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夏洛蒂·勃朗特的第一部小說《教師》明確批判了拜倫式世界主義,這一立場在隨后的《簡·愛》、《謝利》都得以體現。一方面,這是因為夏洛蒂思想觀念更趨向保守,另一方面這是她的民族身份認同策略,通過批判世界主義來認同英國性。夏洛蒂的最后一部小說《維萊特》解構了愛國主義與世界主義的二元對立模式,建構了跨民族、跨宗教、跨文化的愛情。這種愛情蘊含了世界主義的理念,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重建了拜倫式的世界主義,但小說的開放性結局則表明了作家對此的悲觀傾向。
關鍵詞:夏洛蒂·勃朗特;世界主義;英國性
基金項目:本論文是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一般項目“維多利亞中產階級的身體話語:以狄更斯、薩克雷、勃朗特為例”(編號:2019SJA222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劉洋風,南京師范大學泰州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揚州大學文藝學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Title: Criticism and Identification: The Cosmopolitanism in Charlotte Brontes Novels
Abstract: Charlotte Brontes first novel Professor explicitly criticized cosmopolitanism, and the following Jane Eyre and Shelly both inherited this tradition vaguely. It is becauseCharlotte is becoming increasingly conservative.On the other hand, this is one of her national identity strategies: by criticizing cosmopolitanism to identify with Englishness. Charlottes last novel Villette deconstructs the binary opposition between patriotism and cosmopolitanism, and constructs a cross-ethnic, cross-religious and cross-cultural love pattern. This love contains cosmopolitanism, which in a way can be said to reconstruct the Byronic cosmopolitanism, but the open ending of the novel shows the pessimistic tendency of the writer.
Key words: Charlotte Bronte; cosmopolitanism; Englishness
Author: LiuYangfeng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Media,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Taizhou College (Taizhou 225300, China), and Ph. D. candidate at School of Literature,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225002, China). Her major research interest is British and American novels. E-mail: 116958467@ qq.com
