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廠長

童鈴

一

10年前，我創業開襪廠的時候，沒想到人生會重新洗牌。

小時候我爸是廠長，我去我爸的廠里玩，他們都恭恭敬敬地叫我爸“杜廠長”，叫我“小杜廠長”。我心里可美了，感覺當廠長很神氣。我的同學有想當縣長的，有想當科學家的，我就想當廠長。

我從新加坡留學回來后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認識了一個開襪廠的老板。我倆常在一起瞎聊，聊多了，我發現襪子的毛利率特別高，一雙襪子的成本最低才幾分錢，可至少能賣到幾塊錢，我覺得這生意能賺錢。那時我剛談了一個女朋友，叫悅悅。我想，等結了婚，再生了孩子，那就得為家庭著想了，創業風險太大，所以最好趁著還沒結婚，趕緊創業。

我算了一下開辦襪廠的成本，又數了數自己的銀行存款，還差不少錢，就去向我爸借。我上高中的時候，我爸媽離婚了。我爸說他手上的錢也不多，存款都讓現在的老婆管著，不過鎮上那套有30年歷史的老房子他是打算留給我的，既然我著急用錢，他就把那套房過戶給我，賣還是抵押，由我說了算。

那套房子我小時候住過好多年，特別有感情，怎么舍得賣呢？我就把房子抵押給銀行，拿了一筆貸款。悅悅主動借給我3萬塊錢，這是她上班兩年來攢的。我說，萬一創業失敗，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還她。她說做生意哪兒有只賺不賠的，還得上就還，還不上也沒關系。悅悅不僅從來沒有向我索要過貴重禮物，還主動把全部存款借給了我，我常常覺得自己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這輩子才能找到這么好的女朋友。我真心實意地對她說，生意一有起色，我立刻和她結婚，給她夢想中的婚禮。她笑了笑，也沒說話。

二

創業真的好難。

找廠房、買設備、進原料的時候正是夏天，江蘇的空氣濕度大，氣溫一高就特別悶熱，我四處奔波，一個夏天穿爛了4雙鞋。我為了在裝修上省錢，找了不靠譜的裝修隊，他們看出我是新手，逮著機會就加錢。我換了好幾撥兒裝修工人，就沒有省心的。當時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以后襪廠的工人可能也和他們一樣，難以管理。

我后來發現，前期的籌備工作只能算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正式營業之后才是真辛苦。老板的工作主要分為兩塊：經營和管理，而這兩塊我都不太懂。

我的資金最多也就能撐6個月。我天天騎著自行車出去推銷，襪子這種產品同質化很嚴重，我家的襪子也沒多特別，很多時候只能拼價格。下游的商家常常要求賒賬，我沒法兒拒絕，結果辛辛苦苦干了幾個月，訂單簽了一個又一個，應收賬款卻沒要回多少，心里那個急呀！有一次，廠里差點兒發不出工資，悅悅剛好那個月過生日，她父母給了她5000塊錢，她自己又剛發了工資，就把這些現金先給我用。別人“啃老”，我“啃女朋友”，挺慚愧的。好在很快有幾個商家把賬結了，我就立刻把這筆錢先還給悅悅，創業之初她借給我的3萬元還記在賬上。還有一次，付了一個季度的房租后，我身上就剩下20多塊錢。我當即騎上自行車再去找下游商家催款。可能因為是背水一戰，拿不到錢我就不走了，當天那家零售商給我結了3000多塊錢。我媽說我太苦了，放著好好的班不上，非要瞎折騰。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已經開始了，便只能一條道走到底。

和預想的一樣，管理工人是一件苦差事。我的廠區在工業園區，那里到處都是襪廠 ，一旦工人有什么要求我不能滿足，他們就揚言要辭職去別的廠上班。最可笑的是，有一次一個工人問我借200塊錢，我說我沒錢，他立刻辭職不干了。工廠人員流動性非常大，生產襪子一共7道工序，每道工序上一個工人，少一個工人都不行，我經常為此很為難。我出去跑業務的時候，廠里不能沒有人管理，我就讓我爸來廠里幫忙盯著。我爸作為老廠長，管理方面很有一套，他來了之后，情況好多了。

