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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刀石

2020-09-16 12:00:07徐向陽
地火 2020年3期

編者按:

28萬余字的長篇小說《磨刀石》是中國石油作家協會會員、長慶油田職工徐向陽以長期積累的生活體驗,感同身受的人生體會,彌足珍貴的創作素材,得天獨厚的文脈資源,飽醮深情創作的一部反映石油工人生活的文學作品。

小說以長慶油田的發展歷史為背景,從紅軍后代張毅山求生存投身革命寫起,從中國人民解放軍19軍57師集體轉業“石油工程第一師”入筆,以社會大背景為主線,講述了張毅山、石忠誠、秦鳳翔、薛寶娃、許長征等第一代石油人舍生忘死的感人故事,塑造出他們為了石油事業,發揚解放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生動形象和革命精神;以秦軍和父親決裂的激烈沖突為線索,講述了第二代石油人的不易不甘和不屈,以張孝文和田希望、石銘的故事,塑造出第二代石油人勇于向困難挑戰的“好漢坡精神”,解放思想、銳意進取的“蘇里格精神”;以孫鐵成匿名給師傅遺孤寄錢,收養師傅的女兒楊彤彤,以及后來彤彤上大學又找回了孫鐵成丟失多年的兒子的感人故事,闡釋了人間的大愛真愛;以田繼承、秦思油、彤彤、童童為代表,表現了第三代長慶石油人繼承老一輩革命傳統,在人生道路上積極進取的胸懷、精神、氣質和抱負。

小說以長慶人艱苦創業為主線,以象征意義的靈石治病救人為副線。主線寫實,副線寫虛,虛實結合,表現了三代人戰斗的血和淚、恨與愛,反映了大時代背景下三代石油人的艱辛與不易、堅守與堅持,以及面對宛如鐵柱、擊之鏗鏘、撫之凜冽被稱為“磐石”的鄂爾多斯盆地,發起的一次又一次進攻。整整50年,長慶人不是在會戰,就是在會戰的路上;整整50年,長慶人篳路藍縷,以螞蟻啃骨頭的執著,迎難而上、攻堅肯硬、拼搏進取,深刻闡述了長慶人是如何把延安精神、大慶精神和解放軍精神最后凝練成今天的“磨刀石精神”。

著名評論家常智奇評說:這是一部有生活容量、歷史含量、現實重量、情感質量、思想能量、藝術分量的作品。

礙于篇幅所限,本刊節選刊發,以饗讀者。

1969年,陜甘寧盆地發現了油氣田。油氣田分布在陜西、甘肅、寧夏、內蒙古、山西五省區,主要在鄂爾多斯盆地(又稱陜甘寧盆地)。1970年1月,由蘭州軍區按照國務院、中央軍委70、81號文件,正式組建蘭州軍區長慶油田會戰指揮部:指揮部機關最初設于甘肅省慶陽地區寧縣長慶橋村。1971年3月遷至甘肅省慶陽地區慶陽縣北關。

放下鋼槍,穿上油裝,張毅山當年所在的石油師成為奮戰在石油戰線上的一支勁旅。當年的“戰斗英雄”張毅山、石忠誠、秦鳳翔、薛寶娃,現在都是鉆井隊隊長。

石忠誠帶領3208鉆井隊最先在慶陽馬嶺董家灘立起鉆塔,這口井的地質編號為“慶1井”。

上工作臺,下工作臺,白天黑夜,時光流轉。

太陽升起,又落下。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

1000米!1200米!1230米!

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3208鉆井隊的石忠誠和他的隊員們心情都未曾平靜過。他們像風暴來臨前的海面,像即將引爆裝置的爆破手,像馬上就要分娩的產婦。

9月26日,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石忠誠在司臺上操作著鉆機,隨著一根一根鉆桿插入大地,石忠誠的心跳也在加速,加速!

9點多的時候,他感覺到腳下的震動有些異樣,他全神貫注地操作著剎把,兩只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方鉆桿。1米!2米!突然,石忠誠手上的剎把一松勁,感受到了張毅山筆記本當中描寫的那種特殊的感覺。

隨著一聲悶響,一股刺鼻的氣體竄出了井口。應該是瓦斯氣,有了!石忠誠心中轟隆一震,心上壓著的那塊石頭終于被打落了。只聽見井筒里像有萬馬奔騰嘶鳴,他立即用盡全力拉住剎把,鉆臺被震得隆隆響。

大家都屏住呼吸,眼睛緊緊盯住方鉆桿。突然,“噗”的一聲,一股氣流沖天而上。緊接著,一股黑色的原油瓢潑大雨一樣撲灑下來——

噴油了,噴油了,噴油了!

瞬時,井場上沸騰了,人們歡呼著,跳躍著,眼睛里泛起了激動的淚花。他們手舞足蹈,擁抱著,吶喊著,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黑呼呼的油坑里跳,完全沉浸在一個忘我的世界里。

石忠誠站在鉆臺上,手握著剎把,抬頭望著直刺藍天的鉆塔,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整整28天,全隊人馬吃住都在井場,馬不停蹄、人不下鞍。28天,石忠誠就沒有脫衣睡過覺,體重從140斤掉到了110斤,人瘦了有兩圈。不僅是他,許多隊員都熬紅了眼。

不知道多少個夜晚,石忠誠都整夜沒合眼,心中一直像壓著一塊石頭,說不清楚是壓力、希望、期待、擔心、憂郁,還是焦灼,總之五味雜陳,無法平靜。但他在操作臺上時,必須要聚精會神,一絲不茍,這得有多強大的意志和毅力呀!

工程師經過測試后,含著眼淚激動地高喊:日噴油量高達36噸!36噸啊!當年大慶油田“松基3號”井的日噴油量是10多噸,僅為“慶1井”的一半!

喜訊迅速傳到了北京石油部,傳進了中南海:“我們又有一個新的大慶油田了,一個可能比大慶油田還要大的油田!有了它,我們還怕什么!”康世恩部長很是激動。

“9月26日出的油?”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余秋里將軍聽到老戰友康世恩的報告,興奮地說,“咋就這么巧啊!當年大慶的松基3井也是9月26日出的油啊!”

“是啊,很是神奇,創造這些神奇的就是我們中國的石油工人!9·26對于中國石油人來說,絕對是一個吉祥的日子!”石油部長康世恩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隴東找到大油田的消息,當日就報告給了毛主席。

中南海,毛主席看著掛在房間里的地圖,手指指著慶陽,激動地說:“隴東這個地方是個聚寶盆呀!”

“我看石油(工作)還是得余秋里來抓。”毛主席又一次在政治局會議上重復了這句話。

余秋里抓中國石油自然也離不開老搭檔康世恩。“余康”被譽為石油戰線上的黃金搭檔。他們將按照黨中央和毛主席的部署,把戰旗插向他們曾經戰斗過的地方——黃土高原上的隴東大地。

就在“余康”首長商量著給這個新油田起名字的時候,隴東前線又傳來了喜訊,與“慶1井”隔河相望的“嶺9井”又打出了超乎預料的高產自噴井,日產原油258噸!這個數字是大慶油田發現井“松基3號”的20倍!

“我們真的又發現了一個大慶油田啊!”

“比大慶還大!大得讓我們心跳都在加快!”

“大油田需要大開發!”

油田大會戰的工作部署報告迅速送進了中南海,毛主席當天就作了批示。

在2個多月前,1970年7月5日,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重要會議在蘭州軍區大院兒召開,陜甘寧油田會戰指揮部正式成立。會議任命以蘭州軍區副政委李虎為會戰指揮部指揮兼政委和黨委書記的領導班子成員。

會議宣布了中央軍委的批示,蘭州軍區2.5萬名解放軍指戰員復員,集體參戰陜甘寧石油會戰,會戰實行軍管。

皮定均司令員在動員大會上講話:“同志們!中央和軍委把建設一個國家的戰略油田之重任交給了我們蘭州軍區,我們的責任就是把它建起來,建設好。從現在起,你們指揮的是一場特殊的戰斗,你們的前面是一個新的戰場。這個戰場沒有硝煙,但敵情是什么?敵情在哪里?他們的藏身之處是在我們的地下,我們要同地下看不見的敵人進行戰斗,所以說很特殊;另一方面我們的武器不再是槍炮,而是鉆機。這是我們的指戰員不熟悉的武器,就需要我們一方面刻苦學習,另一方面迅速掌握這個本領。大家有沒有信心打贏這場戰斗?”

“有!”

軍令如山!一夜之間,2.5萬多名解放軍將士,2萬多名石油工人,共5萬多人的石油大軍迅速從玉門、敦煌、青海、四川、山東、河南、咸陽向目的地——隴東慶陽集結。

第二天,身為鉆井處主管副處長的薛寶娃帶領著他的3223鉆井隊乘火車出發,兩天一夜后到達咸陽,準備向慶陽進發。當時最大的困難是缺乏交通工具,沒有汽車,沒有馬匹,最先進的運輸工具是秦皇漢武年代就在用的手推車了。不同的是,當年的木頭輪子換成了今天的膠皮輪子。

怎么辦?提前集結在咸陽的第16工程團的官兵把目光投向了薛寶娃。

“同志們!沒有汽車這也叫困難嗎?難道我們就睡在這兒等車來接嗎?據我所知,這5天內都沒有汽車,以后有沒有,誰也不知道。我想如果10天還沒有汽車怎么辦?隴東的石油戰役已經打響,難道還讓后勤服務隊等我們鉆井隊?”

“是,我們當然不能落后!領導您就說吧,只要能最快趕到慶陽。”

“辦法我這里是有一個,不知大家怎么想。”

“您快說,只要能最快趕到慶陽就行。”一個年輕的戰士說。

“我的辦法就是:開動11號汽車上慶陽。”

“11號汽車?”大家一聽都愣了,“您是說走著去啊?從這里到慶陽有300多公里路啊。”

“300公里怎么了?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都走過來了。”

“是啊,毛主席爬雪山過草地,長征都走過來了,我們還怕這300公里,我同意,走!”

“走!我們要跑步上隴東!”

就這樣,薛寶娃鉆井隊帶領第16工程團的將士,拉著22輛滿載工具和行李的架子車,從古城咸陽出發,一路唱著《我為祖國獻石油》直奔慶陽。

砂石鋪成的公路坑坑洼洼,在這樣的路上負重前行委實不易。走著走著,大多數人腳下打了泡,每走一步就鉆心地痛。

頭上是烈日,周遭是熱浪,身上的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腿越走越沉,路越走越遠。走到荒涼的地界,路面上鋪滿厚厚的黃土,路邊也沒有樹,更不要說找個樹陰休息了,碰到溝渠河流了,全隊人馬洗了、喝了,還要給水壺裝滿水備上,以防前面人煙稀少的地方找不到水喝。這幾天已經饑渴過好幾回了,大家用水都很珍惜,節約著每一滴水。大家也知道,每前進一步,就向目的地接近一步,每個人都盼望著,期待著,行進著。

就這樣,歷時5個日夜,途經2省7縣,行程300多公里,跑上了隴東。第16工程團的這一創舉注定要載入長慶油田和中國石油工業的創業史。薛寶娃這個土氣的名字在數萬石油人的腦海里扎下了根。

此后,石忠誠和薛寶娃開玩笑說:“沒想到你這個小搗鼓,搗鼓搗鼓著就搗鼓出了這么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呀。”

幾乎是一夜之間,5萬大軍從天而降,小小的慶陽古城突然間人聲鼎沸,異常喧鬧起來。他們隨便用石頭支口鍋就是一個食堂,隨便在路邊搭個帳篷就成了營房,這么多人來此干什么?又要打仗了嗎?當地老百姓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搭帳篷、挖窯洞、修公路、豎井架,終于看明白了,他們是沒有背槍的解放軍,是穿著軍裝的石油工人。他們奉命在這里開辟石油新戰場。

遵照上級“靠山、沿河、分散、隱蔽”的指示,會戰指揮李虎將軍選中了陜西長武和甘肅慶陽交界處的一個村落,作為會戰指揮部的落腳點。

“不錯嘛,這兒還有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啊。”

“那是隴東的母親河,叫涇河,就是涇渭分明的涇河。”

“這座橋很有些氣魄啊,典型的中國石孔橋,什么時候建的?”

“聽當地人說是民國時候建的,因為連通著陜西的長武和甘肅的慶陽,當地人把這座橋叫長慶橋。”

“長慶!好名字啊。我們油田叫長慶油田怎么樣?”

“長慶油田!太好啦,太好啦!東北有大慶油田,西北再有長慶油田,一大一長,多好的寓意啊,中國的油田又大又長!”

長慶油田就這樣誕生了,長慶油田的名字就這樣叫開了,東有大慶,西有長慶,中國的油田既有大的,也有長流不息的,真好!