“雖然‘世界主義在許多方面被公認為是18世紀的創造,但近年來這一理念在維多利亞研究的理論和實踐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Goodlad 399)。那時的英國正處于帝國的輝煌的日不落時代,當時的作家在小說往往會有意無意間中涉及世界主義理念。只不過“從維多利亞時代的觀點來看,‘世界主義一詞更有可能喚起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非人格結構,而不是寬容、世界公民或多元文化主義的社會思潮”(Goodlad 401)。這也意味著研究者不能簡單套用18世紀或者今天的觀念解讀維多利亞時代作家小說中世界主義和世界主義者。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重要女性作家,她小說中塑造的世界主義者形象既體現了她對世界主義思潮的理解與批判,也闡釋了其相關的民族立場。
一、對世界主義的批判
《教師》(Professor)是夏洛蒂的第一部小說,該小說塑造了一位世界主義者亨斯頓。亨斯頓是一位英國貴族,宣稱他對英國沒有特別的感情,痛恨英國這個“腐敗、墮落、受貴族和國王糟蹋的巴掌大的小國”(夏洛蒂262),并宣布他是世界主義者,他的“祖國即是整個世界”(夏洛蒂262)。
女主人公弗朗西斯與亨斯頓爭鋒相對。弗朗西斯是英瑞混血兒,英國是她母親的國度,她由對母親的愛衍生到對祖國的愛,由祖國浩瀚的土地、樹林和冰雪產生濃烈的愛國之情。她對亨斯頓說“與其沒有感情,還不如沒有邏輯”(夏洛蒂261)。最后弗朗西斯用味道很好的晚餐結束了這場爭論。
這場爭論中女性與男性,自然與理性,感情與邏輯,愛國主義與世界主義形成了對立。亨斯頓的世界主義理論支撐來自兩點,一是對英國現狀的種種批判;二是認為情感會蒙蔽邏輯,會失去正確的判斷:“那你可是發瘋了-瘋得像發情期的野兔,竟然固執地愛戀那浩瀚的土地、樹林和冰雪”(夏洛蒂261)。弗朗西斯的愛國主義力量來自情感,她熱愛自然,熱愛土地、樹林和冰雪。她要求情感具有特殊性和優先性,這種特殊和優先是基于血緣、種族、自然等產生的,因而對親人、朋友、情人之特殊的愛不可能等同于對陌生人的愛,對自己祖國的情感也不同于其他國家的情感。她認為同情心如果推廣到五洲四海,勢必會被分薄變淡,她對博愛的理念雖然尊重,卻懷疑它實踐的可行性。抽象的博愛會削弱同情心,對世界主義的烏托邦過于向往則易忽略關注身邊的人,看似博愛的世界主義最終會反對并壓抑源于自然的情感。
這場爭論中弗朗西斯代表的愛國主義略占上風,當她指出因為聯想“您的肖像對任何一個愛您的人來說都是無價的”(夏洛蒂258),亨斯頓臉紅了,可見他對情感力量的認同。不過亨斯頓所代表的邏輯顯然沒有被弗朗西斯所說服。
正如吉爾伯特(Sandra M.Gilbert )和蘇珊·古芭(Susan Guba )所言: “作為最早體現勃朗特整個寫作生涯中不斷強化的主題的作品,這部小說還是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的”(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428)。《教師》中愛國主義和世界主義的二元對立模式以及亨斯頓的形象在夏洛蒂以后的小說中不斷重現,他所代表的世界主義理念是理解夏洛蒂思想的一把重要鑰匙。
亨斯頓的世界主義源自他反對專制,追求自由平等的政治理念。他幫助被兄長壓迫的威廉,是為了“反對惡霸,砸碎鎖鏈”(夏洛蒂248)。他得知威廉有一半的貴族血統時曾說:“一旦你擁有田產、宅第、花園和爵位,你就會變得孤高自傲,你會維護本階級的利益,把佃戶訓練得對貴族俯首帖耳,你會竭力反對日益壯大的人民力量,維護腐朽的社會制度,為此甚至不惜讓下等人血流成河”(夏洛蒂236)。貴族的階級利益注定他們壓迫底層的立場。而亨斯頓“天生是改革者,激進的改革者”(夏洛蒂248),他去各國漫游,帶回的外國客人“也全是些政治家,他們更是無所不談:歐洲的發展,自由觀點在歐洲大陸上的傳播”(夏洛蒂281)。他們致力于推翻“俄國、奧地利、教皇”等專制統治。這種世界主義源自對自由平等的追求,是對世界正義的追求。