剛開始大家叫我“杜廠長”，我有一種夢想成真的感覺，特別興奮。時間長了就麻木了，廠長有大有小，不是所有廠長都很威風，我就屬于掙扎在生存線上的小廠長。

就這樣做了一年多，襪廠開始贏利；到第三年，我把欠銀行的貸款、欠悅悅的3萬塊錢都還了，就想著結婚。悅悅的父母說得在市區買套房子，鎮上那套不行，太舊，也太偏了，悅悅每天上下班得兩三個小時，不能讓她受這個罪。

又拼命干了大半年之后，我攢夠了付首付的錢，就迎娶了悅悅。婚禮在我們那兒最豪華的酒店舉辦，足足請了50桌客人，倒也不是想炫耀什么，只是想把最好的給她。

三

襪廠的經營管理進入了正軌，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水平不行。我大學學的是英語，不是經營管理，要想廠子有更好的發展，我得去成熟的大廠學習人家的經驗。我在當地一家著名的服裝企業應聘銷售崗位成功后，就把襪廠交給我爸，安安心心地“進修”去了。

誰知道老杜廠長這么不靠譜。

我爸欠了別人一大筆錢，又在欠款協議上蓋了襪廠的章。更絕的是，他第二天悄悄把公司賬上的30萬提出來，帶著他的老婆溜了。直到債主聯系不到他，打電話找我，我才知道這事。

岳父岳母罵我爸是個混蛋，又怪悅悅不該嫁給我，說當初他們就不同意這門親事。悅悅倒沒說什么，一直忙著算賬：房子值多少錢，車子值多少錢，廠子轉讓能拿到多少錢，我們銀行里還有多少存款……最后一算，把所有資產變賣，還差40萬。

掙到這些財產，花了多少心血！我那時騎自行車出去跑業務，求人家結賬，好話說盡，有時磨一個下午都磨不來一分錢，敗光這一切卻只需要一個晚上。我已經說不出來當時是什么感覺了。

我想把鎮上那套老房子也賣了，悅悅不同意，說賣了我們就沒地方住了。如果租房子住，每個月會增加一筆開支，去她家住也不行，她爸媽現在還在氣頭上，我得看他們臉色。我說，那咱倆都沒法要孩子了。悅悅說，就先不要唄。她說，她剛升職當經理，工資也提上去了；我這邊也干著銷售，爭取多做幾單業務，40萬沒那么可怕。

我百感交集，人世間什么關系最可靠？我覺得找對了人，夫妻關系是最牢靠的，老婆才是要和我一起走一輩子的。我的心情很沉重，我和悅悅這么多年都是有難同當，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有福同享。

那幾個債主后來把我告了，好在我岳父岳母雖然嘴上罵我爸罵得厲害，但在危急時刻，還是借給我們30萬，這樣加上我媽給的10萬，危機暫時過去了。

接下來的好幾年時間，我都不敢想創業的事，回憶起兒時對“杜廠長”這個稱呼的執著，覺得自己很幼稚。如果不辦廠 ，又怎么會惹出這么多事？

直到去年，我和悅悅才把欠岳父岳母的30萬和欠我媽的10萬還清。我倆一起去日本玩了一趟，好幾年沒這么奢侈了，這才感到人生的輕松愜意，之前的人生一直在還債，還完一撥兒又來一撥兒新的，錢都是為別人掙的。

四

今年年初，我又有新想法了。現在幼兒培訓行業挺火的，我英語不錯，又喜歡孩子，就打算辭職開個培訓班。打工雖然也挺好的，但帶來的價值感、成就感遠遠不如創業，之前的廠子雖然沒了，但開廠的經歷對我能力的培養、心態的磨煉那是沒的說的。

這次創業出乎意料地順利，開始只有三四個學生，但我用心教，口碑還不錯。有個學生的英語成績之前從來沒有及格過，學校的老師都放棄他了，父母把他送到我這里培訓了兩個月，期中考試一下子得了80多分，他爸爸定制了一面錦旗送給我。我這輩子第一次收到錦旗，都不好意思了。這家人成了我的活廣告，不停地向別人宣傳我的培訓班，口口相傳，才幾個月我已經招收了30多個學生。悅悅說這叫苦盡甘來。我說，對，以后有的是好日子等著我們。

我記得有人說過：“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過一大片干旱貧瘠、地形險惡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現實世界。”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上個月悅悅懷孕了，我們這對“中年夫妻”也將迎來新的人生角色。我相信未來不管經歷什么，我們一家人永遠都不會散。“杜廠長”變成了“杜老師”，人生最美好的階段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