20世紀70年代初的慶陽縣城,是一個貧窮落后的邊塞古城。慶陽地區,人們習慣叫隴東,在地理上位于陜甘寧三省區的交匯處,古時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戰國時期的義渠國就在這里。在這塊風水寶地上出土了中國第一塊舊石器和黃河古象。這里是西周先祖始興之地,縣城的東山之巔有周祖陵,是中華民族早起農耕文明的發祥地之一,是中國中藥文化的發祥地,中醫鼻祖岐伯的出生地。

1934年,劉志丹和習仲勛在慶陽南梁鄉成立陜甘寧邊區蘇維埃政府,是唯一一塊沒有丟失的根據地,被譽為“永遠的紅區”。

這里窮是窮,可這里民風純樸,這里是革命老區,老區人民還保留著擁軍的光榮傳統,像當年迎接紅軍一樣迎接會戰隊伍的到來。會戰的各路大軍是在春節前喜慶的日子和春節后寒冷的季節集結到慶陽的。每一支隊伍到來,這里都舉行一次熱烈的歡迎儀式。

腰鼓打起來,秧歌扭起來,社火耍起來,旱船跑起來,秦腔、信天游、隴東小調唱起來,到處歡歌勁舞,隨處歡聲笑語。人們盡情地表達著對軍人的熱愛和歡迎。

雖是寒冬臘月,這里卻蕩漾著暖暖春意。縣委縣政府作出搬遷決定,騰出辦公室給會戰指揮部,這棟磚木結構的二層小樓是這里最好的建筑了,這就是老區人民的情懷!前后有10萬大軍集結到了慶陽,就是全城民居全部騰出來,也解決不了這么多人的住宿問題。有困難,就有解決困難的辦法,這辦法就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延安精神,就是“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大慶精神。

會戰指揮部發出動員令,全員齊上陣,共同渡難關,以最低的成本、最快的速度建造一批干打壘房。

干打壘房四面是土坯壘的墻,沒門沒窗,不見天日,房頂上鋪的是樹枝和麥草,麥草上是一層防水用的油氈。干打壘房是長慶石油人在新疆地窩子的基礎上改進的建筑,沒有見過的人,很難想象它是一副什么模樣。

干打壘房看上去簡單,可蓋起來費力,打磚坯光有沙土不行,要摻黏土,黏土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挖去背。土運回來了,接著是和泥,要把泥和透,還要脫掉鞋襪站在泥水里踩踏攪拌。泥和好了,再用模具制成磚坯,一塊磚重30斤。不分男女,每人每天都得完成100塊磚坯的定額。可以單干,也可以自由組合。為了完成任務,大家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還在搶進度。

當時,紀律要求基地只有連級以上干部才可以結婚,帶家屬。石油師的人和各油田來的一些老同志,年齡普遍都是40多歲,一般都是連長(鉆井隊長)以上的干部,他們許多人帶著家屬。新來的解放軍戰士年齡一般都在25歲左右,大部分還沒有成家。一是紀律有要求,二是基地的未婚女性屈指可數,幾萬名戰士的婚姻問題也是亟待解決的大問題。

這天下午,一個年輕的工人被剝去上衣,赤裸著臂膀被綁在鉆井隊門前的大槐樹下,引來許多圍觀群眾。

“聽說是勾引人家當地的女子,被民兵抓來了。”

“這是哪個鉆井隊的小伙子啊,怎么能干這么丟人的事?”

“年輕人,可是不能干這樣道德敗壞的事啊。”

很快,有人報告給了石忠誠。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是別人干的,他也不會這樣驚訝,但許大軍是他看著長大的。那是他們延安教導團老團長許長征的義子,1949年解放河南洛陽時,9歲的許大軍是一個靠乞討活命的孤兒,連自己姓啥叫啥都不知道。有一次許長征的部隊路過他們村,他就哭著喊著跟著部隊跑了10多里地,后來許長征就收留了他。許長征一輩子槍林彈雨,身上多處負傷,也一直沒有結婚,后來就把他認作義子,還給他起名叫許大軍。從此,他成為部隊的一名炊事員,后來他隨老許一起轉業到鉆井隊,還是干老本行。

說心里話,因為許長征的緣故,石忠誠一直對許大軍多了幾分關愛,只是自己工作太忙,也沒有和他多談心交流,不承想他竟然干下了這樣的事情。

石忠誠正想著,許大軍的隊長彭振華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說:“老隊長,你快去看看。我不相信許大軍能干出那樣的事兒!”

老槐樹下已經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有人喊了一聲:“首長來了!”人們“呼啦”一下讓開了一條路。

許大軍被五花大綁在樹上,看見石忠誠他們來了就把頭轉到一邊,緊緊咬著牙,腮幫子高鼓著。有一個看樣子是民兵頭的小伙子迎著石忠誠說:“石油解放軍首長,你們這個工人勾引我家妹子,讓我現場抓住了。”

石忠誠沒有理會他,而是徑直走到許大軍面前問:“怎么回事?”許大軍漲紅著臉說:“他胡說八道!我和安慧慧是正常交往,她有空也來給我幫灶。我們也一塊兒去拉土蓋房子,我們是朋友。石叔,他們在誣陷我!”許大軍眼睛發紅,額頭上的青筋都暴起了。

“你怎么被他們綁來了?”

“是安慧慧不讓我傷害他們,我才沒有動他們。要不然,就憑他們4個瘦猴子能把我拿住?”

石忠誠相信許大軍說的是實情。許大軍從小在部隊上長大,一米八的大塊頭。那4個民兵的個頭都才到他的肩膀,再加上本來就瘦小,站在許大軍面前顯然是矮了一頭。

許大軍的話讓大家明白了,原來是他沒有還手啊。

“你沒有?那你拉她的手干啥?你整天往她家跑啥?”那個民兵頭反駁。

許大軍氣鼓鼓地說:“我就是喜歡安慧慧,但我們是正常交往,更沒有干啥出格的事。”

“大家聽聽,大家聽聽。他喜歡,他沒有干啥?你喜歡就可以去拉人家的手?你沒有干啥?那你說你還想干啥?”顯然,這個民兵頭比許大軍的口才好。

許大軍氣得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他大聲說:“你胡說八道,我——我沒有想干啥!”圍觀的群眾發出了笑聲。

正在這時,一個姑娘撥開眾人,沖到石忠誠面前說:“解放軍首長,你不要聽他胡說。”說著眼睛望向那個民兵,“他是我哥,反對我和許大軍自由戀愛。他硬是要把我嫁給我大表哥。既然今天鬧到這個地步,我就在這里宣布,許大軍和我是戀愛關系。”

她哥瞪了她一眼,和另外3個人灰溜溜地走了。

“大軍!”安慧慧給許大軍解開了繩子,轉身給石忠誠鞠躬說:“解放軍首長,請你們不要處罰大軍。”石忠誠本來就對許大軍有一層特殊的感情,現在看見眼前這個姑娘,不但漂亮,而且說話舉止大大方方,心里很是高興。他和藹地說:“小安同志,我不處理大軍,而且還要告訴你和大家一個好消息。”說完他面向大家說:“同志們,我現在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聽到石忠誠這樣一說,人們呼啦一下子聚了過來。

“同志們,上級發文件了,取消了連級以上干部才允許結婚和帶家屬的規定。從現在起,凡年滿25周歲的同志都可以申請登記結婚,都可以帶家屬來油礦!”石忠誠話剛落音,人們熱烈鼓掌。

許大軍高興得一把抓住了安慧慧的手,又被害羞的安慧慧一把甩開了,把大家逗笑了。

石忠誠看著一個小伙子,笑著說:“年輕人看到人家領了媳婦,自己心里急啊。”大家都開心地笑起來,他繼續說,“我們打算和當地政府聯系,給年輕的同志們架通一座鵲橋——舉辦一個青年人交朋友聯誼會,這樣我們就是真正的軍民一家親了,小伙子們也就再不會被民兵捆著來了。”

“哈哈哈哈……”大家歡笑著猛烈鼓掌。

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也是激情燃燒的歲月。

1971年1月15日,長慶油田會戰指揮部正式發文,確立了機構設置及編制序列,并召開三級干部會議和職工大會,對會戰工作進行了動員部署。

會議決定:指揮部下設5個分指揮部。第一分部設在陜北,由原玉門局在陜北的勘探隊伍、新疆局渭北勘探大隊、原銀川指揮部綜合勘探大隊、地質部第3普查大隊和延長油礦為主體組成;第二分部設在隴東,由原玉門局隴東石油勘探指揮部及分布在隴東的參戰隊伍為主體組成;第三分部設在寧夏,由原玉門局銀川勘探指揮部為主體組成;第四分部設在涇川縣,由原玉門局隴東地震勘探隊伍和石油物探局陜甘寧指揮部為主體組成;第五分部設在長慶橋,由原敦煌運輸公司為主體組成長慶油田會戰指揮部機關,設三部一室,即生產部、政治部、后勤部,行政辦公室。

如果說“慶1井”的發現讓石油人驚喜,讓北京的決策者振奮,那么“嶺9井”的高產噴油則是隴東高原上震響的一聲春雷。沉睡千年的黃土高原被這聲春雷震醒了,數以萬計的會戰將士的信心和斗志被激發出來了。

“開發馬嶺!再造一個大慶!”

指揮部一聲令下,3萬多名將士,53臺大中型鉆機、35支試油隊、66支地震隊的配套大軍,迅速在慶陽馬嶺這個小鎮集結。整個馬嶺川道地動山搖,山上山下晝夜燈火通明,鉆機轟鳴,和地下看不見的敵人展開了又一場大戰。

石忠誠帶著5個鉆井隊上陣了。他們的井位在馬嶺董家灘光禿禿的山梁上,這里沒有人煙,更不要說有路了,作業條件很是艱苦。面對這個情況,石忠誠馬不停蹄地召開了三場會:一是5個鉆井隊的干部會,統一思想;二是黨員大會,明確主攻方向,明確每個黨員就是一面旗幟,每個支部就是一個戰斗堡壘;三是召開全員動員大會,明確任務目標,開展5個隊鉆井比賽。

石忠誠說:“同志們!我自豪地宣布,我們是馬嶺大會戰的先鋒隊伍!馬嶺大會戰的第一槍將由我們打響,我們一定要來一個漂亮的開門紅!”

“開發馬嶺!再造一個大慶!”

激昂的喊聲響徹陜甘寧盆地,回蕩在隴東大地。

5個鉆井隊400多人,晝夜奮戰了4天時間,才修好了一條簡易的山路——只能使一輛架子車通行的寬度。井架是用連在一起的架子車裝著,上百人喊著號子拉上去的。鉆桿是一根一根用肩膀扛上去的,每個人的肩膀都是紅腫的,每個人的雙手都是紅腫的,每個人的雙眼也都是紅腫的。但他們的心情是激動的,是急切的。他們不時地喊著口號:“革命加拼命,開出大油井!”

當天安裝當天開鉆!這是石忠誠對每個鉆井隊的要求,這是死命令,誰都馬虎不得。

又經過一天一夜的奮戰,5個鉆塔都雄赳赳地矗立在山頂上了,5面五星紅旗在塔頂迎風飄揚,大家相互慶賀,隔山吶喊了起來,這邊的喊聲撞進了那邊的喊聲里,四處的喊聲匯合在一起,越過一座座山梁,飄蕩向遠方。

大家實在是累到了極限,有人直接躺倒了。石忠誠作為5個鉆井隊的帶隊處長,當即給大家下了一道不能稱之為命令的命令:“下來,大家都必須睡覺!”

正是8月天的正午,連續幾天夜以繼日的勞作,大家都累極了,酣暢淋漓地大睡一場是每個人都渴求的事情。大家聞令,全都席地而臥,幾百個漢子東倒西歪睡成一片,不一會兒,滿地就此起彼伏地響起了鼾聲。

那真是難得一見的場面——上百人酣睡的壯觀場景。身臨其間,卻只會催人淚下。

石忠誠下完這個命令后不到5秒鐘,自己的上下眼皮就再也分不開了,雙腿一軟,就勢倒下打起了呼嚕。他也是三天兩夜沒有合眼了。

俗話說,夏季的雨娃娃的臉,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他們正酣睡時,一場大雨悄悄地來了。勁風集結了陣陣烏云滾滾而來,給熟睡中的他們來了個突襲。呼嘯著刮過的一陣風,誰都沒有看清楚,只感覺噼里啪啦一陣響,地面上的東西都好像被刮得晃了三晃,炊事班搭在大口鍋上的棚頂被風掀走了,飛出去三四丈遠。這時候,還沒有反應過來的大家,個個已經被雨水澆透了。

雨雖然慢了些,但還在下著,沒有停的意思。一個人喊肚子餓了,另一個人也喊起來了,一群人都喊起來了。許大軍拗不過了,飯也是遲早都得做,就招呼炊事班跑進雨里,跑進了沒有遮擋的“廚房”。炊事班忙活起來了,預備著做一大鍋面片飯,面片下到鍋里,雨仍在下著,雨水落到鍋蓋上,順著鍋蓋的縫隙流進鍋里。情急之下,許大軍從汽車上找來了一塊鐵皮擋在鍋蓋上。他的渾身都濕透了,也顧不上擰衣服上的雨水,眼看著雨水隨著他的動作掉落進了鍋里。

這場雨下得好啊,正好可以讓大家涼快涼快。工地上沒有女人,都是男人,所有人都光著上身,擰著衣服上的雨水。

雨小些了。有人看見還在熟睡中的石忠誠,就過去喊他吃飯。

“石處長,醒一醒,吃飯了!”

石忠誠嘴角動了動,眼睛睜都沒睜地說:“不吃飯,睡覺香……睡覺比吃飯香……”說罷繼續睡。

“出油了!出油了!”那位同志大喊了兩聲。

石忠誠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口里叫著:“出油了?出油了?”大家看著被驚醒的石忠誠,哈哈大笑起來。石忠誠揉揉眼睛,徹底清醒過來了,看著渾身濕透了還忙碌在鍋臺邊上的炊事班同志,木木地問了句:“什么時候下雨了?”原來,石忠誠睡在遮陽的棚子下,由于太困了,沉睡中并不知道下雨了。

“今天這面片就是香啊,大家說說為什么啊?”大家茫然地看著石忠誠,“因為今天這水不一樣。今天這水不但有雨水的味道,還有許大廚身上的汗水味道。”石忠誠端著飯碗自問自答。

“什么汗水呀,銀(人)油吧。太陽爺,亮光光,曬得銀又(人肉)冒銀(人)油哇。”說這話的同志老家是東北的。

石忠誠笑了,一本正經地指著許大軍說:“大軍呀!原來你是拿自己的人油給大家開葷了,這頓人油面來之不易,你的貢獻不小呀。哈哈哈哈。”大家都被他的話逗樂了。

山下的環江河里在發大水,山上鉆井卻沒有水,石忠誠就帶著大家下河打水,凡是能裝水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水桶不夠用臉盆。許大軍在鍋耳上綁上鐵絲繩,抬著鍋去打水,邊走邊宣傳:“大家加緊干啊,晚上的銀(人)油面片子更好吃啊,晚上的面片子用的是環江水。”

在歡快的氣氛里,大家一點點把水從山下的河里弄到井場,保證了順利開鉆。

一個意外事故,成為他們每個人心中永遠的痛。

那天中午,太陽烘烤的大地上滋滋地吐著蛇信子。

勘探指揮部副政委許長征來馬嶺油田現場調研工作。這位許長征就是原來57師轉業的老團長,后來延安教導團的團長。他祖籍山東泰安,抗日戰爭爆發后參軍,1940年跟隨戚春雷參加“百團大戰”,在戰斗中多次負傷。解放后,許長征34歲了仍沒成家,參加解放洛陽戰役收養了一個孤兒,認作義子,并起名許大軍。因為許大軍一直是炊事員,大家就把他叫成了許大廚。

當時,3208鉆井隊正在山上鉆井。鉆臺上,鉆機轟鳴,指導員胡長文和幾個鉆工正在揮汗如雨地工作,一根根鋼鐵鉆桿隨著鉆機的一聲聲吶喊,插入了大地深處。

山腳下,老鄉院子里的水井旁,水桶東倒一個西歪一個,田家寬和司機老夏累得仰面八叉躺在地上喘著粗氣。

許長征的吉普車正好在不遠處熄火了。司機下車檢查了車況后,匯報說是發動機皮帶斷了,車子拋錨了。許長征看見院子里停著鉆井隊的拉水車,就對司機說,我順便去這個鉆井隊看看,你修好車后來井隊找我就行。

看見許長征來了,田家寬和司機老夏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田家寬大聲說:“報告許政委,326桶水剛剛裝車完畢,現在正準備出發!”

