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瀟尹
摘 ? 要:《放生羊》在2005年獲得了第五屆魯迅文學短篇小說獎,在頒獎辭中提到這是一個關于祈禱和救贖的故事,在祈禱和救贖故事的背后蘊藏著藏民族獨特的精神特質。但此種精神特質背后是作者對當代藏族社會以及族群,甚至整個人類社會在面對現代化的巨大沖擊所采取的態度以及應對方式的期待與關懷。
關鍵詞: 藏族 ? 苦難 ? 救贖 ? 現代 ? 傳統
作品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年扎老人十二年來屢次夢到去世多年的妻子受苦的樣子,妻子的痛苦使在塵世中的年扎內心無法平靜。一次偶然的機會年扎老人從屠刀下救了一只羊,這更讓老人堅信這只羊是上天賜給他為亡妻贖罪的“禮物”。在日復一日的轉經拜佛中,放生羊使年扎老人重新獲得了久違的愛意與溫暖,在為妻子的贖罪完成后,年扎得知自己身患重病的情況下,依舊為放生羊的歸宿擔心,最終年扎帶著放生羊走上了為放生羊“贖罪”的路途……
一、多重救贖
“藏族當代文學在創作在思考民族歷史和關注民族現實境遇時不可能繞過宗教文化。”①因此小說在開篇就以年扎夢到亡妻桑姆仍在地獄這個宗教意味濃厚的夢境來展開。
“啊,佛祖呀,是誰把你的兩個奶子剜掉了,血肉模糊的傷口上蛆蟲在蠕動,鮮紅的血珠滾落下來,腐臭味鉆進了我的鼻孔。我的心抽緊,悲傷的落下淚水。
“‘你在人世間幫我多祈禱,救贖我造下的罪孽,盡早讓我轉世投胎吧。你說。”
夢的意義由主體賦予,所以在年扎看來這并不是普通的夢境,是妻子通過夢境訴說自己的苦痛——去世之后無法投胎只能寄希望于活著的人將罪孽贖清。這與宗教中的靈魂轉世以及因果業報論不謀而合。千年來宗教對整個族群的滲透已經深入每個成員的內心,具體化為日常行為。在夢醒之后,年扎老人不禁反省自己在這十二年當中所做的功德是否還不夠,因此在第二天依舊像往常一樣通過種種宗教儀式為救拔桑姆努力,但內心依舊被凄慘的妻子所困擾。偶然的機會,在護生觀念的影響下年扎從屠刀下救出了一只羊。年扎相信與放生羊的相遇是天意使然,于是為羊舉行了放生儀式((耳朵上的紅色布條、背脊上的紅色顏料)。
放生羊所特有的標記以及平常的一些富有“人性靈性”的舉動都在昭示其承載的意義—— 一切善業,放生功德最大。這種特殊的宗教意義,不僅被年扎認同并且很快被周圍其他人所承認。一只普通的羊變成放生羊,承載了新的意義。
年扎帶著放生羊開始為桑姆的贖罪之旅。自從有了放生羊,年扎老人有了數不清的活要干,有了牽掛和寄托。放生羊身上種種奇特之處使他看到了桑姆的影子。
“真是奇怪,我的腦子里把桑姆和你混合成了一體,從你的身上聞到了桑姆的氣息,是那種汗臭和發香混合的氣味……我為冥冥之中的這種注定而喜泣。”
“桑姆的睡覺姿勢和你差不多,你倆是何等的相像啊!我蹲在你的身旁,久久注視著你,心里充滿溫馨。”
放生羊和桑姆的重合,是年扎更加確信為桑姆贖罪的可行性和成功率。于是帶著放生羊轉山轉寺代替了行尸走肉般每天下午到酒館喝得酩酊大醉夜不能寐的生活。年扎老人十二年來被桑姆的夢時刻折磨,有了放生羊后竟然屢次地睡過了頭,夜里沒有一個夢境出現。
放生羊所承載的意義被進一步擴大與強化。十二年噩夢的纏繞忽然消失,這奇怪的現象發生后年扎老人竟暗自祈求桑姆的托夢。之后,年扎通過參與修建三怙主殿,再次通過夢境得知桑姆罪孽贖清。
“初夜我夢見了桑姆。你走在一條云遮霧繞的山間小道上,表情恬淡、安詳,走起路來從容穩健。后來你變得有些模糊,仿佛又幻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端坐在床上,解析這個夢。我想你可能離開了地獄的煎熬,這從你安詳表情可以得到證明,夢境的后頭你變得模糊了起來,只能說明你已經轉世投胎了。”
從被噩夢纏繞,對妻子在地獄煎熬不能釋懷到得知妻子轉世投胎。年扎對妻子苦難的救贖完成似乎預示著故事已經結束。但就像作者本人所表達的他一直試圖去表達更深層次的意思而非僅僅流于表面。
在與放生羊相處的過程中,年扎起先將其當作桑姆,因此在第一重救贖完成前,放生羊承載的意義主要是年扎對桑姆的救贖,實質上是宗教的救贖,這一救贖也可理解為放生羊對桑姆的救贖。第一重救贖完成后其承載的第一重意義自然顯現,作品緊接著給我們展現的是余下的第二重與第三重救贖及放生羊在不同維度所承載意義的自然顯現。
年扎在與放生羊相處的過程中,對放生羊的感情日漸加深。放生羊使年扎擺脫了苦悶無聊的生活,完成對妻子的救贖后依舊帶著放生羊轉山轉寺廟,并未拋棄,一人一羊延續著平靜的生活。
如果說桑姆在地獄的苦難是因為在世之時沒有積累福德導致,而從表面上看年扎連續十二年被噩夢纏身,頹唐度日的苦難是因為桑姆去世十二年,還時常困擾著自己的內心導致未免太淺陋。個人認為導致年扎苦難的原因固然有如上所提的因素,但其苦難深層次原因是自身在現實生活中的生命、內心的信仰無所寄托無處安放。所以當放生羊出現后,生命又出現了承載精神力量的支柱時年扎會將其視作天意,會將其看作桑姆,會徹底擺脫噩夢擺脫之前荒唐度日的行為。因此,從這個角度看,被拯救者恰恰是年扎,而拯救者正是放生羊,這正是第二重救贖。放生羊在這一重救贖中承載的意義不僅僅關乎宗教,而是在現實境況中,人以何種方式安放自己的靈魂,陷入塵世中糊涂度日(年扎買醉)還是積極應對?
