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宏蕾

7月29日晚,上海洋山深水港自動化碼頭燈火通明,門機、橋吊、集裝箱卡車往來穿梭,正對幾艘超大型集裝箱船同時進行集裝箱吞吐作業
疫情防控期間,中國國內企業一度停工停產,國際輿論曾經認為這次新冠疫情是全球供應鏈“去中國化”的壓力測試。
隨著中國疫情阻擊戰取得重要的階段性勝利,中國全面復工復產復市,但由于疫情在全球蔓延,美歐日韓一些全球化運作的大企業相繼停擺。對中國企業來說,需要面對的問題不僅僅是這些國家的訂單需求減少,而且復工復產所需要的部分原材料、中間品進口也遇到了空前的困難。
疫后中國如何重塑在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中的地位?近日,《瞭望東方周刊》就此問題專訪了國家高端智庫建設培育單位“長江產業經濟研究院”理事長、院長,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劉志彪。
《瞭望東方周刊》:新冠肺炎疫情與經濟全球化的關系,是評估本次疫情蔓延后果中最重要的現實問題。現在看來,疫情后經濟全球化的趨勢和走向會如何發展?
劉志彪:目前各國流行的看法普遍比較悲觀,認為疫情后各國出于供應鏈的穩定性、安全性和自主性,會采取措施鼓勵企業內向化發展、限制本國企業的跨國投資和布局。如果各國真的這樣做,那么起始于上個世紀下半葉、在21世紀初得到迅猛發展的經濟全球化進程將受到沉重打擊,過去幾十年中以跨國公司為主導建立起來的全球產品內分工體系將面臨崩潰和倒塌,全球經濟也將發生嚴重的倒退和蕭條。
未來各國可能不會再繼續沿用降低交易成本這樣一個純經濟概念來支持疫情后的產品內分工了,社會成本才可能是產業配置的最終決定標準。
中國是這種經濟全球化的重要參與者、建設者與受益者,如果問題真如全球化悲觀論者所預言的那樣,疫情將首當其沖地嚴重影響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上的地位,并與西方國家跨國企業之間出現斷鏈或切割,重新回到封閉的循環走自力更生的路子。這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為此,必須未雨綢繆,盡早進行科學預判,全力做好各種應對方案和采取有力措施。
《瞭望東方周刊》:具體來說,這次疫情會如何影響經濟全球化進程?
劉志彪:從現有全球價值鏈形成和發展的基礎來看,疫情主要可能會從以下幾個方面動搖全球制造業的基本原則,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動搖跨國企業主導的產品內分工的基礎。
產品內分工是指產品在生產過程中所包含的不同工序環節,按比較優勢和規模經濟的原則被拆散分布到不同國家進行,形成以工序、環節為對象的分工體系,以此來實現成本節省和創造利益。但是這次疫情的沖擊使人們看到產品內分工體系的脆弱性,支持這個體系不斷推進的純經濟學思考并不牢靠。
首先,這種大面積的疫情沖擊,要全球價值鏈的總龍頭擔負起協調不同生產工序和生產區段的任務,其協調機制可能就會崩潰,協調成本可能要趨向于無窮大,甚至根本不可能完成。
其次,在疫情中全球各地因“封城、封航、封國”而導致物流嚴重堵塞,一些國家和地區呈現出關鍵醫用物資、糧食等供給短缺,引發了社會恐慌和動蕩,破壞了整個及時交貨系統的存在基礎。疫情后,跨國企業的戰略態度可能會對這種全球分散生產和配置的模式持保守意見,為避免未來再次遭遇措手不及的窘境和大規模損失,企業建設的供應鏈系統會要求更加體現自主性和可控性。
第三,疫情在一定程度上進一步動搖了一些國家的政府支持經濟全球化開放的政策基礎和政治基礎。如疫情中興起的種族歧視和民族主義的傾向,利用底層民眾在全球化中的失落感和被剝奪感,趁機轉移國內矛盾,共同尋找外部敵人,以掩蓋政府應對疫情的不足,這些都將打擊經濟全球化的互信基礎。
未來各國可能不會再繼續沿用降低交易成本這樣一個純經濟概念來支持疫情后的產品內分工了,社會成本才可能是產業配置的最終決定標準。這意味著發達國家可能會動用巨大的政府補貼支持制造業回歸本國,意味著疫情后由西方發達國家跨國企業主導的經濟全球化模式將加速走向萎縮或蛻化。
《瞭望東方周刊》:疫情后的中國面對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重塑的重大挑戰,如何緊緊把握這種重組的方向并抓住機會?