“哈哈,小伙子,你認得我?你是哪個鉆井隊的?”許長征看著眼前這個精干的小伙子說。

“報告許政委,我前年轉業在南梁大鳳川培訓時,聽過您給我們講話。我是3208鉆井隊鉆工田家寬。”

“3208鉆井隊?原來是石忠誠的那個隊。”

“報告許政委,就是這個隊,首任隊長是石忠誠,現任隊長彭振華,指導員胡長文。”

許政委開心地說:“這可是一支響當當的隊伍。長慶油田的第一口井可是你們打出來的啊。”

“是我們隊。前年、就是我剛來那年9月26日,在董家灘打的。”田家寬自豪地說。

“家寬,我坐你們的拉水車上山去行嗎?” 田家寬扭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吉普車,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我的車拋錨了。”許政委看著家寬的窘樣補充說。

“當然可以!剛好大軍也在,他正要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呢”

“你知道我和大軍的關系?”

“知道啊,我和大軍是兄弟朋友,住一個帳篷,無話不說。他給我講了許多您打仗的故事。”田家寬本來是想告訴許政委大軍的媳婦懷孕了,他要當爺爺了。可是他想,這樣的好消息還是應該大軍親口給父親說,好讓他老人家驚喜一下。

拉水車發動了,滿載的水車像個吃得過飽的胖子吭哧吭哧地向山上爬去。

前兩天剛下過一場大雨,坡路上到處都是被水沖出的溝渠,許長征和田家寬不停地下車探路、墊車、推車,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快開到井場了,井架飄揚的紅旗上“工業學大慶”的字都能看清了,終于可以歇口氣了。許長征忙活了老半天,煙癮都發作了。他摸摸口袋說:“呀,把煙忘在吉普車上了,現在要是能冒上一口煙——”

忽然間,轟的一聲悶響……

田家寬在醫院里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才蘇醒過來。他感覺到他的一條腿沒有了。他醒來后才聽說了那天事故的原因:路基下廢棄的窯洞坍塌了,他們一下子連人帶車被埋進了塌方的土中。

好在離井場不遠,井隊的人迅速跑來救援,像發瘋了一樣刨土。鐵锨少,大家就用手挖刨,許多人的指甲蓋都刨掉了也不知道。那天,突然下起了雨。風雨中,全井隊幾十號大男人嚎啕大哭,許大廚揮舞著鮮血淋漓的手,撲通一下跪在泥地上,仰天大哭:“爸!我還沒有來得及孝敬您啊。爸!慧慧有娃了,你要當爺爺了……”

風雨中,彭振華跪在泥地上,一點一點擦干許長征臉上的泥水,點燃一支香煙給他敬在嘴上。那支煙竟然沒被雨水淋滅,一閃一閃地直到燃盡……

長慶油田勘探開發指揮部里,勘探開發會議已經開到第3天了。午飯時間早已經過了,食堂管理員老劉師傅給大家交代說,飯菜再熱一下吧,我再去看看,這會兒應該快開完了吧。

會議室里,煙霧彌漫,鉆井隊長彭振華、胡長文和每位參會人員一樣聚精會神地聽著總工程師劉貞作勘探開發報告:

這一年來,我們在馬嶺油區共完成鉆井130口,投產116口,建成計量接轉站15座、水力泵站6座、原油處理站12座、注水站7座、供水站7座,安裝抽油機116臺,敷設油氣管線160公里,敷設水管線36公里,安裝壓力容器設備176具。

接下來,鉆井生產指揮石忠誠總結說:“一年多時間里,3萬多名將士通宵達旦,以馬嶺為中心,在近10萬平方公里的范圍內,鉆了300多口井。可以驕傲地說,年產30萬噸的馬嶺油田建成了。同時我們在吳旗、華池、南梁、姬原等地和寧夏大水坑、紅井子發現了新的工業油流,經上級批準,我們要進軍寧夏,以大水坑、紅井子為中心,力爭2年內再建成一個年產30萬噸的油田!”

又是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會議終于開完了。

午夜,總地質師辦公室。新分來的大學生傅家鎖含淚說:“劉總,吃飯吧,這午飯都讓你吃到半夜了。”

趴在圖紙上的劉貞,放下手中的紅藍鉛筆雙手扶著自己的腰說:“好,吃,這就吃。”

寧夏賀蘭山下,鹽池縣紅井子鄉,一個飛沙走石的鹽堿灘上,剛剛立起來的一座井架,被大風拋灑的沙石砸得叮當響,像是在為夕陽即將撤走的血紅余暉敲奏著一曲古老的戰歌。

鉆井隊長彭振華帶領他的鉆井隊搶挖著地窩子。他們要在天黑之前完成這項工作,這樣晚上才有地方睡覺。每每移師新的陣地,鉆井隊的首要任務是先立起一座井架,就像戰場上占領一座高地后先要插上紅旗一樣,井架就是紅旗。

許大軍帶領炊事班正在挖著支鍋灶的坑。他抱著一口大鐵鍋,一邊走一邊無可奈何地說:“這鹽堿地飛沙走石,鳥都不拉屎。這地震隊和地質隊都是怎么找的啊,這地下能有油?”

“你當然不看好這個地方啊。這里哪有慶陽好啊,慶陽有媳婦啊。”

“你胡說,我沒有想媳婦。”許大軍認真地鼓著腮幫子說。

大家哪里會聽他解釋,只是開心地笑他。

送水的罐車來了,司機只給他們放下了兩大桶水。“每隊平均每天10斤飲用水,不能多給。為保證你們鉆井隊的生活用水,機關后勤每天都已經降到3斤了。”看著許大廚提著空桶眼巴巴還想要水的樣子,司機認真地鎖好放水閥,一邊解釋一邊把一個本子遞給許大軍說:“簽字吧,我還要趕緊去胡長文的井隊,他們已經斷水一天了。”

晚霞把大地涂成了一片赤金色,不久就抹去了。夜幕降臨了,大家排隊打好飯,圍著大鐵鍋坐成一圈吃飯,一邊吃飯一邊說笑。許大廚小心翼翼地盛出半桶剛燒開的水,去給大家分水。

隊長彭振華突然說:“許大廚啊,聽說你今天發了牢騷,說這飛沙走石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地下怎么會有油田的昏話?”

許大廚正在給大家分著開水,聽彭隊長當眾這樣說,而且還是黑著臉說,當即像小學生一樣老實地站好,并低下了頭。

“我——我——我是——”許大廚一急就結巴,支吾了半天不知說什么,聽的人都替他著急。

“我什么我!想媳婦了就是想媳婦了,這有什么丟人?以后不要胡找借口胡聯系,亂七八糟地胡說什么鳥不拉屎沒有油這些話!你要時刻牢記自己已經是一名預備黨員了。”

“我——我錯了!我想媳婦了。”實在的許大廚突然憋出這樣一句話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這就對了。錯了就要認錯,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還別說,許大廚真是想媳婦安慧慧了。安慧慧來信說要來井隊探親,估摸著這兩天也就到了。許大廚按捺不住滿心喜悅,一整天都敞開了嘴,有說有笑的。炊事班最先知道他媳婦要來探親的消息,都替他高興。高興之余也犯了愁,愁什么呢?愁沒有水。

一大群男人在一起,沒水洗澡,個個身上都有一股汗臭味,不過誰也不嫌棄誰,就這條件么,洗臉水都節省著用哩,每天用濕毛巾擦擦臉就行了。安慧慧要是來了,肯定不行呀,還不被他們臭烘烘的氣味熏跑了?

大家都說,要在安慧慧來之前洗個澡。可說歸說,離井場最近的水源是150里之外的一條河,要去洗個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也不能丟下井場集體都去洗澡呀。眼看安慧慧就要來了,大家心里著急呀。

最后,有人就說了,那就讓許大廚一個人去洗個澡吧。安慧慧來了,我們可以繞著走路躲開些,但許大廚不能躲呀。不僅不能躲,還免不了要粘上安慧慧哩,臭烘烘臟兮兮地粘著安慧慧,叫誰想著都不美氣,不美氣。

大家聽他這么說,仔細一想,就都笑了。這確實不美氣。

大家就喊著許大廚說,你去洗個澡吧。許大廚說啥都不去,叫他一個人搞特殊化,他不答應,堅決不答應。最后,大家沒辦法了,就又想了個法子,大家每人從自己的生活用水里節約一點出來,提供給許大廚洗澡。許大廚更不答應,水本來就不夠用,還讓大家節約一些給他洗澡,不行,還是堅決不行。大家不理他,各自就把節約的水倒進了一個水桶中。3天過去,真攢出了半桶水。

這半桶水,任誰看著都眼饞。隊長彭振華咽著唾沫說:“許大廚啊許大廚,大家伙兒愣是從嘴里給你省出來水了。這半桶水,你不光是要用來好好洗個澡,還要好好澆灌澆灌你老婆的……旱田呀。大家說是不是呀?”

“對對對,就是就是啊!”大家心領神會,哈哈大笑。

“對個啥呀,大廟對戲樓,你們就愛起哄瞎胡想。我是說人家許大廚的愛情責任田啊,那可不能干旱了,有了責任田的日子想想都滋潤啊,大家說是不是?”司鉆老劉一臉詭異。

大家都笑說:“滋潤,滋潤呀。”

笑完了,有人又支招了:“等嫂子來了再洗吧,洗早了也是浪費。再說了,就只有半桶水,還是覺得洗不暢快,擦一遍身子剛好。許大廚這積攢的陳年老垢,半桶水怕是洗不干凈的,頂多濕個表皮。要么就顧頭不顧腚,要么顧腚不顧頭,那樣洗澡多難受啊。大廚哥哥,你是愿意洗頭,還是愿意洗腚呢?”

有人插嘴說:“洗洗重要部位得了,其他地方洗凈了也派不上啥用場。”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

許大廚大聲回敬著他們,說他們一個個不懷好意。不過,大家耍笑提出的問題,還真是難題呢。

第三天安慧慧來了,全隊都熱鬧起來了。這中間,許大廚愣是沒有洗澡,那半桶水依然是半桶水。安慧慧聞到了許大廚身上散發的汗餿味,也聞到了大家身上的汗臭味。她皺起眉頭,叫許大廚去洗個澡。許大廚就坦誠地說了用水的艱難,說了那半桶水的來由,并且說半桶水也洗不了澡呀。安慧慧想了想,掩著鼻息湊到許大廚耳邊說了一句話,許大廚立馬朝媳婦豎起了大拇指,夸安慧慧真是聰明。

晚飯后,在廚房忙活完的許大廚,繞著營地跑起了圈,跑了一圈又一圈。大家都不明白許大廚是在做什么。有人說,夜幕就要降臨了,許大廚也許是太興奮了。有人說,你懂個啥?這叫熱身準備。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許大廚跑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渾身都是汗珠子,最后回到帳篷,拿上肥皂、毛巾和洋瓷盆子,走向了那半桶水。水已經加熱過了,是安慧慧在許大廚走出廚房后幫他加熱的。許大廚跑出了一身熱汗,僅用了半臉盆水,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洗完澡后的許大廚在走回帳篷的路上,一路都散發著肥皂的香味,大家終于明白了許大廚跑步是為啥了。從此以后,這種節水型洗澡法被大家紛紛效仿,還給它命名叫“大廚式洗浴”。

安慧慧的到來,使大家全面認識了這個女人。她的確很不一般,幫著許大廚改進了幾種飯菜的做法。同樣的食材,經過她的手做出來更是美味可口。她的勤勞和聰慧讓大家交口稱贊。

“同志們,許大廚的愛人安慧慧同志今天想出了一個沙子洗碗法,我看還是很不錯的。這個方法可以很大程度地節約用水。大廚,來給大家示范一下。”彭振華朝廚房喊著許大廚。

許大廚從廚房里拖出來一袋沙子,給大家做示范,講竅門。

看見大家都高興地在用沙子洗碗,彭振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想,這個許大軍啊真娶了個好媳婦呀。可就是許大廚嘴敞話多,看來還要找他好好談談。作為預備黨員,不僅是要衷心向黨,要遵守紀律,還要管住自己的嘴巴。

彭隊長不知道自己這樣批評能不能起到作用。下午有幾個同志反映,許大軍那樣說思想有問題,并要求召開黨支部會議,討論許大軍作為預備黨員的入黨動機,還有人提議要給許大軍“戴高帽”(定右派)。

雖然油田實行的是軍管政策,但在那樣一個特殊的年月,政治風云變化莫測,一句話說錯就可能斷送自己的前程。后來事實也證明,彭隊長對許大軍的批評起到了作用。第二天,黨支部的討論會上,大家討論很激烈。最后許大軍雖沒有被戴帽子,卻付出了代價——會議做出了許大軍延期轉正的決定。

夜的井場,月亮大如銀盤高掛天邊,鉆塔亦如寶劍刺進夜空。胡長文和彭振華兩個老戰友邊走邊說著話。

胡長文說:“難得有這樣好的月亮啊。”

“我看了天氣預報,后天要變天了,咱們可要提前做好準備。”彭振華說。

“是啊,我們再也不能像前面一樣犯錯誤了啊。”胡長文說這話時,情緒有些激動。

“老彭,給你說句心里話。我好長時間沒想明白,為什么眼見井架就要倒了,萬隊長還往鉆臺上沖,這不是明擺著去送死嗎?可我后來想明白了,他就是鉆塔,鉆塔倒了,他怎么能活得下去呀。”

“是啊,我看見家善師傅死死攥著繃繩扣就是不丟手,像風箏一樣飛上天空。我們在50多米外的地方找見他時,他的手里還緊緊攥著繃繩。”

“那么大的風啊,明知要死,就是不松手。”

彭振華拍了拍胡長文的肩膀,像是安慰他又像是自言自語:“每當起大風的時候,我都不由得想起萬隊長和家善師傅,想起他們犧牲時的情景。在石油師這些老兵的心里,工作就是打仗,就得不怕犧牲,就得沖鋒陷陣。”

“那時咱倆還都是副司鉆,現在咱倆都是隊長了,我們可一定要用心想好每一個細節啊,大風來了,我們一定要戰勝它!”