但值得關注的是年扎與放生羊之間的救贖又是雙向并且多維。年扎拯救放生羊的生命,放生羊拯救年扎的靈魂。在作品的最后年扎老人身患重病去日無多,他既沒有宗教的方式為自己祈求多活幾年,也沒有借助現代醫療手段。年扎對于生死態度十分樂觀,可以說是了無牽掛,其唯一的牽掛便是放生羊。
“擔心自己死掉沒人照顧你,怕你受到虐待,怕你被人逐出院子。這種煩惱一直縈繞在我頭腦里,促使我多活幾年。”
年扎對放生羊的牽掛,絕不能僅僅理解為出于對動物的喜愛,促使他下定決心為了放生羊多活幾年的原因,與其受宗教影響而形成的對萬物的慈悲之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也正因為如此他走上了對放生羊的救贖之路。
第三重救贖也便由此生發,在某次轉經后,由于下雨年扎和放生羊在公交車站避雨卻遭遇了與以往不同的對待。
“你可能太冷了,直往里面拱,站在最里面躲雨的小伙子,踢了你一腳。你什么反應都沒有。旁邊的一位老太婆忍不住,開始罵這個小伙子:‘沒有看到這是頭放生羊嗎?你還要踢它,畜生都不如。……‘這些年輕人沒有一點憐憫之心,活著跟牲畜一樣‘一代不如一代。”
以往隨意出入寺院、甜茶館等公眾場合備受人們贊揚與寬容的放生羊,卻在此遭受到了年輕一代的冷遇。老年人眼中神圣的放生羊,到了年輕一代眼中也不過是一只普通礙事的動物而已,對比兩種態度不難看出其中深意。
在高度發展的現代社會中,各種價值觀與新興事物的大量涌入,以往的評判尺度已經很難被新的一代所認可接受。年扎之前對放生羊命運的擔憂在現實中直接上演,作為承載了多重意義與身份的放生羊如果不加以保護,在現代社會中只能被拋棄。作者充分表達了對這一現象的憂慮——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獨特藏族文化該何去何從,藏族社會該如何發展?
“藏族作家既是故鄉的外在觀察者,也是一個內在于雪域文化尋找出路的當事人。”② 對于當代藏族社會以何種姿態在新時代中迎接挑戰,既能保持原有的特性又能繼續發展,不落后于時代,不被時代打碎,不成為時代發展的畸形兒。
與此同時我們更應該注意到作品中提到的年輕人的族裔屬性并不確定,這一細節也引發了我個人的一些想法。與其說作者只想表達的是面對外來各種沖擊時,當代藏族社會的應對態度與方法。不如說作者想表達的是整個中華民族甚至是其他國家、人類各個社會在面臨異文化、新潮流、新觀念、甚至新時代的新挑戰時如何應對。
正如作者曾經提到的“沖擊時的心態,感受人類共有的喜怒哀樂。”③。個人認為這也正是第三重救贖的真正含義,而放生羊在此維度上承載的意義已遠遠超出宗教式的祈求與精神上的安放與拯救。
但作者不僅僅是憂慮,在其深刻的關懷下顯示出的是其對以上問題積極樂觀的態度,年扎帶著放生羊朝拜時邂逅的兩類人群就很能說明這一點。
一類是國內外的游客,另一類是來自遙遠藏東的朝拜者。前者看到磕長頭的年扎充滿好奇,并用現代的方式(拍照)在一定程度上去消解朝拜給人的神圣感,企圖將鐫刻于民族靈魂深處與生俱來的民族信仰,凝縮成單薄的照片通過外物贊頌,這些行為必然暗含著對藏民族信仰夸贊實際上是破碎的崇拜。而后者則是傳統宗教信仰的堅守者,奔波千里只為朝拜,一切行為儀軌包含著宗教式慈悲的深刻人文關懷。
在面對前一類人群的“觀看”,年扎不為所動不受驚擾帶著放生羊繼續前進。
“在嚓啦嚓啦的匍匐聲中,我們一路前行,穿越了黎明。朝陽出來,金光嘩啦啦地撒落下來,前面的道路霎時一片金燦燦。你白色的身子移動在這片金光中,顯得愈加的純凈和光潔,似一朵盛開的白蓮,一塵不染。”
參考書目:
①丹珍草《藏族當代作家漢語創作論》 [M], 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
②馬元明 ?《當代藏族作家漢文寫作敘事主題的嬗變》西藏:西藏大學, 2010。
③李小平 ?挖掘民族文化,尋找人類共通的情感—解析次仁羅布的《放生羊》[N],西藏:西藏大學學報,2013-09。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