亨斯頓是以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為原型塑造的一位男性形象,他的世界主義觀念實質是拜倫的世界主義,繼承自18世紀啟蒙世界主義。18世紀的啟蒙世界主義其核心的根基建立在啟蒙哲學基礎上,“它是一種植根于民主和平等作為基本信仰的理想”(Sophia Basaldua1),這種理想使世界主義者不被特定的文化偏見所束縛。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系統梳理了世界主義,他強調了個人的權利,強調“個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轉引自羅伯特·諾奇克37)。當所有的個體的權利都得到同等尊重時,世界主義才有可能。“只有當這些國家為了持久的和平而從外部組織成聯盟時,同時只有在它們不僅尊重自己公民的人權而且也尊重外國人的人權時,真正的世界和平才有可能實現”(轉引自王寧98)。拜倫的世界主義正是基于對自由平等的追求,他將對個人自由的追求、對專制統治的反抗延伸至對其他受壓迫民族的同情與幫助。拜倫打破了島國人民的偏見,呼吁捍衛英國及其鄰國的自由,反對一切的暴政。“喚起拜倫的同情而占據了他的心靈的也不單單是英國的政治苦境;他反抗一切壓迫,憎恨一切虛偽,從而使他自己成了整個苦難世界的代言人。想起美國的黑奴,想到愛爾蘭下層階級的困苦境遇,想到意大利愛國者的殉難,都會使他熱血沸騰”(勃蘭兌斯438)。
《簡·愛》(Jane Eyre)羅切斯特儼然有著亨斯頓的影子,因為婚事的緣故他對父兄失望進而對祖國失望。他常年漂泊在外,“有時候住在圣彼德堡;更經常的是住在巴黎;偶爾住在羅馬、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夏洛蒂408)。他具備世界主義者的部分特質,“羅切斯特精神上是一位平等主義者”(Terry Eagleton 29)。不過與亨斯頓相比,羅切斯特更多沉浸于個人情感的失意,最終他從簡所代表的英國文化里得到了救贖。
《簡·愛》中圣約翰也有亨斯頓的影子。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圣約翰有越過國家的界限成為世界主義者的可能性,他選擇離開英國遠赴印度去傳教。簡愛拒絕他的求婚,“他是個善良、偉大的人;不過,他在追求自己的宏大目的的時候,無情地忘掉了渺小人物的感情和要求了。所以微不足道的人最好還是避開他;否則的話,他前進的時候,會把他們踩死的”(夏洛蒂547)。這個理由正是弗朗西斯反駁亨斯頓之回響。圣約翰生動演繹了抽象的博愛是如何削弱具體的同情心,對基督教烏托邦(某種程度上也是世界主義的)的向往是如何壓抑了圣約翰對奧利佛小姐的愛情,對故鄉的依戀等種種自然的情感。這種壓制傷害了他身邊的人,尤其是簡。可以說圣約翰在邏輯和感情之間選擇邏輯,放棄感情。簡贊美圣約翰的偉大,甚至在小說的結尾,依然強調圣約翰“巨人般把阻塞通道的教義和種性的偏見砍掉”(夏洛蒂595)。不過,簡對嚴厲、苛刻且偉大的圣約翰敬而遠之。
簡在羅切斯特和圣約翰的選擇再現了夏洛蒂對世界主義者的批判。當簡向羅切斯特訴求平等時,訴求的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上帝面前的靈魂平等,是大英帝國內部的弱勢群體和邊緣群體向主流群體發出的呼聲,是女性向男性、窮人向富人要求平等,這種平等是帝國內部的平等,并非世界主義式的向帝國外部開放的平等。當簡愿意以圣約翰的助手身份前往印度傳教時,那僅僅是愛情無望后的替代品。對她來說,印度炎熱的氣候和惡劣的環境甚至圣約翰本人都代表著死亡。最終簡與羅切斯特得以幸福結合,這肯定了愛國主義,對世界主義則隱含批判。
這種態度在《謝利》(Shelly)中也有所流露,這本社會歷史小說描寫了1811至1812年盧德派運動時期的約克郡。工廠主羅伯特是比利時與英國的混血兒,在約克郡開辦織布廠,他引進了最新的紡織機,遭到了當地失業工人的反抗。女主人公謝莉是當地鄉紳,也是羅伯特的房東。她和另一位鄉紳約克先生盡力維護教區的穩定。約克先生的形象依然有著亨斯頓的影子。年輕時候他游歷過歐洲,“精通法語和意大利語”(夏洛蒂49)。他反感于英國這樣一個“國王跋扈、僧侶跋扈、貴族跋扈的國家”(夏洛蒂45)。當羅伯特與暴動的工人進行“洼地保衛戰”時,約克先生同情那些失業的工人。謝利毫不客氣地批評他“荒謬無理地瞎捧一個階級的場”,“極其不公平地對待某一個人”(夏洛蒂378)。她認為約克先生這個“博愛主義者”和“自由的辯護士”的另一面是“苛刻,粗暴,狹隘和無情的”(夏洛蒂380)。約克先生是土生土長的約克郡本地人,對當地人的生存狀況比較熟悉,能夠在發展產業的同時處理好與窮人的關系,而羅伯特·穆爾作為外地來的工廠主則激起了工人的運動,謝利認為這恰恰說明對陌生人開放的世界主義的博愛的虛偽與不切實際。謝利對約克的指責是《教師》中弗朗西斯與亨斯頓辯論的再現,是《簡·愛》中簡拒絕圣約翰之余音。
