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基光：新中國河南美術事業的拓荒者

2020-09-18 08:20:42高敏

中國書畫 2020年7期

◇ 高敏

馬基光天下農民是一家 63.5cm×87cm 紙本設色 1951、1964年河南省美術館藏款識：此為一九五一年舊稿，一九六四年重畫，在開封盛夏揮汗。基光。鈐印：馬基光印（白）

歷史總是有所遮蔽，有所顯現。時代風云變幻、地域文化差異及個體命運沉浮糾結在一起，影響著人們對于歷史的認識與評價。回首近百年來河南美術的發展歷程，似乎很難用“輝煌”或“悲壯”之類的詞匯來界定，或許可稱為“平實”。但拂去歲月的塵埃，她的平實之中自有璀璨之處，如同璞玉一般，質樸中散發著溫潤的光芒。而這溫潤之光是由眾多默默耕耘、無私奉獻的畫壇先輩用自己的藝術生命所映照，并照亮了河南現代美術的發展之路。馬基光先生就是他們當中的一位代表人物。

馬基光，回族，祖籍江蘇南京，1915年出生于河南開封，祖輩經商，家境殷實。其父馬運五，字鴻福，號禾霖，早年就讀于河南大學堂，曾隨上海商團參加過辛亥革命。新中國成立后，馬運五擔任過中南民族事務委員會委員、河南省民族事務委員會副主任、河南省工商聯主任委員等職，1954年在北京參加了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1〕馬運五先生思想開明且有民族氣節，對馬基光以現實主義作品展現愛國情懷的創作觀念產生了重要的影響。馬基光十歲之前，生活在其外祖父李國韶家中。李國韶出自書香世家，光緒丁酉年（1897）科舉考試中，科試、歲試、優生場均獲一等一名，最后被選為河南省一等一名拔貢，也因此被尊稱為“李拔貢”。〔2〕李國韶擅長書畫，尤長山水。馬基光幼年居其家中，耳濡目染，受其熏陶，得到了最初的藝術啟蒙，對他日后走上藝術之路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馬基光的藝術萌芽在家族影響下逐漸生長且不斷延續，不僅自己日后成了對河南美術事業有著重要貢獻的藝術家，其子馬嶺曾任河南大學藝術學院副院長，其婿王威則是河南省美術家協會第二屆主席，孫子馬天羽任教于北京服裝學院，外孫王大鵬任教于廣州美術學院，皆是有所成就的藝術家。馬基光先生的家族藝術基因如此綿延不斷，堪稱河南美術界的一段佳話。

馬基光在就讀河南省立第一初級中學時，就顯示出了過人的藝術才情和膽識。他與同學龔柯、徐錦章在校內創辦了《黎明》畫刊，每月推出一期，受到師生的好評。1933年，他與堂兄馬植文、同學殷晉德一起考入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以下簡稱“國立杭州藝專”）高中職業部，開始接受系統的美術教育。當時的國立杭州藝專高中部，非常注重專業基礎課的訓練，尤其是素描課程占據主導地位，高中部第一、第二學年主要致力于素描訓練，到第三學年才能選定專業，而且學生是否分入雕塑系、繪畫系或者圖案系，也是根據素描成績的優劣作為依據的。素描教師全是留法學生，其中擔任高中部素描教師時間最長的是李超士、方干民、蔡威廉等教授，他們是當時國內一流素描家。〔3〕在這樣的教學理念和訓練體系影響下，馬基光的素描功底和藝術技巧得到了飛躍提升，經過三年的勤奮學習打下了堅實的中西繪畫基礎。1936年，馬基光升入國立杭州藝專大學部繪畫系深造。當時的繪畫系由西畫系與國畫系合并而成，倡導中西兼學，講求素養均衡。求學期間，馬基光的油畫得到吳大羽等先生的指點，中國畫則得到潘天壽先生親授，使他的藝術視野更為開闊、創作功底更加堅實。

良好的學院教育和個人才情相結合，塑造了馬基光對于藝術本體語言非常全面的把控能力。他對油畫、中國畫、水彩等不同形式的藝術媒介均有涉獵，且在版畫創作領域也取得了頗高的成就。由于馬基光后來以擅長中國畫聞名中原畫壇，所以了解其版畫成就的人反而寥寥無幾。事實上，馬基光是中國新興木刻運動的積極踐行者，他創作于20世紀30至40年代的木刻版畫，構圖強悍，粗獷有力，尺幅不大卻具有紀念碑式的雕塑感。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也是20世紀版畫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馬基光對版畫創作的興趣，萌發于國立杭州藝專的圖書館，在那里通過欣賞德國女畫家珂勒惠支的作品集，他對版畫藝術的震撼力量有了深切感受，為之癡迷并加以刻苦研習。同時，馬基光還深受當時活躍在上海、杭州一帶的新興木刻運動的影響。1937年，還是藝專學生的馬基光創作了第一幅版畫作品《打回老家去》，由此，馬基光與新中國第一代版畫藝術家江豐、胡一川等人，通過現代木刻進入了20世紀中國美術史的進程中。〔4〕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以后，特別是在隨國立杭州藝專南遷、西遷的流亡期間，抗戰的現實和人民所受的苦難深深刺痛了馬基光的內心深處，激發了他強烈的創作熱情，遂以刻刀為武器，投身于抗戰救亡的時代洪流之中，創作了大量鼓舞軍民士氣、反映民眾疾苦的版畫作品，其中有十幾幅作品發表于香港《大公報》、上海《時代》畫報、重慶《抗戰戰刊》等報刊。對于馬基光的這批抗戰版畫作品，著名理論家王朝聞曾在與馬基光之子馬嶺的通信中給予高度評價，稱這些作品不僅是馬基光個人歷程的記錄，從中也可看見當時青年一代、藝術青年的覺悟程度，在美術史上具有一定的意義，不失為一種鏡子的價值。〔5〕