“是殲滅它,給老萬隊長和家善師傅報仇!”

“老彭,咱們在玉門會戰遇到的困難是吃水困難、供電不足、設備故障、器材短缺,在這里還要加上兩個困難,運輸車輛嚴重不足,勞動力嚴重不足,這些我們都要有充足的思想準備。”

“還有大風。我看我們關鍵是要想辦法,就像打仗一樣,辦法一定想在困難前頭。”

“對,再大的困難,我們也要戰勝它!”

兩位老戰友邊走邊聊,不覺走到彭振華井隊的地窩子跟前,地窩子里傳出大家熱鬧的說笑聲。

“老彭,大家現在的文化生活很豐富啊。”

“老胡,這是你當年搞的那個晚間故事會呀,現在大家已經形成習慣了。每天晚上睡覺前,聽個故事,笑一笑,這一天的勞累都趕走了一半。走走走,大家好久也沒有見你了,正好你給大家來一段。”彭振華說著,推著胡長文的肩膀往地窩子里走。

“同志們,大家看誰來了?”

“老胡來了啊。”

“老胡你來得正好,你給大家講個故事吧。”胡長文原來是這個隊的司鉆兼指導員,和大家都很熟。胡隊長還沒有說話,大家熱烈的掌聲再次響起來。

胡長文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平時他會把工作和生活上的心得體會記在里面,這是他當年在部隊當文書時養成的習慣。“同志們,今天我給大家朗誦我這幾天寫的幾首詩咋樣?”一聽是胡隊長自己作的詩,大家高興地鼓掌。

胡長文說,第一首,是為咱們前幾天誓師大會寫的《誓師》:

炮聲隆,會戰大軍破紅井。

紅井子,初戰大捷,軍威大振!

鐵騎競馳萬馬騰,地球深處縛油龍。

縛油龍,誓師總攻,各顯其能!

“好!老胡再來一個!”老胡并不老,才30多歲,只是大家都這么叫他。

胡長文說,同志們,當前我們在工作和生活上遇到了許多困難,大家知道困難最怕什么嗎?困難最怕我們團結啊。同志們,團結是我們共產黨人戰勝困難的法寶。現在就把我今天下午作的這首《團結》獻給大家:

君不見,能工可琢石中玉,

巧匠難磨玉中瑕。

玉寓石中質堅脆,

瑕未除去玉先碎。

玉先碎,親痛仇快君悔愧,

腸斷肝裂不可追。

古來萬難怕精誠,

眾志成城事必成。

在艱苦創業的年代,地窩子文化是大家精神生活一段難忘的回憶。

井場上,紅旗飄揚,鉆機轟鳴,大滑車把一根根鉆桿提起來,又吼叫著把鉆桿插入大地。鉆臺上,隊長彭振華正在安排工作:“同志們,現在進尺已經達到了3000米,還有200多米就達到了設計深度,鉆具即將進入最堅硬的巖石層,大家一定要當心啊。”真是怕啥來啥啊,彭隊長說完這句話,還沒有離開鉆臺,鉆機就停了。“怎么回事?”

“隊長,柴油發電機又壞了。”

柴油機房,幾個師傅正在搶修。“怎么回事?多長時間能修好?”

“是發動機2號缸墊片刺爛了,只能是到總部庫房調備料了。”

“一個小小墊片,就沒有辦法了嗎?”看機修師傅無可奈何地搖頭,彭振華說,“那兵分三路,劉師傅你帶人趕緊拆卸舊墊片,做好安裝的一切準備。耿師傅你聯系胡隊長他們,看他們有沒有這種備料。我來聯系鉆井材料庫領導,請求支援。”

半個小時以后,周邊的幾個鉆井隊都回電話說沒有這種配件。總部材料庫領導也打來電話,說安排了十幾個人都沒有找到現料,上報銀川總庫,總庫也沒有這個型號的墊片,倒是在西安總庫找到了,現在已經安排人連夜送往銀川,最快也得20多個小時。

“啊?20多個小時?鉆具30分鐘不動,泥漿會凝固,就會發生卡鉆事故啊!”

“怎么辦,怎么辦?”彭振華額頭的汗珠像黃豆一樣滾落。

卡鉆絕不可能在我這里發生,我彭振華就是拼死一條命,也不能發生!這時候,他腦海里突然想起老萬隊長沖上鉆臺的情景,想起家善師傅死死攥著繃繩的雙手,一股子血氣直沖心頭。

“戰友們,柴油機的配件最快還要20多個小時才能送到,大家說我們該怎么辦?”

“怎么辦?”大家看著彭振華。“隊長,你說咋辦就咋辦,我們聽你的。”

“咱們用人推,一切責任我來擔。”

“推鉆具?”

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著彭振華,從他堅毅的眼神中確認這是真的。

“隊長,鉆具可是幾千公斤重載啊,再加上泥漿的阻力和鉆具的反作用力,若是人力不支,后果不敢想啊。”

“同志們,現在不是敢不敢想的事情,是我們敢不敢干!”

“干,我干!”

“干,都是長牛的男人,誰不敢,誰怕死,誰就別上!”

“隊長,我們聽你的!”

“好,都跟我上鉆臺!”

夜幕下的鉆臺上,40多個漢子借著幾把手電的光亮,在緊張準備著推鉆的工作。

“準備好了!”

60度夾角一組,每組15個人。大家手握加力杠,感覺就是握著鋼槍,像敢死隊出征前那樣莊嚴地等著命令。

“同志們,沒有什么神話。美帝都被我們打敗了,我們還能怕他個鳥鉆具!那天胡長文隊長的詩說得好:古來萬難怕精誠,眾志成城事必成!”

“預備,開——始!”

一圈、一圈,隨著圈數的增加,大家明顯感到每前進一步,鉆具的反作用力都在增加。

一步、兩步、三步……他們每艱難地前進一步,臉上都要滾落一次汗珠。夜風揚起的沙塵落在他們的臉上,他們騰不出手來,只能一次次地歪頭,用衣袖一次次地蹭汗水,最后每個人都變成了花臉。

100圈、200圈、280圈、337圈!

嘭!一聲悶響,大家突然感到手上的反作用力消失了。

成功了,成功了!

彭振華想起了師傅石忠誠當年教給他的號子:

解放軍呀——吼嗨!不怕難呀——吼嗨!打倒美帝保家園呀——吼嗨!戰斗到底——吼嗨!

延安精神——吼嗨!艱苦奮斗——吼嗨!延安精神萬代傳呀——吼嗨!自力更生——吼嗨!

整整一天一夜,他們就這樣喊著號子,推著鉆具。配件送到,柴油機已經恢復正常運轉。他們倒在地上歇息,連抬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

鉆機轟鳴,烏云滾滾,一場大雨眼看就要來臨,一夜未眠的彭振華還忙碌在鉆臺上。這時,一輛吉普車駛進了井場,車上下來了石忠誠指揮和胡長文。

彭振華迎了上去:“報告石指揮,柴油發動機搶修完畢,目前進尺3228米,已經達到設計深度,鉆機運行一切正常。”

“上車,去開會。”石忠誠一臉冰霜,這讓彭振華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胡長文,胡長文用眼睛示意他趕緊上車。

車窗外的天幕被一道閃電刺破,閃電像一條巨龍,騰空一躍不見了蹤影,緊接著一個滾雷從云層中翻滾下來,撞擊著大地上的萬物,讓每個人的胸膛都隨之發顫。

車里面,彭振華發現今天石指揮和往常不一樣,一言不發,一直看著窗外,眼睛里竟然噙著淚水。彭振華和胡長文面面相覷,都不作聲。

大雨傾盆。雨滴急驟地打在車窗上,一個個雨滴又迅速匯成一條條水線,像決堤的淚水一樣嘩嘩地流淌。彭振華心里一咯噔,一下蹦出了三個字:天在哭!

1976年,是全國人民最為悲痛的一年,也是全國人民揚眉吐氣的一年。

悲痛的是1月8日周恩來總理逝世,7月6日朱德委員長逝世,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毛主席逝世的日子里,長慶油田陜甘寧地區連續下了20多天雨。揚眉吐氣的是,10月6日粉碎了“四人幫”,結束了長達10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

當彭振華和胡長文從吉普車上下來時,看見所有參加會議的人胸前都佩戴著小白花,他倆的腳步一下沉重得邁不開了。石忠誠說:“先去開黨員干部大會,開完會你們還要趕回自己的井隊去,組織好自己井隊的追悼會。”

看見偉大領袖毛主席遺像的一瞬間,3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眼淚奪眶而出。

井場上,大家正在各司其職緊張有序地工作著,彭振華大聲招呼著孫鐵成和高義山:“你們現在馬上到指揮部找石指揮報到。”

“隊長啥事啊?”高義山看著彭振華的眼睛問。

“我也不知道啥事。石指揮只是說,這是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要兩個當過兵的黨員骨干。你們去了就知道了。”

鉆井前線指揮部石忠誠辦公室,高義山、孫鐵成兩個并肩而立。

石忠誠十分嚴肅地布置任務:“這個任務看著是簡單,就是去洛川縣負責押運幾車松樹,但你們要知道這13棵松樹的政治意義。這13棵松樹代表著毛主席在延安革命的13個春秋,凝聚著延安人民對領袖的無限深情。這13棵松樹將同韶山的蜜桔樹、臺灣的櫻花樹,一同種植在毛主席紀念堂周圍,這可是咱們全陜西人民給毛主席的獻禮。現在,地方政府已經把松樹從山里運出來了,你倆的任務就是把松樹安全運到咸陽轉運站,再裝火車送到北京天安門毛主席紀念堂建設現場。油田選派你們兩個當過兵的黨員去執行這個光榮艱巨的任務,最關鍵的就是責任心,不能有一點點閃失,這項任務必須圓滿完成!”

已經是晚上10點多了,張毅山來到調度室。調度室趙主任正在打電話,通知大家今晚有雨夾雪,要各單位控制出動車輛。

“趙主任,慶陽附近現在是哪個鉆井隊?”

趙主任看見是張指揮,趕緊站起來回答:“是一分部石忠誠帶領的3208鉆井隊,在華池五蛟鄉。”

“石忠誠?”張毅山的眉毛跳動了一下說,“你安排一下車,我去看看。”

“現在?”

“現在!你去通知物資供應處處長老傅,其他領導不要驚動。大家這些天也都累了,讓他們好好休息一下。咱們今天晚上就住在井隊,明天早上再回來。”

趙主任有些遲疑地說:“張指揮,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雨夾雪,您看這天氣……再說,這么晚了。”趙主任看見張毅山的眉毛豎了起來,趕緊把話收住了。

“下雨了鉆機就停了嗎?下雪了鉆井的同志就睡覺了嗎?你要累了就不要去了,我自己去!”

趙主任趕緊回答:“我這就去。”他快步走出辦公室,擦著頭上的細汗,心里說,我自己干工作就性急,這新當家人看來比我還急啊。

沙石公路上,只有一輛北京吉普車在夜色里孤獨行駛著。車剛出慶城悅樂鎮,就下起了淅瀝的小雨。

“領導,看樣子真要下雪了。”趙主任說。張毅山正看著前方,好像在想著什么問題,只告訴司機小劉:“盡量開快一點。”

趙主任不作聲了,車子的引擎聲越來越大了。

此時,張毅山在回憶他和老戰友石忠誠在一起的情景:石忠誠和他一起榮獲“戰斗英雄”,石忠誠恐高抱著井架打哆嗦,石忠誠和他比賽背水泥……

吉普車突然一個急剎車,打斷了張毅山的回憶。

山上滾落的一塊巨石擋住了去路。張毅山下車圍著大石頭轉了一圈,巨石足有2噸多重,而且大頭朝下趴在地上。張毅山問司機:“車上有繩子和撬杠嗎?”

“沒有,只有一把鐵锨。”司機答。

“以后要給每一臺車上配齊自救繩子、加力杠、枕木和鐵锨或洋鎬,這些東西不要靠器材處供給,我們要自力更生自己解決。”張毅山說完又問,“這里離3208鉆井隊還有多遠?”

“就在這個山上,估摸有五六里地。”趙主任答。

“看來,咱們只好坐11路車去嘍。”張毅山長出一口氣說。

“11路車?”司機小劉不解地正要問又忽然明白了,笑著說,“張指揮,您真幽默啊,我還以為真有車坐呢。”

“領導你們走吧,我給咱看車。”

“你看車?你不怕狼嗎?”

