢,余泣,嫗亦泣”。歸有光在“老嫗”的陳述回憶中感受母愛的溫暖和幸福,特別是與“老嫗”相對哭泣,多么像一對母子共傷心的情景,視“老嫗”如母應該是歸有光戀母情感上莫大的依憑。
二、情感價值
長期以來,人們對《項脊軒志》人物情感的解讀,多聚焦在歸有光生命中三個最重要的女性身上,祖母的期盼、母親的慈愛、妻子的仰慕,及作者對祖母的慚愧、對母親的感念、對妻子的依戀,很少有人關注到作者對“老嫗”表達出的情感價值。從傳統倫理上講,人們習慣于置親情為首位,認為作者在文本中只表達了對自己親人的情感。但俗話說:“生身沒有養身重。”年幼的歸有光在“老嫗”的護育下長大的,那么他對“老嫗”應該是什么樣的情感呢?
歸有光8歲時,他的母親去世,從認知上講,他對母親應有許多真切的幼年記憶,可他并沒有直接寫自己的記憶,而是借助“老嫗”的告知來寫對母親的懷念,意圖何在?實際上,這是作者精心設置的文本語境價值追求。“老嫗”對歸有光長期無微不至的照顧,已使他在情感上與“老嫗”之間沒有了尊卑之感,有的應該是親人之間的情感,當然這種親人間的情感不同于歸有光對祖母、母親的情感。如果說作者對祖母的情感是慚愧、對母親的情感是感念,那么他對“老嫗”的情感應該是感恩、敬重。作者敘寫母親的形象愈真切,對乳母的感恩、敬重就愈深切。這種感恩敬重,還更因為“老嫗”侍奉過歸有光的祖父母、父母和他這一代人。這樣一位照料過歸家三代、付出了終生的“老嫗”,當然值得歸有光對她無限的感恩和敬重。
三、人格價值
在文中,祖母是歸有光最高長輩的親人,但作者把她排在第二個位次來寫,這是因為祖母對作者的關懷意在家門功業,希望子孫能夠成名、做官,重振家風,讓衰落的家業恢復起來。“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所以,作者對祖母的感念是“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項脊軒志》是歸有光十九歲時所寫,此時的他還沒有做官,想到祖母對自己的期盼沒有實現,自然“長號不自禁”。作者早年失去母愛,又在科舉功名上屢遭打擊,繼祖母、母親的去世后,“老嫗”作為年長女性對他的影響可以說是非常大的。
“老嫗”在歸家生活多年,視主家如己家,當然作者也視“老嫗”為家人。作者寫“老嫗”意在寫母親,但“老嫗”若母又畢竟不同于母。因為母親之愛子,不會時時提醒孩子記住自己的愛,而“老嫗”則常常向歸有光提及他母親的往事,既表現“老嫗”不忘恩情,念想主人,實際上是“老嫗”欲讓作者感受母愛之深情,提醒作者不忘母親的養育之恩。由此可知,“老嫗”身上體現出了勤勞堅韌、真誠重義、知恩圖報的人格價值。
“老嫗”的這種人格價值在很大程度上被歸有光繼承發揚著。歸有光早年所擁有的“自束發,讀書軒中”“竟日默默在此”的苦讀精神;成年后,八次會試不第,仍讀書講學的堅韌精神;在嘉靖四十四年考中進士,當了長興知縣,在任上抗拒上司命令而采用古教化法管理百姓,聽訟時允許婦女兒童圍觀的真誠為民精神等,都可說是“老嫗”的人格價值在作者身上的體現。
語言最主要的功能是交流,而離開語境的話語很難實現交流價值,它只是呈現出語義的靜態性,沒有語用的動態性。作品的語境價值可謂是一種特殊的語用價值,既同作者的主觀意圖密切相關,又具有客觀性和開放性的特點。因此,我們對具體文本進行解讀就是要發現話語的形式特征和語境之間有什么關系,并對話語作出恰切的語境價值解讀,才能在閱讀中產生情感共鳴,思想得到提升。從這種角度來看,《項脊軒志》中的“老嫗”雖然是個不起眼的人物,但作者賦予給她的語境價值卻相當豐富,值得我們重新審視和發掘。
[作者通聯:張盼盼,江蘇灌南縣蘇州路實驗學校;柳振華,江蘇灌南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