馬基光好光景 18.6cm×27.7cm 年畫 1950年河南省美術館藏

馬基光你說你勞動咱倆比比手年畫 59.5cm×84cm 1950年河南省美術館藏

1939年，國立杭州藝專西遷至昆明后，馬基光受“中華全國木刻界抗戰協會”盧鴻基的委托，與同學韓秀石、夏明在昆明共同籌備“中華全國木刻界抗戰協會云南分會”。〔6〕同年8月，馬基光到昆明第五軍分校政治部從事宣傳工作至年底。1940年春，馬基光與趙春翔、龔柯、許樹勛、梁樹祥等應李樸園之邀一同加入教育部第四戲劇教育隊，輾轉來到大西北，開始他在西北的抗日救亡宣傳工作。戲劇隊除進行抗戰宣傳外，還承擔古代美術遺跡的考察和研究任務。馬基光先任研究組組長，后任該隊指導員。〔7〕馬基光在西北工作生活了近六年，直至1946年初才返回久別多年的故鄉開封。在西北期間，他的繪畫創作發生了重要轉折，不僅是從版畫創作逐漸轉為中國畫創作的媒介材料之變，也是對中國傳統文化和底層民眾現實生活認知深度的觀念轉變。因為參與教育部第四戲劇教育隊、西北戰區抗戰宣傳八隊、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相關工作的緣故，馬基光的足跡遍布陜西、甘肅、青海等省份的各個地方，得以直面中華文化豐富的歷史遺存和先民創造的藝術奇跡，從中汲取營養使自己的藝術創作在精神層面更為深沉和內斂。西北的風土民情，民眾粗獷、豪邁的生活與氣質給他帶來許多創作靈感，為此他畫了許多帶有明顯速寫性質的中國畫寫生作品，例如《苗女》《渡口》《休息》《西北所見》《古塬》《駝隊》等。這些中國畫作品用筆極其凝練，充分體現了速寫線條的韻律和美感，著色古樸典雅，造型灑脫逸然，從中可以看出中國傳統壁畫和石刻藝術對其產生的影響。

從藝術審美角度而言，馬基光創作的這批西北寫生作品具有很高的價值，尤其是其中那幅生動傳神的《苗女》，線條率性靈動、氣息純真清澈，與同時期葉淺予、黃胄等人的作品相比亦毫不遜色。在此期間，馬基光還創作了許多以馬為表現主題的工筆畫，成為當時蜚聲西北畫壇的畫馬名家。他筆下的馬都是奔放不羈，饒騰勇躍的，令人感受到一種力，一種壓抑不住的，像烈火，向湍流，像一種要沖決一切羅網與禁錮的生命的力！〔8〕而畫中的馭者卻多是俊俏而矯健的西北少數民族姑娘，與桀驁不羈的野馬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反差，這似乎能夠折射出畫家性格的兩個不同方面。然而，到了20世紀60至70年代，馬基光的鞍馬題材繪畫再度呈現出這樣的反差，就不僅是性格的自然流露了，似乎還隱喻著他在極“左”思潮羈絆下內心深處的落寞，以及對于自由奔騰的向往之情。

1949年12月，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俱興。馬基光來到河南省文聯籌委會工作，任河南省文聯創作研究部副主任、美術組組長，成為新中國初期河南美術界的活動組織者和領導者。他上任后開展的第一項工作，是組織新年畫的創作和展覽活動。其時，即將迎來新中國成立后的首個春節，如何用人民群眾所喜愛的且富有教育意義的藝術形式來表現勞動人民的新生活和新風貌，成為美術界最為緊迫的重要任務。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為此專門頒布了《關于開展新年畫工作的指示》，號召新中國的美術工作者積極參與新年畫的創作。在時代光芒的感召下，馬基光對于欣欣向榮的新中國建設飽含著深情，對新生活充滿著美好的期待，為做好河南美術界的新年畫創作和組織工作，竭盡全力，不知疲倦。1950年，在河南農民代表大會召開期間，他組織實施了河南美術界第一次新年畫美術作品展，展出的86幅作品就布置在農代會的會場，以便可以當面聽取農民代表對于作品的評價意見。對于這次展覽的籌備實施和觀眾反響情況，馬基光撰寫了《河南農民代表會上的美展》一文，并發表于《人民美術》第三期。在該文中，馬基光不僅談到了如何處理“怎么畫”和“畫什么”的問題，還坦率地承認此次展覽并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但是收獲了如何為農民畫畫的經驗。〔9〕從文中可以感受到，新中國呈現出的嶄新氣象帶給馬基光的工作熱忱，以及他對于新中國農村發展和人民幸福生活的真心期待。