可以說,夏洛蒂在《教師》《簡·愛》《謝利》三本小說中堅持了大致相同的立場:尊重世界主義,承認它的正確和偉大,但從情感上抵制這一理念,認為它在實踐上很難具備可行性,通常會演變成無情的壓迫。
夏洛蒂對世界主義的矛盾立場主要有兩點原因。首先,是由于她對拜倫從崇拜轉向批判的情感態度。夏洛蒂和兄弟姐妹自童年起就非常熟悉拜倫的作品,也著迷于拜倫的朋友愛爾蘭詩人托馬斯·摩爾(Thomas Moore)所寫的《拜倫傳》(Life Of Lord Byron)。夏洛蒂與布蘭威爾少年時期合寫的安格里亞故事體現了拜倫的影響,充斥著亂倫與謀殺的瘋狂的愛情,成年后她的小說中男性形象也有拜倫式英雄的影子。“不過對于這個隱秘的幻想世界的依賴讓夏洛蒂開始感到越來越內疚,這與她自己所期待的端莊的牧師之女的社會身份也越來越相沖突。牧師之女需要履行為主日學校的教師組織茶會等職責,那些客人們決不想到年輕的女主人的腦子里那些反叛的幻想”(Lucasta Miller 9)。夏洛蒂的宗教道德與政治理念日趨保守,這使她對拜倫的喜愛變得謹慎,這從她1836年寫給騷塞(Robert Southey)的謙恭的信中也能看出。畢竟,騷塞曾指責拜倫是政治危險分子、道德應受譴責者,甚至稱之為惡魔派。“因此,她寫成于構思《教師》期間的、著名的《告別安格里亞》就不能簡單地被看成對青少年時代幻想的告別;更為重要的是,它是對那些具體化身為撒旦式反叛的幻想的告別”(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401)。這種告別包含了夏洛蒂對拜倫及其世界主義理念的批判。
其次,這是由于夏洛蒂對民族主義的強烈迎合而產生的對世界主義的批判。19世紀拿破侖戰爭后民族主義成為歷史主流,由于英格蘭在不列顛聯合王國的統治地位,英國性成為英國人民的民族認同要素和愛國主義精神源泉,在“維多利亞時期,即使遠在滿布全球的英帝國勢力的最邊境,‘英國性都能使當地的英國人同仇敵愾,也能激發傳教士們如火的熱情”(約翰·達爾文15)。這種愛國主義和帝國主義密不可分,“對英國人來說,被理解為英國社會使命的帝國主義是英國文化表述的重要部分之一”(轉引自張京媛108)。夏洛蒂作為一個英國作家自然也接受了這樣的文化洗禮,追求英國性認同。夏洛蒂的一半愛爾蘭血統使得這種民族認同更為強烈。夏洛蒂父親帕特里克牧師原本只是一個愛爾蘭貧苦農民家庭的孩子,依靠自己的勤奮努力考上劍橋大學,獲得神學學士學位。畢業后的帕特里克先在約克郡哈茨海德當副牧師,娶了夏洛蒂的母親,一個英格蘭姑娘。身為英愛混血兒,夏洛蒂從父親那里接受了愛爾蘭傳統的教育,包括愛爾蘭語言、神話、詩歌等內容,她的長相與口音有著明顯的愛爾蘭特征。好友瑪麗回憶初次見面時夏洛蒂“很害羞、膽小,說話帶有嚴重的愛爾蘭口音”(蓋斯凱爾夫人74-75)。愛爾蘭作為英國的內部殖民地,經濟上飽受帝國壓迫,文化上也一直被貶低。這使夏洛蒂承受了英格蘭人對愛爾蘭的偏見與歧視。同時,她的英國血統和大環境,也使她同樣具有對愛爾蘭人的偏見。這種矛盾心態,讓她在小說中刻意表現得比英國人還要正統,對英國文化的優越性大加肯定,對批判英國文化的世界主義有所否定。
二、重建世界主義
夏洛蒂的最后一本小說《維萊特》(Villette)消解了前三本小說中愛國主義和世界主義二元對立的模式。與《教師》《簡·愛》《謝利》中的女主人公相比,小說女主人公露西是無根的孤兒,被迫在不同的收養人之間輾轉流浪。露西的父母和本打算長期收養露西又出了變故的親戚是誰,作者沒有交代,倒是費了不少筆墨交待露西暫居的教母布雷頓夫人家。露西的成長經歷和教育經歷幾乎沒有提及,她的第一份工作是陪護富有的老處女馬奇蒙特小姐。馬奇蒙特小姐去世后,露西無處可去,前往倫敦尋找機遇,在倫敦又偶然聽說拉巴斯庫爾(以比利時為原型虛構的國家)的維萊特小城,又轉到維萊特求生。英國也好,維萊特也好,她都沒有親戚沒有家庭,是一個徹底的局外人。沒有身份,也就意味著沒有情感的優先性。她的愛國主義立場也就岌岌可危。露西的綽號“老第歐根尼”,這固然是形容露西清貧,更暗含她的身份猶如世界公民般多變,是一位潛在的世界主義者。
露西在維萊特的貝克夫人的寄宿學校擔任英語老師,與教母布雷頓夫人和她的兒子約翰大夫重逢。露西曾對約翰心生愛意,約翰與貴族之女波琳娜相愛后,露西與該校的男老師保羅相識相愛。露西與保羅的相愛過程,也是他們的性別、民族、宗教等觀念不斷沖撞的過程。