“我——我不怕!”小劉嘴上這樣答,心里卻在打鼓。

“那你看見狼沒有?”張毅山用手指著車后面說。順著張毅山手指的方向,小劉看見后面不遠處有藍晶晶的亮光在晃動。“啊,真有狼?”小劉驚恐地說。

“怎么樣小劉,還留下看車嗎?”趙主任故意逗他說。

“我是司機,車是我的陣地,車在我在……”小劉越說聲音越低。

“把手電和鐵锨帶上,把車鎖好,趕緊和我們一起走吧。”趙主任拍著小劉的肩膀說,“放心吧,華池是革命老區,民心淳樸,沒事的。”

小劉從車上取出幾件雨衣,讓領導們都穿上。車上只有兩把手電,傅處長和趙主任各拿一個。小劉握著鐵锨說:“領導們前面走,我給咱斷后。”

“還是你走我前面吧。”趙主任說著,把小劉推到他前面繼續說,“不要緊張。這是一頭哨兵狼,不會對我們發起攻擊的。它沒有發出叫聲,說明附近也沒有狼群。”

“趙主任在部隊時是偵察連長,還是讓他走最后吧。”走在最前面的傅處長說著,用手電畫著圈向山上走去。

下雪了,雪粒落在他們的雨衣上沙沙作響。

走在最后面的趙主任走一段路才開一次手電往后照射一次,然后又畫出一連串的光圈后關掉電筒。那只狼已經尾隨了他們3里多路了。

俗話說,夜路走得快,不覺已經快走到了。遠遠地看見鉆塔上燈光閃爍,每個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在這風雪飄飄的夜色里,閃爍著燈光的鉆塔身披雪衣,像一個晶瑩剔透的寶塔屹立在風雪中,美如仙境。

鉆機轟鳴,吊車正在起吊一根鉆桿,鉆塔上的人在大聲吆喝著什么,鉆臺上傳來叮叮當當的金屬撞擊聲。張毅山他們直接上了鉆臺。

鉆臺上,大家正在連接一根鉆桿,正好一股泥漿噴射開來,他們每個人都被淋了一身,還好穿著雨衣。再看這幾個鉆工,被泥水淋濕的工作服像鎧甲一樣,抬手走路都咔咔作響。

“同志,石忠誠指揮在這里嗎?”

“你們是干什么的,怎么跑到鉆臺上來了?”那個鉆工沒有回答,而是看著他們警覺地反問。

“這是咱們油田的張指揮,來看望大家。”趙主任說。

那個鉆工聽完笑了:“張指揮?這黑天半夜的,張指揮能冒著風雪來看我們?”

“兄弟們,大家過來吆,張指揮來看我們了。”這個鉆工的這一句吆喝,聲音從高到低,分明帶著調侃的意思。他的眼神無意間和張毅山的目光相碰,那一瞬,他感受到了一股攝人心魂的力量。這時,他像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一樣,抬起頭大聲喊:“石指揮,石指揮,有人找你。”

大家循聲向上望去,桿頂頭坐著的一個人應了一聲。這時,幾個鉆工解開鉆塔上綁著的一根鋼絲繩鎖扣,然后齊心協力地放下一個人來,這個人就是石忠誠。因為身上落了雨雪又被泥漿噴淋,他的工衣已經凍成了一個硬梆梆的盔甲,他的腿和胳膊依然保持著坐著扶鉆桿的姿勢。為了讓他站起來,兩個鉆工用鋼絲刷子敲打著他膝蓋和肘關節處的外套。

“讓我來。”張毅山突然單腿跪下,一把奪過一個鉆工手里的鋼絲刷子,用刷背使勁地敲打起來。大家感覺張毅山這哪里是在敲打冰凍的衣服,簡直是在打人呀。

石忠誠有點詫異,忽然認出了眼前的這個人。“真是你,真是你啊!老張!”石忠誠突然伸出僵直的胳臂,雙手抓住張毅山的肩膀使勁搖晃著。

雪花漫天飛舞,地上人聲鼎沸。3208鉆井隊隊部炸鍋了,聽說是傳說中的張毅山來了,大家奔走相告,都不睡覺跑來看張毅山。張毅山可是他們心中的大英雄啊:戰斗英雄、一級勞模、鋼刀連長、功勛隊長,當然還有“抬豬事件”和被打殘的傳聞。

“張指揮,我是一班司鉆高義山,是我有眼無珠,不識泰山。”還沒有說完,就被鉆工們的笑聲打斷了。

“高義山啊,你小子天天講你敬佩的英雄是張指揮。張指揮到你面前了,你小子還耍起了橫。”

“高義山你真是葉公好龍啊。”大家看著高義山的囧樣開心地笑著。

“高義山啊,你個壯小伙子不上鉆塔扶鉆,怎么能讓石指揮上鉆塔啊?”趙主任故意把高義山的名字叫得很響。

“報告領導,上鉆塔我還不夠格。”

“什么?你這個司鉆都不夠格?”

“是。我們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上鉆塔扶鉆這樣最艱苦的活兒,只有隊干部和先進黨員才有資格。今天我們隊長都沒有搶上。”高義山說。

“是我定的。老隊長,這也是和你學的。當年在咱們鋼刀連時,還不是你規定,急難險重是黨員干部先上嗎?”石忠誠扶著高義山的肩膀,看著張毅山解釋說。

“我只知道,咱們隊人心齊整,作風過硬,干部素質高,是出隊長最多的井隊。今天才知道,原來根源在這里。我看這就是鋼刀精神,就是我們長慶油田無畏艱險的拼搏精神!”

“說得好!”鉆工們熱烈鼓掌。

張毅山看著大家,開心地笑了。他很享受和鉆工們圍坐在一起的感覺。

山川大地,銀裝素裹,鉆塔上獵獵飄揚的紅旗愈加紅艷。張毅山和石忠誠并肩踏雪而行。

張毅山問:“老石,昨晚給你說的事情考慮得咋樣了?”

石忠誠說:“我怕干不好。”

“沒有干怎么知道?你想過沒,我們長慶現在最需要什么?”張毅山問。

石忠誠若有所思:“我認為是精氣神。這幾年以階級斗爭為綱,人心惶惶,特別是領導干部,要是一句話沒說好就被人斷章取義、上綱上線整治。我也只是埋頭干活,開會時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你知道嗎?秦鳳翔就是說了一句‘再忙也要學技術就被打成了右派,現在還在寧夏九公里農場接受改造。總部那個總工程師劉貞,我想你已經見過了,就是秦鳳翔的老婆。”

張毅山這才想起自己到任那天見面會上,總工程師劉貞看他時驚喜又憂郁的眼神。

石忠誠繼續說:“當年,老秦到北京進修回來時帶著劉貞,劉貞可是大學的高材生啊,還是他們進修班的老師。美女愛英雄,也是咱們老秦有福氣。人家劉貞硬是放棄了北京石油學院教師的工作,跟著老秦到玉門,又從玉門來到了長慶。她可是中國少有的地質專家,是岳韶華教授的學生。每次石油部領導來調研,都是她作地質工作匯報。就是這樣的人才,因為他是老秦的老婆也受到牽連,干著總工程師的活兒,卻是一般工人的工資待遇。勘探開發明明離不開她,卻還說是讓她戴罪立功。”石忠誠有些憤憤然,沒有再往下說。

張毅山接話了:“老石啊,你能看到現在人心需要精氣神,這就對了。我要從你開始,首先樹立起干事創業不怕吃苦的先進典型,讓大家的思想統一到干事創業上來。老秦的事情還有一個過程,上面的政策馬上就下來了,我們一定要相信黨。你就說你的想法,我全力以赴支持你。你們還有什么困難要我解決?”

“我沒有想法,我聽你的。”

“老石,不是聽我的。組織派我來,我不找你們找誰,咱們都是老兵,都是共產黨員,當年死都不怕,還怕受不了委屈?我想你們這些老兵還是要站出來,再帶頭打一次沖鋒。還記得咱們石油師的誓言嗎?”

“一切為了石油!一切為了祖國!”石忠誠說,“我能提一個要求嗎?我想給鉆工的棉衣后背上再加上2斤棉花,你看行嗎?”

“行。我和老傅商量商量,一定讓你滿意。”

鉆井隊的人把擋路的巨石推到了路邊溝里,司機小劉發動好了吉普車,張毅山和大家握手告別。

一上車,張毅山就對身邊的傅處長說:“老傅啊,我想求你一件事,你看能不能給鉆井隊鉆工的棉衣后背上多加2斤棉花?”

“張指揮,說起來這件事情我也有責任……”

“我沒有追究誰的責任。你也看見了,就要想辦法解決這2斤棉花的問題。”

傅處長說:“您放心,我一定把這件事情辦好!”

這天,張毅山來到寧夏紅井子油田。寧夏的實際情況超出了張毅山的預料。這里是長慶油田的“運動重災區”,各類冤假錯案占到全油田的一多半,抓捕老干部、老工人多達56起,致死2人,致殘20多人,500多人受到牽連。難以想象這對人們的心態造成了多大影響,對人們的精神思想帶來了多大壓力。

平反的事一刻都不能拖了,這是關系到油田再生產能否順利啟動,關系到國家政策能否切實落實的大事情。張毅山以軍人的果敢,只用了1個月時間就完成了這件最棘手、也讓人最頭疼的工作。

“真抓實干,繼往開來”,主席臺上掛著這幅鮮紅的大標語。張毅山召開萬人大會,徹底解決了“運動”遺留問題,一大批干部職工被解脫出來,全油田迅速形成了一個團結積極的新局面。

秦鳳翔一瘸一拐地背著一簍子豬草正往豬圈走。他已經整整8年沒有說過一句話了,農場里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身邊的這個瘸子啞巴。

“老秦,老秦!”張毅山、石忠誠、薛寶娃一起來接秦鳳翔了。

秦鳳翔對呼叫他的聲音充耳不聞,或者根本就沒有聽到。這么多年,他已經習慣聽不到任何人說話了,只顧低著頭走向豬圈。一頭蓬亂的頭發,一身乞丐都不穿的爛衣服。一只腳上穿著腳指頭露在外面的布鞋,另一只腳上穿著用繩子綁著的半截拖鞋。

這是秦鳳翔嗎?這是當年那個沖鋒陷陣的戰斗英雄秦鳳翔嗎?這是那個主管教育培訓的秦處長嗎? 看著眼前瘦削蒼老的秦鳳翔,張毅山忍不住落淚了,石忠誠、薛寶娃也落淚了。

石忠誠、薛寶娃兩個人跑過去卸掉秦鳳翔背上的草簍子,一把扔在了地上。他們緊緊地抱住秦鳳翔,放聲痛哭,淚如雨下。張毅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長長的眉毛抖動著,兩行熱淚淌過臉頰,滑過下巴掉在了地上。

紅彤彤的太陽騰地從一片云朵中跳了出來,霞光萬道,整個大地都亮堂了,人們情不自禁地長長呼出一口氣。漫長的冬天走了,春天終于來了。

張毅山和秦鳳翔并肩而行。

張毅山說:“老秦,現在鉆井有老石,壓裂有老薛,勘探開發有你夫人劉貞,可我總感到什么地方還沒有做到位,感到人心還沒有完全凝聚起來。你在長慶這么多年,又是搞思想教育工作的,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秦鳳翔說:“這些天來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運動給人民造成的心靈創傷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痊愈的,但是人民也看到了,國家正在變化,人民對生活的最低期望就是安寧和孩子能有未來。”正說話間,有一群學生大聲喧嘩似乎在吵架。

一個男孩子指著一個女孩子說:“你爸是走資派,反革命分子!”女孩子回應他說:“我爸不是走資派。我爸是革命委員會主任,是解放軍!”

“就是就是,就是反革命分子走資派。不是走資派怎么會被改造勞動啊?”女孩子被氣哭了,指著男孩說:“你胡說你胡說!我告老師去。”

“告去,告去!”其他孩子們跟著起哄,看見有大人走過來了才一哄而散。

看著四散而去的孩子們,張毅山吁了口氣說: “聽著孩子們剛才的爭吵,讓人心里真是難受啊。”

“老張,學校早就走了五七道路,不好好教學,孩子們都被放羊了。”

“我們干革命為了啥?我們不能毀了下一代啊。”張毅山憤慨地說。

“這才是廣大職工關心的大問題。你剛才不是說如何凝聚人心嗎?我的意思就是首先把學校辦好,一定要樹德立人。”秦鳳翔說,“現在,上萬人面臨著孩子上學這個問題,上萬人面臨成家的問題,還有上萬人兩地分居,這些都是直接影響生產發展的內在因素。”

“老秦,你繼續說。”

“這些天我好好想了一下,針對這三個問題咱們可以這樣辦:一是辦好子弟學校,就像咱們在玉門一樣,可以從工人中抽調補充師資力量。二是修改完善原來的油田職工結婚探親政策,國家規定的是18周歲,咱們就不要再規定28周歲了,我看年滿25周歲就可以。三是放開家屬隨礦政策,批準老職工到二線工作。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建議,你再斟酌斟酌。”

“老秦啊,你這哪里是這幾天想的啊,你用心良久了吧?這一二兩條我是認可的,第三條我還沒有想明白,那么多家屬隨礦到哪里吃住啊?”

“老張,我給你講一個故事。1971年大會戰時,幾萬人云集馬嶺川,吃飯首先成了大問題。皮定軍司令來視察發現了這個問題,立即指示開辦農場,自力更生。1972年,我們在華池老爺嶺、豹子川、大鳳川找了幾塊地方,開辦了自己的農場,1年時間收獲了10萬斤糜子,20多萬斤玉米,還有30萬斤南瓜等。”

“你是說咱們也成立自己的農場?批準老職工到二線就是這個意思?”

秦鳳翔點點頭。

“我看行。咱們要集中力量勘探開發,自力更生,不給國家添麻煩。我看鉆井隊50歲以上家屬隨礦的,因公傷殘的,都可以去二線。”張毅山高興地拍著秦鳳翔的肩膀說,“老戰友,你哪里是在這里喂豬啊!你分明就是臥薪嘗膽的勾踐,在等著奮發圖強為國奉獻啊。”

“我相信黨,相信黨一定不忘初心。”秦鳳翔堅定地說。

“老秦啊,這些年苦了你了。”張毅山又一次握住了秦鳳翔的大手。

凝聚人心是生產最根本的動力。經過半年多的準備,1978年春天,長慶油田在慶陽召開了“工業學大慶,加快長慶油田開發建設總動員”大會。

大會出現三個大亮點:一是一大批“解放”干部登上主席臺發表了演講。整整8年沒有說話的油田教育培訓處原處長秦鳳翔復職,在大會上作了“迅速恢復子弟學校、職工技術培訓學校的報告”,贏得了長時間的掌聲。二是老勞模一分部指揮石忠誠出任油田主管鉆井的副指揮,這空前激發了大家向先進學習的熱情。三是油田主管鉆井的副指揮薛寶娃兼任井下壓裂處處長。10臺嶄新的壓裂車一字排開,車前120名小伙子昂首挺胸站立成方陣,還有每一輛車上寫有“鋼刀連”的紅旗迎風招展。這樣的情景,讓所有人的精神為之一振。

“一切為了石油!一切為了祖國!”喊聲震天,響徹云霄。人們含著熱淚,高喊著石油師多年前誓師的口號。

張毅山在這次大會上提出了長慶油田發展的3年戰略目標:1年之內原油產量突破100萬噸;2年之內達到120萬噸;3年之內突破130萬噸。同時建成外輸管道,實現原油跨黃河向蘭州輸油的總目標!