劉志彪: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包括兩個重要方面。
第一個問題是疫情后中國是不是還要堅決維護和全力推進嵌入全球價值鏈形式的經濟全球化?這個回答應該是直接明了的:中國如果就此順應逆經濟全球化趨勢回歸完全的內向型經濟循環,僅僅依靠國內市場聯系進行發展,那不僅剛好幫助某些西方政客完成了他們想達到而不能親自實施的目標,而且在歷史關鍵時刻選擇了一條不利于國家整體長遠發展的道路。但繼續實施原先的全球化戰略也是行不通的,中國原先參與經濟全球化的形式、方式、模式和機制都要改變。
第二個問題是如果原來的戰略需要調整,那么中國重塑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的基本方向是什么?有四個可能的基本方向。
基本方向一:在新的形勢下實施新一輪“走出去”戰略,更加緊密地嵌入西方國家跨國公司主導的全球價值鏈體系。可以密切追蹤跨國公司主導的全球價值鏈重組趨勢和戰略走向,采取跟隨戰略主動強化與其配套和外包關系。
基本方向二:把抗擊疫情與新基建相結合,沿“一帶一路”構建以我國為主的全球價值鏈體系,這種新作為將鞏固和優化我國主導的全球化供應鏈地位,更深入地推進經濟全球化的發展。
基本方向三:爭取中日韓自由貿易協定的盡早簽署。
基本方向四:以國內超大規模市場為依托,進一步加強我國沿海地區與東北經濟圈、中西部地區的經濟聯系和經濟循環,在此基礎上構建以東部沿海地區尤其是長三角地區為龍頭的國內價值鏈。

2月28日,在江蘇泰州綜合保稅區,一家電子零部件制造企業的員工在車間趕制出口訂單產品
《瞭望東方周刊》:具體操作上,中國如何按照正確的判斷采取有效措施、制定有效政策,鼓勵地方政府和企業共同重塑在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中的地位?
劉志彪:根據全球供應鏈在疫情后可能的內向化發展態勢,從全球產業鏈演變的特性可以推演它有兩個方向:一是在縱向分工上趨于縮短;二是在橫向分工上趨于區域化集聚。
歐美日跨國企業對全球供應鏈的重組趨勢,總體上與中國地方化的產業集群發展態勢高度一致。這意味著未來全球產業的競爭態勢,將會從過去跨國公司總部面對無數分散供應商(工廠)的格局,轉化為集群對集群的競爭,這將使全球產業競爭對最終市場的爭奪更加激烈,競爭的程度和水平空前提高。為此,中國企業和政府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
首先,要優化專業服務環境,依靠產業鏈招商等手段實現“引資緊鏈”。如果說過去放管服改革是為了降低包括外資在內的企業的營商成本的話,那么未來我國則必須為外資和民營企業提供更加強大的專業化服務,以增強產業競爭力,降低企業交易成本,優化營商環境。因為,產業的轉型升級和高技術產業發展,不僅需要政府的放管服改革和職能轉變,更需要能夠為其提供知識技能密集的專業化服務環境,如很多戰略性新興產業需要提供大學人才培育、IDC服務、云計算、人工智能、物聯網等條件。
第二,要強化專利戰略,依靠密集的研發投入等手段實施“技術補鏈”。在具體操作上,建議各產業集群中的政府機構牽頭,一方面按照揚長補短的思路,在產業鏈集群中尋找本集群關鍵技術和環節的缺失和瓶頸,另一方面利用國家建立的全球專利庫數據,查詢該類技術的研發和掌控人的信息,制定有針對性的研發投入策略。