性別觀念上,露西覺醒了女性意識,而保羅持有當時主流的男權理念。當露西在畫廊里欣賞一幅埃及艷后的半裸體巨型畫,保羅對露西的魯莽大為吃驚,他讓露西呆在陰暗的角落欣賞講述一個女人從少女到寡母的奉獻的一生的組畫《女人的一生》,而露西則覺得這畫特別虛偽丑陋。他送給露西的書經過了自己的審查,作了刪節,在露西向他學習數學時顯示出超越一般女性的才干時,他懷疑露西追求傳統上屬于男性領域的知識,批判知識女性。民族觀念上,露西的英國民族氣質與保羅的法國民族氣質也時不時有沖突,有時候演變為民族觀念的沖突。保羅在演講時批判英國女人,激起了露西的反感,導致露西在課堂上大喊:“英國萬歲!英國的歷史和英雄萬歲!打倒法國,打倒謊言和紈绔子弟!”(夏洛蒂428)宗教觀念上,保羅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露西則是堅定的新教徒。保羅和朋友們曾希望露西皈依天主教,遭到了露西的拒絕。
盡管觀念有所沖突,但他們還是互相欣賞。露西崇拜保羅,保羅也認可露西的獨立和能力。露西從英國一路漂泊到維萊特,民族身份相對多元化,游離于主流的民族認同。保羅鼓勵露西,雙方在相愛相守中逐漸學會彼此包容。雙方尊重彼此的宗教信仰和民族身份,“他信奉自己的宗教,但又絕不干涉我的純正的信仰”(夏洛蒂624)。保羅尊重露西的獨立,幫助露西開辦女校。他們的愛情是跨宗教、跨民族、跨文化的聯合,“更加包容,更關注消除直接對抗”(Terry Eagleton 72)。露西最終在拉巴斯庫爾的維萊特小城而非英國實現了自由和平等,在這個意義上,她如同拜倫一樣是一個被放逐的世界主義者。借由這樣的愛情模式,夏洛蒂重建了她的理想世界,或許可以稱為“露西式”世界主義。
與拜倫式世界主義相比,這一世界主義明顯更溫和,更世俗,更具女性氣質。在民族文化觀念上,擺脫了了單一的英國性認同,突破了愛國主義名義下的英國文化優越論的偏見。露西不再如同弗朗西斯、簡、謝利那樣,最終締結體現大英帝國秩序的核心家庭。她在維萊特城擔任女校校長,等待著保羅的歸來。在宗教問題上,他們的愛情是跨宗派的聯合,強調新教徒和天主教共有的對上帝的信仰和對《圣經》的閱讀。露西的故事雖沒有宏大的理論話語,卻蘊含了女性觀念的覺醒,消弭了民族文化的沖突。
這段跨越式愛情是否能收獲幸福,小說對此模棱兩可。結尾處,露西勝任了女校校長的工作,獨立堅強,保羅的船只則在海上遇到了風暴,兇多吉少。夏洛蒂寫給出版商的信中是這樣解釋的:“原來的設想就是讓每個讀者按照他自己的性情,是心慈的還是心狠的,來決定哪場災難的結局。淹死和婚配就是這兩種可怕的選擇。慈悲為懷者——當然會選擇前一種較為平和的命運:讓他淹死而使他解除痛苦。相反,那些硬心腸者,就會無情地把他拴在兩難困境的第二只角上,即殘忍而漠不關心地讓他同那個人,那個家伙——露西·斯諾結婚”(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728)。夏洛蒂出乎意料地將露西與保羅有情人終成眷屬看作悲劇,將保羅的淹死視作較為平和的命運,她的這一立場引起了不少研究者關注。
有些研究者將保羅的歸來理解成露西的獨立之路的結束。露西開辦學校的前期準備工作大多由保羅完成,一旦保羅歸來,露西和保羅的關系很可能演變成為《教師》中弗朗西斯和愛德華的那種被教導者和教導者的關系。為了保證露西的獨立,保羅必須死亡。只有他的死亡才意味著露西徹底自立,而他倆的婚姻則意味著露西重回女性依附的舊路。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評價該小說:“從許多方面來看,《維萊特》都是勃朗特最公開、最不顧一切地表達其女性主義思想的小說作品”(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508)。這一解讀強調了夏洛蒂的女權主義立場。
更多研究者是將這一解釋理解為夏洛蒂的悲觀態度,“一方面強調家庭生活的喜樂,與此同時又聲明這樣的結尾不夠真實,要力證痛苦的真實,這種痛苦不可能借助良好的意愿就可以忽略不見”(Terry Eagleton 73)。寫《維萊特》這本小說時,夏洛蒂已經承受了歲月的考驗和死亡的洗禮,弟弟妹妹相繼離世,她成了父親六個孩子中僅存的一個。她也經歷了情感的失敗。比利時留學期間她對埃熱先生的暗戀;在《簡·愛》、《謝利》出版期間她對出版商史密斯先生隱秘的好感,這些感情都無疾而終。生活的不幸影響了《維萊特》的創作心態,讓她難以將這對情人的婚姻視為喜劇。