馬基光邊耕邊備戰 12cm×16.8cm 版畫 1939年河南省美術館藏

馬基光打回老家去 17cm×12cm 版畫 1937年河南省美術館藏

為了使全省的新舊美術工作者進一步團結起來，共同推動河南現代美術事業的勃興，馬基光陸續組織實施了“省會美術工作者作品展覽會”（1950）、“河南全省美術作品觀摩會”（1950）、“河南省第一屆美術展覽會”（1954）、“河南省青年美術作品展覽”（1956）等一系列重要的展覽和活動，為新中國河南美術事業的繁榮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在繁忙的組織工作之余，馬基光仍筆耕不輟，先后創作了新年畫《好光景》《你說你勞動，咱倆比比手》，并參加了1950年全國新年畫展覽。馬基光的中國畫作品《天下農民是一家》《肅清隱藏的敵人》，參加了1953年第二屆全國中國畫展，工筆畫《向老藝人請教》《喜悅》參加了1965年第四屆全國美術作品展。對于馬基光先生在新中國“十七年”時期創作的新年畫和中國畫作品，中央美術學院殷雙喜教授曾給予高度評價。他認為：“馬基光的作品與電影《李雙雙》和豫劇《朝陽溝》一樣，反映了河南農民在新中國經歷社會巨大變遷時產生的心理感受，作為美術中的‘現代性’文化形態，反映了成長中的中國農民的主體性，也就是農民當家作主人的自豪感和對新生活的由衷喜悅，還有農民這個階層在新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發展中的巨大變化。他的作品中，表現了生產、教育、文化、科技等農村生活的新事物，從而反映出中國美術現代性敘事的特征。”〔10〕

“文革”期間，馬基光遭到審查、批判，飽經憂患和坎坷。雖然仍有《探流沙》這樣氣勢磅礴的力作問世，卻是悲懷難遣，只好借酒澆愁。“十年浩劫”結束后，他雖再度煥發藝術激情，創作了中國畫作品《寒雀竟躍春》和《魚樂圖》來表達內心的輕快，但他的身體狀況卻再也無法恢復如常了，1979年5月21日病逝于開封，終年64歲。馬基光一生堅持將中國傳統繪畫與西方繪畫相融合，將其對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理解與新中國美術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相融合，創作了許多有著真切生活體悟，質樸生動、有血有肉的繪畫作品，在河南畫壇獨樹一幟。或許，當初馬基光如果不是回到河南工作，而是到了北京、上海等地，其在20世紀中國美術史上的地位可能會有很大改變。其實，他曾迎來這樣的歷史機遇，卻與之擦肩而過。1954年，經國立杭州藝專同學王朝聞推薦，中國美術家協會擬將其調入《美術》雜志工作，卻因河南方面回絕未果。〔11〕馬基光錯過了這次機遇，對他個人而言或許是件憾事，但卻是河南美術界的幸運。他不僅為新中國河南美術事業殫精竭慮，做了許多推動美術事業發展的組織工作，還在任教河南省立女子師范學校、開封藝術師范學校、鄭州藝術學院、開封師范學院（現河南大學）期間，為河南美術界培養了大批的優秀青年人才和中堅力量，為新中國河南美術教育事業的發展做出了杰出貢獻。

馬基光黑馬 57.3cm×34.2cm 紙本設色 1963年河南省美術館藏款識：一九六三年春，畫于開封。基光。鈐印：馬基光印（白）馬（朱）

為了緬懷馬基光先生，弘揚他的藝術成就和藝術精神，在馬基光百年誕辰之際，河南省美術館曾策劃舉辦“百年基光——馬基光藝術回顧展”，展出馬基光先生精品力作兩百余幅，并輔以若干歷史文獻資料，系統梳理了馬基光藝術創作的脈絡與軌跡，再現了先生波瀾壯闊的藝術歷程與執著守望的畢生追求。展覽重新喚醒了人們對馬基光的記憶和懷念，使他的藝術和精神在當代再度獲得了理解與傳承。此展作為推廣河南近現代美術名家的典型個案，也被文化部評為了2015年度全國美術館優秀展覽項目。盡管如此，我們也應清醒地意識到，馬基光的藝術歷程和藝術成就尚未得到充分了解和認識，他的藝術貢獻和價值尚未受到充分重視和評估，仍需更多的學者進行持續關注和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