第三,要改進收入分配,依托國內經濟大循環來實現“市場強鏈”。具體思路是要把現有的全球價值鏈與國內價值鏈銜接起來,通過加強沿海地區、內地和東北地區的經濟互動與循環,沿長江經濟帶開發與“一帶一路”倡議的聯系和互動,使國內經濟循環成為促進全球產業鏈集群成長的強大因素。
第四,鼓勵并購重組,基于集體行動等手段來實現“組織固鏈”。我國很多的全球產業鏈集群在組織特征上,往往呈現出分散化、無關聯趨勢,集群中的企業雖然較多,但是大中小企業之間的聯系不夠緊密。形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主要是,這些產業集群往往不是自然生長演化出來的,而是政府用優惠政策招商引資打造出來的,企業經常是鄰近空間集聚而不是按照產業鏈的上下游關系來耦合和聚合,這使中國全球產業鏈集群在參與全球競爭時因缺少實力和組織而缺少協同,容易產生壓價競爭和過度競爭。
中國如果就此順應逆經濟全球化趨勢回歸完全的內向型經濟循環,僅僅依靠國內市場聯系進行發展,那不僅剛好幫助某些西方政客完成了他們想達到而不能親自實施的目標,而且在歷史關鍵時刻選擇了一條不利于國家整體長遠發展的道路。
《瞭望東方周刊》:“雙循環”新發展格局提出后,如何通過發揮內需潛力,使國內市場和國際市場更好聯通,實現更加強勁可持續的發展?
劉志彪:眾所周知,中國過去以瞄準國外市場進行出口導向的經濟全球化戰略取得了巨大成功。這一全球化戰略的實施,是在客場進行的。客場經濟全球化為什么能取得巨大的成功?內在的原因是我國在生產要素方面存在著巨大的比較優勢。但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后,我們越來越發現在客場進行的經濟全球化,從大國發展的角度看是一種不可持續的戰略。
不可持續的原因在于我們過于依賴西方國家的市場,對自身發展資源利用不足,尤其是不能有效地用好自己逐步成長的市場容量這一重要競爭優勢,尤其是長期進行國際代工,不僅難以在競爭中培育出自主品牌和技術并取得高附加值,而且容易在復雜多變的國際環境中遭遇某些國家的抵制,喪失發展的自主性。而且我們自身的比較優勢也在發生變化,隨著發展水平的提升,廉價要素不再是競爭優勢,逐步形成的超大規模市場成為真正的優勢。
為此,要盡快把在客場進行的、以出口為主要特征的經濟全球化,升級為在主場進行的、以利用內需為主的經濟全球化。簡單來說,就是要利用內需,對全球開放市場。世界市場或全球市場不是一個地理學概念,不是用區域來劃分的,而是一個開放與否的概念:市場只對本國開放,就是國內市場,如果對全球各國開放,就是全球市場。
“雙循環”新發展格局顯然不是不要國外市場,更不是封閉起來搞自我循環,而是要讓國內市場在資源配置和經濟成長中起決定性作用,改變中國參與國際產業競爭的形式、方式和途徑,不僅要以國內大市場體系循環代替“兩頭在外、大進大出”的單循環格局,而且要讓國內市場與國際市場鏈接起來,以國內市場發展和壯大促進和帶動國內企業參與國際市場循環。顯然,這是跟客場經濟全球化完全不同的發展戰略。
在當前國際逆全球化愈演愈烈的形勢下,未來的國際競爭可能會出現產業鏈與產業鏈的競爭、產業集群和產業集群之間的競爭。
在這種背景下,大城市群率先形成內循環是當前的必選項。首先形成長三角、粵港澳、京津冀和成渝城市群為載體的區域循環,然后在這個基礎上推進統一大市場,通過推進全球價值鏈與長三角、粵港澳等區域的價值鏈銜接,使國內經濟循環促進全球產業集群成長。這是跟過去不一樣的地方,也是中國未來全球產業鏈集群不斷成長的重要支撐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