其實,如果從世界主義角度來理解,《維萊特》的開放性結局和夏洛蒂悲觀解讀正體現了她的審慎。身為英國人和愛爾蘭的混血后裔,夏洛蒂的民族認同常徘徊在在自矜與自卑之間;身為牧師長女,夏洛蒂往往盡可能讓自己的想法符合公眾期待。創作《維萊特》時,做為知名女作家的她出入文壇,可也遭受了親人相繼離世的打擊,她的心態更為成熟和勇敢。
在民族認同問題上,她已經擺脫了狹隘的民族主義。《維萊特》出版的1853年,副牧師尼科爾斯先生向夏洛蒂求婚,他的表白遭到夏洛蒂父親帕特里克牧師的嚴厲阻止。這種阻止可能是老人出于晚年生活的私心,更有可能是如夏洛蒂所言:“在爸爸身上,失望的感情是由于壯志未酬引起的,也是出于父親的驕傲”(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766)。帕特里克希望長女能遵循自己的足跡,融入英國主流社會,維持甚至提升社會階層。科爾斯先生并不能幫助夏洛蒂做到這一點。他與帕特里克一樣來自愛爾蘭,是一位貧苦的副牧師。夏洛蒂選擇他為自己的丈夫,很大程度上是為他的癡情所打動,正如她告訴朋友艾倫自己訂婚的消息時說:“我相信我會愛我的丈夫,我感激他對我的那種溫柔體貼的愛,我相信他會是個重感情的、有良心、有高度原則性的人。如果有這一切后,我還要后悔他沒能再有出色的才華、相投合的情趣和思想,那在我看來確是太狂妄自大,太不知好歹了”(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762-763)。夏洛蒂的婚姻選擇意味著作為愛爾蘭后裔的她不再執著于對英國性的認同,坦然接受了愛爾蘭身份。
在宗教問題上,夏洛蒂也更直接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勃朗特家庭的宗教背景較為多元,她的祖母是天主教徒,母親和母親逝世后前來哈沃斯照顧孩子的勃蘭威爾姨媽都是虔誠的衛斯理教派信。她的父親是國教牧師,但在教派問題上相對開明。這樣的成長環境和時代背景使得夏洛蒂·勃朗特宗教思想相對寬容,她對神職人員的人性缺陷有著充分了解,對于宗教有著自由思考和獨立判斷。她在比利時留學時曾感慨:“國籍和宗教的差別使我們和所有的其他人之間有了一條巨大的鴻溝,我們在眾人中完全是孤獨的”(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131),可也體會到“有些天主教就像任何奉《圣經》為天書的新教徒一樣出色,而且要比大多數新教徒更好”(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134)。1850年冬天正是英格蘭因所謂的“教皇侵略”反天主教情緒的浪潮的時期,夏洛蒂在小說中塑造了露西和保羅這樣跨民族、跨宗教、跨文化的情侶,正是對當時的宗教教派之爭的回答。雖然懷著這樣的希望,夏洛蒂對這一聯合并不樂觀。因而“《維萊特》既沒有勇氣是悲劇,也沒有勇氣成為喜劇;像夏洛蒂的所有小說,雖然其結論比任何其他小說更為明顯,但它仍是一種中間地帶,是一半的措施”(Terry Eagleton 73)。夏洛蒂對露西和保羅之愛所持的悲觀預判體現了夏洛蒂對世界主義的向往和基于現實層面的悲觀。
結語
夏洛蒂對世界主義的關注,是因為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作為“世界工廠”(world factory)呈現出的世界性的視野,也是因為對拜倫式世界主義的熟悉與相關思考。夏洛蒂前三部小說中將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相對立,固然是由于思想偏保守,更是因為她的半愛爾蘭身份導致的民族身份認同困境。同時,作為一個被壓迫民族的后代,作為一個強烈愛慕過異國男性導師的女性,她沒有完全囿于民族文化的狹隘視野,而是保持了敏銳的觀察力和超越民族、國家的同情心。這最終形成了《維萊特》中跨民族、跨宗教、跨文化的聯合,這是一種更溫和、更世俗、更具女性氣息的世界主義。它試圖超越紛爭,尋求多元文化和平共處之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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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