長慶油田幾萬人馬會戰8年,都沒有達到100萬噸的目標,你張毅山才上任半年就敢提出這樣的目標,夸下這樣的海口?許多人對張指揮表示懷疑,有些管理人員也對他有看法。

張毅山也聽到了這樣的聲音,有一次閑聊時對司機小劉說:“當年半個中國都被日本人占領了,有幾個人相信我們能打敗日本鬼子?當年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后來打倒了國民黨反動派建立了新中國,當時又有多少人能相信?我們要放眼未來!未來的長慶要和大慶一樣,成為石油行業的頂梁柱,是遲早的事情。我說100萬噸有些人就開始懷疑了,我看他們是在懷疑自己,是他們自己沒有勇氣和決心。”

薛寶娃的井下壓裂取得了效果,單井原油產量明顯提高。張毅山非常高興,專程到井下壓裂處看望大家。在薛寶娃的辦公室,他看見墻上貼著一幅字:

壓!壓!壓!

狠狠地壓!

壓開地層千條縫,

壓進地層百萬砂,

壓得石油滾滾流,

壓得神州樂開花。

張毅山問:“老薛,這是你的大作?”

薛寶娃說:“這是壓裂職工自己創作的《壓裂歌》。我在井場上聽見他們在唱,就抄錄回來了。受到他們的啟發,你看,這是我寫的。”

張毅山接過一看,標題為《猛壓裂》:

壓!決心改造低滲透,

猛壓裂,油層大張口。

壓!機泵隆隆地球抖,

猛壓裂!頑石變沙球。

壓!科學革命加拼命,

展未來,勝利在招手。

“說得好寫得好啊!油層大張口,頑石變沙球,科學革命加拼命,勝利在招手!在石油部開發會議上,總地質師楊杰充分肯定了你們的壓裂成績。這回我專門來就是想和你好好談談,看你還有什么困難。我知道你,我不問你,你不會說。”

“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薛寶娃接過張毅山的話說,“這半年來的壓裂作業,我們是取得了一些成績,遇到了好些問題,同時也找到了更新更有效的解決辦法。今天上午我們剛開過階段效果分析專題會,你看,這是會議紀要。” 薛寶娃指著紀要說,“這是我們和工程師得出的結論。我們的設備還需要改進,技術措施也要不斷改進。”

薛寶娃給張毅山倒了一杯水說:“我知道你不喝茶,讓水先晾著,你再聽我慢慢給你說。”

張毅山眼睛閃著光,目不轉睛地看著薛寶娃。薛寶娃說:“你是知道的,咱們現在用的是400+500壓裂機組,咱們壓裂的對象卻是磨刀石。通過這一段時間壓裂的效果看,其實連預期的一半都達不到。主要原因是設備的力量達不到,就是說,剛到點上就沒勁了。”

“那咱們有啥辦法嗎?”張毅山急切地問。

“我還真找到辦法了。說來也巧,前幾天我跟班時,向一個叫馬軍旗的設備工程師了解情況。他跟我說,他的師傅齊大雄年初就成功研制出了一款850型壓裂機組,成功通過國家驗收。這850型壓裂機組的秒出沙沖擊力是咱們現在400+500壓裂機組的3倍還多,是目前國內最先進的壓裂機組。聽馬軍旗說,現在蘭州已經生產出了4臺,正在調試。”

“齊大雄?就是上次咱倆到西安開會時,聽說過的那個有著傳奇色彩的犟老頭?”張毅山一下子來了精神。

“就是他。他30歲參加革命時還不識字,40歲自學大學機械,60歲結婚,80多歲還在搞研究。他現在可是咱們國家在壓力裝備專業為數不多的專家之一。”

“你的意思是……”張毅山問。

“我的意思是咱先買回來一臺試試。”

“要買就買4臺。既然都通過了國家驗收,咱們就沒有必要懷疑。老薛,我看這事情要快,要不你明天親自去蘭州和機械廠領導談談,如果行就定下來,我這里給你準備資金。”張毅山說完站了起來,卻被薛寶娃按著肩膀壓回椅子上。 “你先別急著走,我剛才給你說了設備的困難,你給我解決了。我現在再給你說一個好消息,讓你也高興高興。”

“什么好消息?”

“最近我們在井上做了一個嘗試:在第一次壓裂后,第二次在把硫酸壓進去,再次對地下進行酸化,從試油隊試驗結果看,效果極大地超出了我們的預期。試驗的這兩口井,現在每天出油量都在20噸。”薛寶娃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劃了一下。

“20噸!”張毅山高興地又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走,現在就去看看。”

雖已是立春時節,迎春花已經漫山遍野地綻放了,可是到5月上旬,陜北的春天還在探頭探腦,直到下旬春姑娘才羞羞答答上場。粉紅色的山桃花開了,白色的杏花、梨花、蘋果花開了,滿山都是正在吐蕊的新芽,到處都是蓬勃的生命爭春。

在一塊掛著“長慶石油勘探局第八石油子弟學校”牌子的大門口,田家寬和妻子劉春燕正與門衛老周打招呼。他們多次來學校看望孩子們,已經和周老漢成了朋友。

家寬夫婦把一大堆東西放到門崗里的一個大桌子上,一包一包的東西上寫著每個人的名字:石銘、石惠、秦軍、劉洋、許新紅、田希望……

“孩子們才上課,這一節課下來就是課間操了。來,坐下來先喝口水,歇一歇。”老周一邊提著暖水瓶給他們倒水一邊說著。這些年,只要一休假,田家寬兩口子都要來學校看看這些孩子們。這些孩子的父母都在前線工作,他們都寄宿在學校,時間長了田家寬兩口子和孩子們便成了好朋友。

老周是退伍人員,原來也在鉆井隊,因為傷了腰,年齡大了,組織就安排他來學校看大門。老周和家寬很是談得來,每次都要給家寬講他當年在67軍201師602團3營炮連當班長,在北京參加建設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的故事。每次講到結尾,老周都十分遺憾地說,要是晚走一天,他們連每個人都會得到一塊刻著“參加建設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的紀念章,可就在發紀念章的前一天,他們的部隊接到命令,轉戰玉門復員當了石油工人。

田家寬知道這是老周心中的遺憾,每次他都像第一次聽一樣十分認真,又十分同情:“老周,等孩子們大了,咱們去一次北京。你給我當向導,咱們去看看天安門,看看毛主席,看看你建設的軍事博物館,興許還能碰見那塊紀念章呢。到時候我給你買一塊,給你掛在胸前。”每當田家寬說完這句話,老周就很興奮地滿口應承:“好好好,田老弟,我給你當向導。你放心,天安門廣場、十里長安街,我都熟悉。”

每當這時,老周都要硬給家寬點燃一支煙:“田老弟,你給說說咱井隊的新鮮事。”聽到現在鉆井設備先進了,更安全了,他就很開心。

通常聽完家寬講井隊的事情,老周就滿足地喝一口茶,開始給家寬夫婦講每個孩子的成長情況,講老領導秦鳳翔的兒子秦軍翻墻被批了在操場罰站,石忠誠的兒子石銘又得了全校數學大賽第一,許新紅上講臺唱歌了,田家寬的兒子田希望當少先大隊大隊長了……

家寬兩口子聽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就怕哪里沒有聽到。

下課的鈴聲響了,孩子們涌向操場。劉春燕一眼就看見了許大軍的女兒許新紅像一只小鳥撲騰著。“紅紅,紅紅。”“田媽媽,田媽媽。”小鳥撲棱著翅膀向他們飛過來。

這天,張毅山突然參加了油田子弟學校新學年開學典禮,還帶著油田教育培訓處處長秦鳳翔,這讓主席臺上正準備講話的校長著實緊張忙亂了一陣,趕緊找椅子和水杯請兩位領導坐下。

張毅山示意他開學典禮繼續進行。校長緊張地讀完講話稿后,給全校師生介紹了張毅山和秦鳳翔,還特別介紹說,他們曾經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是戰斗英雄。全校師生向他們致以熱烈的掌聲。

校長請秦鳳翔講話。秦鳳翔說:“同學們,看見大家穿著嶄新的校服,看見你們的笑臉,我打心里高興!張指揮對我要求,一定要想辦法讓孩子們有校服穿,我們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再難也要把學校辦好。大家也看見了,學校修繕了老師和同學們的宿舍,改善了食堂還修建了鍋爐房,以后全校師生都可以喝上開水了,再也不用喝生水了。同學們,為了給你們配置好師資力量,今年油田一共招來了8名大學生,3名學油田地質勘探的大學生留在油田工作,5名大學生分來學校給你們當老師。為了給你們找到老師,油田組織部門進行了嚴格挑選,你們的每一名老師都是人品貴重、品學兼優、有著強烈事業心的共產黨員。新分來的5名大學生老師,在大學都是優秀學生干部,都已經是預備黨員。你們要尊重每一位老師,不僅要學習知識,更重要的是學習他們的精神品質。”

張毅山也講了話。他講了自己小時候上私塾的可憐環境,講了石油師漢中文化補習的起因,向全體學生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八國聯軍敢欺負泱泱中華,為什么日本侵略者敢制造南京大屠殺?是我們窮是我們弱,但歸根結底是我們沒有文化!我們造不出飛機大炮、造不出輪船汽車,我們明知道腳下就是大油田,卻沒有辦法把油氣開采出來。我們是叫花子捧著金飯碗在要飯!我們這一代人受欺負受苦過來了,但我們不能讓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未來繼續受苦受欺負!

偉大領袖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現在外強不敢欺負我們了,可是我們祖國的明天如何變得強大,這就是國家現在提出的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奮斗目標。怎么實現這個目標呢?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說了,未來是你們的。你們是早上八九點的太陽,祖國的未來就在你們每個人的肩上!

張毅山刷地站起來,給全校老師深深地鞠一躬。他說:“你們是組織精選、人品貴重的老師,我代表全油田的家長,拜托你們!”

他又向全體學生深深地鞠一躬,把大家都嚇了一跳。他說:“你們是祖國的未來、油田的明天,我代表全油田的將士,期待你們一定要肩負起自己的責任,時刻牢記毛主席的教導,祖國的未來就在你們每個人的肩上!”

張毅山的話點燃了全校師生心中的那團火,張孝國、秦軍、石銘、田希望、石慧……每個人都是咬著牙關,緊緊攥著拳頭。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少先大隊大隊長田希望帶頭舉起拳頭,全校師生起立,每個人的眼里都發著炯炯的光。

十一

張毅山再次來到高義山他們的鉆井隊,全隊列隊給張毅山敬禮。高義山高興地拍著羊皮馬甲給張毅山說,他們鉆工都把這羊皮馬甲叫“毅山愛心”馬甲,張毅山這才知道物資供應處傅處長提議機關所有干部,由原來的2年發一套棉衣,改成了3年發一套,還千方百計為油田的鉆工每人發了一件羊皮馬甲。

張毅山說:“同志們,我們時刻不能忘記,這是黨組織給我們的關愛。我們時刻也不能忘記我們的使命和初心:一切為了石油!一切為了祖國!”

石忠誠上任后,整個油田鉆井隊的干部都看樣學樣沖在了最前面,極大地激發了一線職工的工作熱情,一個“趕、學、比、幫、超”的勞動競賽迅速在油田掀起了高潮,到處都是“工業學大慶”的標語,到處都是“三老四嚴、四個一樣”的學習討論。

張毅山到任1年時間,長慶油田原油產量首次突破100萬噸;到任不到2年,原油產量就達到120萬噸。在去慶陽華池長慶油田干部學校的路上,張毅山問司機小劉:“你聽到現在還有人對長慶的發展目標質疑嗎?”

“沒有了,沒有了,可能是您剛來就提出了那么高的目標,難免有人不相信。”

“其實我說的還保守了,咱們長慶的腳下何止是一個100萬,我看最少也是1000萬。”

“1000萬噸!”小劉張著嘴,半天合不攏。

華池長慶油田干部學校,其實就是原來南梁大鳳川抗大七分校,位置在子午嶺北段的山谷中,距慶陽縣城約100公里,距離劉志丹、習仲勛鬧革命的南梁蘇維埃政府只有10公里,當年著名的大生產運動也是發生在這里。

張毅山在干部學習班開學典禮上講話:“今天能坐到這里的每一名同志都是各行各業的骨干、先進和勞動模范,也都是共產黨員,能來參加這個學習班,至少可以說明你們是優秀的。在油田勘探開發生產工作十分繁忙的時候,勘探局指揮部決定在百忙之中舉辦這個黨員干部學習班,我們每個人首先要想明白,為什么我們要來這里學習,要學習什么?古人說磨刀不誤砍柴工。這次的學習班就是一個思想的充電班,我們要靜下來理一理我們的思想,端正一下我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

“2年前,長慶油田提出的3年發展目標是:1年之內原油產量突破100萬噸,2年達到120萬噸,3年突破130萬噸,同時建成外輸管道,實現原油跨黃河向蘭州輸油的總目標。現在看來,我們的目標一定能夠實現,而且會提前實現。現在我們長慶至蘭州的輸油管道施工已經全線展開,馬嶺至惠安堡管道鋪設已經基本完成,準備做為五一獻禮。‘馬惠寧管道全線工程計劃在6月底完成,七一時長慶油田將正式通過輸油管道向蘭州輸油,向我們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誕辰獻禮。”

“在勘探開發上,從寧夏紅井子、馬坊、擺宴井到陜北吳旗,再到馬嶺油田都捷報頻傳,紅井子壓裂的18口油井獲得了工業油流。另外,馬嶺油田北一注水站的建成,標志著油田勘探又增添了新的科學手段。我們在延安安塞縣招安鄉和富縣和尚塬鎮再次打出了工業油流,陜北油田地下油庫的金鑰匙已經找到了。同志們,我們堅信在偉大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長慶油田的未來會越來越輝煌!”

