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的學問

沈嘉柯

有一次我坐飛機，翻出一本航空讀物，碰巧讀到一篇文章，現在不太記得作者的名字，但是對那篇文章的內容印象深刻。那位作者干過廣告業，于是諷刺了一把現代廣告宣傳的弊病，比如廣告文案們在描繪色調的時候，藍色就是藍色，非要說什么海洋藍、天空藍，很矯情;還有些樓盤廣告動不動就沙漠黃、森林綠之類，企圖虛構人間仙境。

別說，剛讀完那篇文章時，我特別心有戚戚焉。那些廣告文案夸大其詞，不就是想對消費者或者顧客搞心理暗示嗎？我的黃不是一般的黃，是大地的黃，我的藍也不是一般的藍，是沉靜的海洋，是希臘愛琴海，是詩人的海，是神話的海……這種非常具象化的色彩分類、過度的文學修飾，根本就是現代社會盲目虛榮的時髦病，完全應該定性為矯揉造作。

但是很快，我的無知和那位隨筆作者的粗俗傲慢就被現世報了。因為沒幾天，我隔壁的美術編輯拿著她的色標比對雜志封面的顏色，并且說下午要去印刷廠監印。看著她那本花花綠綠的色標冊子，出于好奇，我忍不住問了她一個問題：“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種顏色？”

美編回答說，基本上是三原色，紅黃藍。黑色則是顏色的集合，灰色其實是不同程度的黑色。我說，這我知道，中學物理中就學過。那具體顏色呢？美編很認真地解釋一番：“那顏色可就太多了，色標只是常用的一兩百種標準色。如果依照不同的比重做細微區分，這世上有幾百萬種顏色，比如雞蛋殼色，就是黃色的具體一種，牛皮紙袋子的黃，又是一種。色彩學里，確實常常用具體物質來表現顏色……”我傻眼了，這才意識到，世界是豐富多彩的，這句話完全正確。

色彩不僅僅是色彩，它來源于物理現象，反映在人的視覺上，最終作用于人的心理感受。是冷色還是暖色，是艷色還是淡色，是柔色還是硬色等，是人對生活、對大自然的體會。在廣告文案上，色彩確實能影響人的心情、影響人的感覺，但它也是我們內心里最真實的感覺。

過了幾年后，我在一個比較喜歡的小眾日本服裝品牌芬理希夢的網站上，忽然看見，他們在中國開始銷售500色鉛筆了。并且，每種顏色都有對應的名字。500種顏色的鉛筆，光是看圖就令我驚嘆了，日本公司在審美文化上，真的做到了微物之神的地步。

請容許我摘抄一部分的名字：日本海的漁火、楊貴妃的梨花白、彗星的傳說、故宮的夜、天女的羽衣、古代翡翠的曲玉、八十八夜的茶摘、朝露打濕的牧場、古都的屋根瓦、長谷寺的牡丹、鹿鳴館的舞踏會……我只是順著這些鉛筆的名字念起來，就有了朗誦詩的感覺。

從植物到神話，從玉石到采茶，從牧場到舞會，所有能夠想象到的，生命中那些無限美好的事物，每一樣都凝聚了顏色之意象。我突然覺得，重要的不再只是鉛筆色，而是最隱蔽的人類情感邏輯。每個人都可以給自己人生履歷中的色彩定義命名，那是我們回溯人生的記憶歸類法。

母親的手工蛋餃的金色、故居陽臺的瓷磚青、畢業照的灰黃、戀人初贈的球鞋白……在寂靜的夜里，我突然在這些顏色中涌起了一股懷念和歡喜之情。

（編輯 邢多多 1048572239@qq.com，采采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