臺下,掌聲雷動,群情激奮。

十二

1980年3月,時令過了驚蟄。雖說春天已經來了,黃土高原漫長的寒冷時節也已經過去,但在陜甘寧這片古老的大地上,仍然遲遲不見春回大地的樣子,春姑娘步履蹣跚地行進在江南通往北國的路上。

井場不遠處的山坡上,一個老漢背著犁弓,牽著一頭老黃牛,牛身上搭著一個細長口袋,慢吞吞地向井場走來。今天是個艷陽天,他要耕種井場邊自家的2畝地,當然主要也是想找鉆井隊的胡長文隊長做點生意。

胡長文遠遠地看見了他,就一邊向他走去一邊大聲地招呼:“老楊叔,老楊叔。” 老楊放下肩膀上的褡褳,胡長文趕緊上去接住犁弓放到地上。

“老楊叔。”胡長文剛開口,楊老漢就接話說:“老胡,是不是娃娃們又餓了?”胡長文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老胡,你自己取下來吧,我家里也不多了,就這些了。”老楊用手指著老牛的脊背。

“你老人家都給我準備好了啊。”胡長文從牛背上卸下袋子,又從自己口袋里掏出錢來遞給老楊。

“你這后生講義氣,我老漢記在心里。”楊老漢把錢揣進懷里說,“老胡,我知道你又多給我了,可我不是貪小便宜的人。婆姨又犯病了,莊戶人家,沒有錢看不了病啊,唉……想起來她這病也是為了我才得的。這錢我記著,就當是借你的。”楊老漢嘆了一口氣。

“老楊叔,你不是說過咱倆是朋友了嗎?是朋友就不要說借不借的了。再說了,現在鉆井隊的口糧都不夠吃,你賣給我們土豆是在幫我們。要是沒有你這土豆補充,大家這體力活還咋干下去呢?”胡長文說。

楊老漢一直以為胡長文是給井隊買土豆,他哪里知道這些錢都是胡長文自己的錢。

楊老漢年輕的時候到山西賣土豆,賺了一些錢,回來就置了幾畝田地,雇了長工,娶了婆姨。土改時他的成分被劃為地主,土地收歸公有。楊老漢本來就腦子活,人又勤快,這些年又在山坡上開荒種些土豆,還買了一頭老牛,日子過得還不錯。

胡長文的井隊在這里打井,老楊總是拿些土豆來換點錢,一來二去他們就成了忘年交。老楊比胡長文年長30多歲,可老楊一直把胡長文叫老胡,胡長文不讓這么叫,說是把他叫老了。老楊說,陜北人叫老胡可不是這個意思,當年劉志丹也才30歲,陜北人都把他叫老劉。

“老楊叔,昨晚上我聽廣播聽到了一件事,可是和你也有關系呢。”

“老胡,你和我說笑呢吧。廣播上說的是國家大事,能和我一個農民有啥麻纏哩。”

“這件國家大事還就是和你有關系呢。廣播上說,中央已經下了文件,所有地主、富農分子都要摘帽子,都一樣是農民身份。”胡長文說完,看楊老漢滿臉陰云不說話。

胡長文以為自己沒有表達清楚,又大聲說:“老楊叔,中央已經下文件了,你不再是地主了,你和其他人都一樣了,以后全國都沒有地主這個成分了!”

老楊半天沒有反應,只是愣愣地坐在地上。

“老楊叔?”胡長文雙手搭在他肩膀上搖晃,看見楊老漢緊閉著眼睛,臉上老淚縱橫。

“我不是地主了,我不是地主了!”楊老漢突然站起來,一邊喊著,一邊踉踉蹌蹌地向村莊方向跑去。

“哞!”老黃牛看見主人突然發瘋一樣跑了,仰天長叫。

十三

石油工業部部長宋國棟、副部長李睿和專家團一行來到長慶油田。宋國棟一下吉普車就快步走上前,緊緊握住張毅山的手,說了兩個字:“老張!”

宋部長是原57師三團政委,57師改編石油師后,他留在漢中負責三團學習汽車駕駛技術,當時的張毅山是師部警衛連長。后來,他們一起參加了大慶油田大會戰。“運動”時一起關牛棚,“運動”結束后,宋國棟擔任大慶油田指揮部黨委書記,張毅山擔任黨委副書記。同生死的戰友情,共患難的同志誼,千言萬語這一刻就凝結在“老張”這兩個字里了。

他們雙手緊握,過了好一陣子,宋國棟激動地說:“老張,我又轉回來了,就像當年所說一團鉆,二團建,三團圍著輪子轉。如今我還是圍著石油轉,今天又轉回來了。走,先到你的鉆井隊看看,咱車上說話。”

吉普車緩緩前進,車外山路上的黃土很細很厚,都能蓋住人的腳面,汽車駛過,黃土飛揚,順著車門空隙鉆進了車廂。

坐在顛簸的車上,望著窗外滿眼的溝壑和光禿禿的山嶺,張毅山無奈地說:“老宋啊,這是咱們陜北石油道路的特色,天晴是揚灰路,下雨就是泥水路。”

宋部長說:“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長慶油田卻干到了100萬噸。老張,這2年來長慶油田的成績全國兄弟單位都有目共睹。”

張毅山說:“這陜甘寧的地質完全和大慶不同。我來的第一天,老薛就給了我一塊巖芯,我一看這哪里有什么滲透率,簡直就是一塊磨刀石。現在那塊石頭就放在我的辦公桌上,我每天都要看看它。老薛還專門把磨刀石帶到北京,讓翁博士做了鑒定。翁博士說,陜甘寧的地質是典型的超低滲,如果把大慶的地質滲透比作是拳頭大的孔,長慶的磨刀石還沒有針眼大。老薛就是和這磨刀石干上了,現在主要負責井下試油壓裂。通過這兩年來的不斷總結,現在我們的壓裂不再是單純的沙壓裂,而是根據地下實際情況,有針對地把壓裂和酸化相結合,打組合拳。特別是近1年來,這個壓裂措施取得了非常明顯的效果。”

“聽說薛寶娃把蘭州的齊大雄都搬動了,他設計的850型壓裂機組目前可是國內第一。隨我來的幾個專家和江漢油田的領導,都是奔著你們的壓裂技術來的,等會兒要讓老薛給大家好好講講。”聽了張毅山的匯報,宋部長高興地說。

“雖然這些年我們先后勘探出了大小16個油田,同時發現了含天然氣面積30平方公里,探明天然氣地質儲量20多億立方米,但是對我們穩住130萬噸,還是困難很大。一是投資嚴重短缺,現在長慶油田每噸油國家給130元,實際成本已經是110元,全油田全年利潤才1300萬。二是勘探開發科技手段的局限性,新的勘探開發跟不上國家計劃的要求。去年比前年的計劃投資少3000多萬,今年計劃投資缺口更是高達5300多萬,就是說勘探投資的90%都沒有落實。老領導,按說我這一見到你,該是先給你報喜,不由得我不說實話。”張毅山面帶憂慮地說。

“國家正是經濟困難時期,百廢待興。咱們石油工業作為共和國的長子,不給國家擔著,行嗎?國家正在做宏觀經濟調控,沿海幾個地方都已經開放,改革開放的政策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你可以先發展輔助經濟自己創收,以副業養主業,謀求更大的發展。你的能耐我能不清楚?當年那么困難都挺過來了,這些眼下的困難,我想你是有辦法的。你可以把這些問題給這次調研組的同志們匯報一下。你說了困難,現在該說說有啥好事?”副部長李睿說。

“投資跟不上,勘探這個龍頭昂不起來,要確保產量的增長,還要安定軍心。我們一是學習大慶油田‘五把鐵鍬鬧革命精神,有計劃地開展了自力更生、生產自救的工作。這2年多,我們在陜甘寧先后興辦了20多個農場,其中延安甘泉清泉溝、慶陽東華池、連家砭,寧夏的十八公里農場都已初具規模,也有了收成,去年產糧240多噸,農副產品900多噸,糧食已經基本實現了自給。今年,羊、兔子、雞鴨鵝和生豬的產量能達到200多噸。二是為了給勘探開發減負,這些年農場安置非城鎮戶口近3000戶隨礦家屬,安置老職工1200多人,安置工傷殘人員230多人。”宋部長打斷張毅山的話,高興地說:“老張,你行啊,我就知道你有辦法。”

張毅山繼續說:“再苦再難也要搞勘探開發,勘探開發才是油田發展的根本。”

“對!再苦再難,勘探開發是我們油田運轉的根本!”宋部長說。

“去年我們集中精力在安塞地區打了8口井,口口都見到了工業油流,通過數據分析,已經初步摸清了陜甘寧盆地古隆起的存在,就是說延長億噸級油藏的窗戶已經被我們找到了。”張毅山匯報說。

“老張,你這是老鼠拉锨把——大頭在后頭啊。我就知道你老張這把鋼刀不老!”李睿高興地繼續說:“延長這塊老頑石,德國人、美國人、日本人都拿它沒有辦法。50年代,咱們在延安一帶打了那么多井,竟然都是油花花。這下好了,長慶油田有希望了。”

一個車隊突然停到了井場邊上,這是對胡長文來了一個突然襲擊。胡長文正坐在井場邊和十幾個鉆工燒土豆吃。吉普車開到他面前時,他剛拿著一個黑蛋蛋土豆咬了一口,嘴邊都是燒土豆的黑灰。

石忠誠首先下車,喊了一聲胡長文。胡長文和其他鉆工呼啦一下站了起來,胡長文嘴里含著一口燙嘴的土豆,手上拿著燙手的土豆,樣子十分狼狽。

石忠誠看著胡長文的樣子笑了,向宋部長等領導介紹胡長文,領導們和大家一一握手。看見鉆工們的臉色都不太好,宋部長臉色凝重地說:“老張啊,我們再苦可不能苦一線的同志們,生活一定要有保證,現在不是1962年了,絕不能發生讓同志們餓著肚子上鉆臺的事情。”

石忠誠接過話說:“油田指揮部已經做出了安排,今年的農場糧食和副食優先保證一線人員的供給。”

胡文長匯報了這口井的地質情況和鉆井隊的情況。當宋部長聽到胡長文的鉆井隊連續3年沒有事故,連續3年在全油田鉆井隊進尺排名前3時,高興地說:“很好很好!把住安全線,這是我們的底線,也是我們黨員干部的首要責任。”

他問胡長文:“你是第3,第1是誰?第2又是哪個?”

胡長文朗聲回答:“第1是石指揮原來的3208鉆井隊,現在隊長是他的徒弟彭振華;第2是薛指揮原來的3223鉆井隊,現在隊長是他的徒弟趙龍。”

宋部長問:“你是誰的徒弟?”

“我是石指揮的徒弟,彭振華是我的師兄。”胡長文答。

“知道了。咱們石油師鋼刀連的鋼刀精神在這里還在傳承啊。”宋部長拍著胡長文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

宋部長召集石油專家召開長慶油田石油地質勘探和油田技術開發座談會,在聽取張毅山和地質老總劉貞對延安探井的地質情況匯報后說:“吳旗大會戰、馬嶺五路大會戰、紅井子大會戰,這十幾年來接二連三的系列會戰,長慶人不是在會戰,就是在會戰的路上。長慶廣大將士發揚解放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發揚艱苦奮斗的延安精神,發揚革命加拼命的大慶精神,特別是在這2年里,保證了隴東馬嶺油田的持續穩產,保證了寧夏紅井子油田突破50萬噸,七一又完成了向黨獻禮,實現了長慶油田對蘭州煉油廠的輸油。這三大戰役,長慶油田打得好,打得漂亮!

“大家剛才聽到了,就是在如此困難的條件下,長慶油田的將士們依然堅守陣地,堅持勘探,在安塞地區打的8口探井,口口都見到了工業油流,終于找到了陜甘寧盆地這個古隆起。就是說,延安地區億噸級油藏的窗戶已經被我們找到了,長慶即將迎來一個光明的未來!”

宋部長這席話,無疑是對長慶油田勘探開發工作最大的肯定。

十四

這3年,是長慶油田經濟上最困難的3年。

夜已深,張毅山坐在辦公桌前,靜靜地看著桌子上那塊磨刀石。金梅輕輕走過來,把一件大衣披在他肩上。張毅山的耳邊還在回響著今天計劃處處長給他匯報的聲音:“原油產量年年在升,國家投資卻是年年在降,全油田一年還不到1300萬元利潤,一桶油的價錢還不如半瓶醋值錢。效益不好,生產積極性沒有了,好多油井停工停產,井隊沒有活干了,大多數職工閑了下來,人心惶惶。大家都擔心油田要是沒油了,往后的日子可咋過。有人說,照這樣下去油田怕是要關門了。總之,說什么話的都有。”

張毅山長長的眉毛在飛快地抖動著。

油田勘探開發研究院,總地質師劉貞正帶著傅家駿他們在奮戰。他們今天格外興奮,雖然已是深夜,雖然是坐著辦公,他們的額頭卻冒著熱氣。

傅家駿拿過一塊手巾遞給一個女同志,示意她給正在全神貫注畫圖的劉貞擦一下汗水。女同事向傅家駿微笑一下,正要給劉貞擦汗,劉貞放下手中的紅藍鉛筆,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說:“找到了,就這里了!”她接過手巾擦著汗,滿臉彩云地說:“小傅,你向調度室要車,明天我帶你們去現場看看。”

傅家駿看著圖紙說:“劉總,是延安保育院旁邊的探6井?”

劉貞坐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點點頭說:“是的。安塞油田古隆起油藏的大門已經被我們找到了。”

熱烈的掌聲響起來。傅家駿他們圍在劉貞身邊使勁鼓掌,他們看見劉貞的鬢角又多了幾根白發,看見劉貞的眼瞼涌出一顆晶瑩的淚珠。

這天,許大軍剛回到家,就感到家里的氛圍不對頭。女兒許新紅好像剛哭過,紅腫著眼睛,看他回來扭頭進了臥室。妻子安慧慧拉住他,有些焦慮地問:“大軍,是咱們要走嗎?”

“走哪去?”許大軍反問。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不知道咱們要分流去遼河、華北和中原的事情?”

“我不知道。”許大軍茫然地看著妻子。

“你呀,真是個許大廚。上班除了做飯,你一點心也不操啊,難道就沒有聽說什么?”

許大軍認真地搖著頭。

“分流的事,紅紅在學校都聽同學說了,你竟然一點不知道,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關心啥樂呵啥。”安慧慧嗔怒著把他往門外推,“你去問一下石叔,是真的要走嗎?”

許大軍杠在門口,就是不出去:“這事情讓我怎么問領導?組織又沒有正式通知,都是在猜測而已。”

“大軍,我可是給你把話說在前頭。我和孩子都不想去那么遠的地方,要去你自己去。” 安慧慧說著已經滿眼含淚。

“好好好,我去我去。我這就去告訴領導,我不想去遠的地方。”許大軍趁著妻子的眼淚還沒掉下來,趕緊出門。

許大軍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兒,也不想去找領導,知道自己問不出口,也不想看見妻子流淚的樣子。他知道妻子從小生長在慶陽,故土難離,傷心流淚也不過分。

“許大廚?你這悶頭,這是要干啥去呢?”田家寬拄著拐子,一搖一擺地走了過來。那年田家寬負傷鋸腿之后就一直沒有上班。自從張毅山采納了秦鳳翔的建議,自力更生,大力開展經濟自救措施,興辦農場之后,田家寬因為屬于工傷人員,被安排到延安甘泉的清泉溝農場工作。

“來來來,坐下說,坐下說會兒話嘛,好長時間都沒有見你了。”田家寬說著,一搖一擺地走到一塊石頭前要坐下,許大軍快步上前扶他坐下來。

田家寬和許大軍原來在鉆井隊的時候住一個帳篷,是無話不談的朋友。田家寬性格外向愛說笑,許大軍雖然人高馬大但膽子小,田家寬性情溫和腦子活,許大軍嘴笨性子直,心里想啥說啥。

許大軍也坐下來,長長地嘆了口氣。

“咋了,和你媳婦鬧氣了?”

“沒有。”

“那到底咋了?說嘛。”

“不知道紅紅在學校聽誰說,咱們好幾個井隊都要分流去華北和中原油田,她和娃不想離開咱這里。”

“哦,是為這事兒。”田家寬掏出旱煙鍋點著,深深吸了一口又吐出來,才說,“大廚,這事是真的。我這才從薛指揮家里出來。他說我們每一名黨員干部都應當做好思想準備。”

“啊?真的啊,到哪里去?”

“具體到哪里去他說還沒有定,反正是遼河、華北和中原3個地方。職工自愿報名,黨員干部必須服從組織分配。所以,你若是自己不申請就可以不去。”

許大軍高興了。當年因為一句話,他入黨延期,從此他像變了一個人,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現在可以給媳婦和孩子有個交代了。許大軍如釋重負。

田家寬給他講了許多農場的事情。說有一天,兒子田希望問他,他們還是石油工人嗎?他回答說是啊。希望又說,那你們怎么不打井了,怎么和老家的大伯一樣整天都種地放羊啊?他給兒子說,主要是他們沒有文化知識,一是找不見油藏,二是找見了采不出來。希望說,爸爸,我好好學習,長大給你把油打出來。

許大軍說:“我看好希望。這孩子話不多,眼睛里有靈氣。”

不覺已是深夜了。許大軍送田家寬回去,自己回到家時,媳婦女兒已經睡了。他輕手輕腳地上了床,可是怎么也睡不著。真要像家寬所說,他不寫申請就可以不去,可其他的同志都走了,他卻留下來,怎么都感覺自己像是當了逃兵。他又想起了義父許長征,想起來他常說的話:“人生要有理想。我們的理想是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斗。大軍,你一定要以共產黨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聽黨的話,黨叫干啥就干啥。”

想到了義父,許大廚不由自主地下了床,跪了下去,同時喊了一聲:“義父。”

安慧慧被驚醒了,朦朧中聽見他喊了聲義父,看見他跪在地上,嚇了一跳。她緩緩地從床上下來,走到許大軍身邊,半天才問:“大軍,你……咋了啊?”

長慶油田會戰指揮部支援兄弟油田動員大會,張毅山作動員報告:“同志們,1970年咱們長慶油田大會戰的時候,延安、玉門、新疆、大慶、江漢等油田及全國各個行業都在全力支持我們。現在國家有困難,新的油田會戰需要干部和技術工人,石油工業要發展要保重點,我們該怎么辦?我們當然要全力支持。我們每一名黨員干部要積極發揮帶頭作用,每一名職工都有義務積極報名到新的戰場上去。我們永遠不能忘記我們的使命:一切為了石油!一切為了祖國!”

一時間,像當年上前線打仗時寫申請書一樣,油田黨員干部都積極報名,要到新的油田去戰斗。

1983年春節剛過,一批又一批的人走了,也有人留了下來。他們幾十年如一日肩并肩地戰斗在一個個井場,結下了無比深厚的情誼。留守的人們要送別離開的人們,彼此都是滿心酸楚,都不會忘記那一個個難分難舍的離別場面。

直到5月份,長慶油田先后向遼河、華北、中原和大港4個油田調去1.65萬人。當年年底,鉆井一處2000多人又到新疆克拉瑪依油田參戰。長慶油田一方面顧全大局投身國家油田建設,一方面全力自救。

1983年7月20日10時,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在全國政協副主席、統戰部部長、國家民族委員會主任楊靜仁,全國政協副主席、蘭州軍區政委肖華,團中央第一書記王兆國,甘肅省委書記李子奇等領導同志的陪同下到長慶油田視察。在慶陽西峰機場,胡總書記一下飛機就對長慶油田指揮張毅山說:“我這次來看看油田的規模,看看高原的抽油機。咱們先到你的油田看看吧。”

在慶陽阜城馬嶺油田嶺19井,胡總書記望著延綿起伏的黃土高原,望著山上山下一個個紅色的抽油機,凝望了許久許久。他詳細地詢問了油田的規模、發展規劃和隊伍情況。當他聽張毅山匯報長慶油田當前原油產量已經突破了130萬噸的時候高興地說:“產油超過100萬噸,不錯嘛。在全國油田能排第幾啊?”

張毅山答:“現在排第9位。”

“已經超越了玉門、江漢和青海油田了啊。”然后又問,“聽說你們規劃到2000年油產量要達到500萬噸,是在磨刀石上鬧革命,能不能產出這么多原油?”

“能!”張毅山斬釘截鐵地回答。

胡總書記對油田職工的生活情況很關心,他問職工的人數、家庭生活、工資獎金等情況,問職工冬天的生活怎么過,研究如何解決職工的吃水問題。當聽說許多一線單位還吃不上甜水時,他說:“一定要想辦法解決好職工的吃水問題。我們共產黨打江山的目的就是讓祖國富強,讓人民過上好日子。”

胡總書記的到來,對油田職工的親切慰問,代表了黨中央對長慶油田發展的深切關懷,極大地鼓舞了油田廣大干部職工。張毅山在傳達學習胡耀邦同志指示精神會議上說:“我們要盡最大可能壓縮非生產性開支,就是勒緊腰帶也要集中有限的資金保穩產、保勘探。”

十五

雨下了整整一周時間,且越下越大。天氣預報說這是陜北地區近百年未見的汛情。廣播里正在緊急通知,延安地委要求轄區各級政府立即行動起來,做好抗洪防汛準備工作。

窗外大雨傾盆,室內濃煙迷霧,勘探開發會議從中午開到了晚上。會議氣氛十分凝重,像大戰前一樣莊嚴。這是長慶油田自籌資金在安塞地區打的第一口深井。為了打好這口井,油田上下集中了所有人力、物力和財力。張毅山說:“根據這幾年的研究,我們已經逐步探明了延長油礦的地下走向,雖然我們還面臨著許多未知因素,但是不能因為有風險就望而卻步。我們要以積極進取的心態,勇于開拓的姿態,敢于打進攻仗主動仗!就這么定了。一切責任我來承擔,打開了三疊系,我們就找到打開磨刀石的金鑰匙。打,給我狠狠地打!”

大家看見張毅山長長的眉毛在飛快地抖動著。這個昔日的戰斗英雄、鋼刀連長、石油英模,眼里似乎噴射著激烈的火焰。

安塞的延河上,一支隊伍正在涉水過河,走在最前面的是油田副指揮石忠誠。他的肩膀上扛著一個測繪儀,腳下一滑,打了一個趔趄。鉆井隊隊長趙龍趕緊趕上去扶住他:“師傅,您小心。”石忠誠大聲說:“不要管我,我沒事,你去幫李高工他們,一定要保護好儀器和圖紙。”

河水齊腰深,冰冷刺骨,所有人一只手扶著肩上的測繪設備,一只手緊緊地挽在一起,咬著牙關,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向河對岸前進。50多米寬的河床,他們用了1個多小時才走過去。連日大雨,已沖毀了延河上的多座簡易石橋,如果坐車繞路到對面山上,最少也得半天時間,再說前面的路通不通也是未知。

“大家都準備一下設備,注意把鞋帶系好,跟緊我。”石忠誠把鐵锨反過來大頭向上當棍子拄著就走下河去。大家看著年近六旬的石忠誠都下河了,就爭先恐后往下跑。

坐到河岸上,一邊倒著鞋里的水,一邊看著突然暴漲的河水洶涌地卷著一節枯木,咆哮著滾滾而去,大家越想越后怕。剛才若是慢上來1分鐘,他們可能就跟那節被水卷走的枯木一樣了。石忠誠卻指著洶涌的河水哈哈大笑:“你來晚了,我們不怕你。”所有人又被他的話逗樂了。

河邊,石忠誠他們一個個脫成光膀子,圍在一堆火旁邊烤衣服,邊準備吃點東西稍作休息再上山,井場就在眼前的山上。

大家看見石忠誠胸前有幾處傷疤,像是刀傷和槍傷,尤其最長的那道,像一條碩大的蜈蚣爬在胸前。

高義山幫師傅擦洗脊背的時候,看到那些傷疤,和大家一樣驚奇。“石處長,給大家講講您打仗的故事吧。”一個技術人員說,“您給大家講講您和張指揮那次闖土匪窩的故事吧,我最愛聽這個。”

石忠誠朝大家笑笑,正要開口說話,突然一個年輕人說:“不不不,石指揮,您給我們講講你胸前這些刀疤的故事吧。”年輕人剛說到這里,正在給石忠誠擦脊背的高義山趕緊擠眉制止。石忠誠的笑容凝固了,低下頭沒有再說話,像是陷入了回憶。

“想聽故事我以后給大家講。現在趕緊吃點東西,穿上衣服,準備上山,時間不早了。”石忠誠突然發話,大家趕緊收拾東西出發。

“師傅,我來扛。”高義山搶過石忠誠肩上的測量儀器,扛起就走。只有高義山知道師傅此時此刻痛苦的心情。他13歲那年和母親逃荒時,路遇一隊日本騎兵,搶奪了他們的包袱。母親為了保護他,被日本鬼子一刺刀刺穿了脊背,他為了保護母親,又被鬼子刺傷了胸膛。這件傷心事,師傅從來不愿意提起,自己也是聽師傅的老戰友秦鳳翔講的。

雨越下越大了。山坡上4個人撐開一個雨布,雨布下,工程師老李看了看圖紙,又看了看測量儀,才對石忠誠說:“不會錯,石指揮,就是這里了。”說著,把一根削尖的木棒插在了地上,木棒上用紅色的油漆寫著“塞1井”。

有人把一個綁著紅綢子的大錘遞給了石忠誠。石忠誠接過大錘大聲喊道:“32096鉆井隊隊長趙龍!”

“到!”趙龍大聲回答。

“我代表長慶油田勘探局,現在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你帶領的32096鉆井隊,希望你們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一定打出一口高效高產的油井來!”

“請組織放心!保證完成任務!”趙龍接過大錘,像握著爆破筒的王成一樣,莊嚴地走向前去,掄起大錘,砸向定位標。

風攛掇著雨,拍打得窗子嘩啦作響。張毅山坐在辦公桌前,眼睛一直盯著那塊磨刀石。

這是他這幾年來的一個習慣了。每晚他都要坐在這里,看著這塊石頭說一會兒話。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看著眼前這塊石頭,總是想起當年戰場上的敵人,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他撥通生產總調度室的電話,又放下電話,關了臺燈拉上門,徑直走向調度室。

調度室副主任胡長文正在向各個單位傳達汛情預報,看見張指揮進來,站起來把一份報表遞給他說:“您放心,各單位調度室我都打了電話。各單位的主要干部都在堅守崗位。”

“‘塞1井的進度如何?”

“一切正常。石指揮親自在井隊盯著。”胡長文指著報表匯報。

張毅山叮嚀說:“今天我就在辦公室,不管什么時候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好。您放心休息,我今晚就在調度室盯著。”胡長文望著張毅山離去的背影,心中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

張毅山回到辦公室點燃一支煙,抽了一口。他當年在大慶時餓壞了胃,做了胃部切除手術,這幾年來,他從不抽煙。可是今天,他點燃一支煙,只吸了這么一口,就把煙倒立在桌子上,靜靜地看著裊裊的煙像流水一樣纏繞在磨刀石上,又飄飄而去。

叮鈴鈴……張毅山接起電話。電話是總調度室胡長文打來的:“張指揮,剛才接到報告,晚上9點多,從惠安堡到寧夏的輸油管道穿越黃河段管線發生破裂……”

張毅山大驚。從惠安堡到寧夏的輸油管道可是長慶油田唯一的外輸大動脈,輸油管道在黃河里發生破裂意味著什么!

他眉頭緊鎖,迅速鎮靜下來。從匯報中得知,這個事故是無法預料和不可抗拒的。因為黃河兩岸有丁字壩的存在,使東邊變成了主河道,經河水長期沖刷,將埋在河中的管線懸空,加之近年來洪峰的不斷沖擊,事故便不可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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