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與謙沖：幽微人性處的啟示

向蕊

在我們的心目中，文人們往往具有高蹈出世的風骨：或謙遜，或疏狂，或豪放曠達，或沉郁低回……其實，任何一個人的性情都不可能是片面的，世事變遷，人情復雜，人性幽微，當我們瞻仰名士風流時，也還能從那些疏狂和謙沖之處，體會出人性幽微處給我們啟示。

嵇康以《廣陵散》聞于后世，其實他的成就遠不止于此，他是“竹林七賢”的精神領袖之一，在整個魏晉思想界和文藝界，嵇康都是一位極具魅力的人物，他的人格和文化影響巨大而深遠。《晉書》對嵇康的描述讓人贊嘆：有奇才，遠邁不群，美詞氣，有風儀，龍章鳳姿，天質自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以至于進山采藥都被誤認為是神仙！這是何等超然出塵的卓越風姿！他雖性慎言行，恬靜寡欲，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但終究性烈而才雋，又因為曹魏女婿的身份遭到司馬氏的猜忌，所以雖力求全身遠禍卻難逃政治漩渦，最終在四十歲的壯年以言論放蕩罪遇害。嵇康剛烈的性格在與鐘會的交鋒中可見一斑。嵇康對鐘會這個司馬氏的權臣心腹并沒有誠惶誠恐、熱情接待，反而“鍛不輟”，不予理睬，而且兩人簡短的對話也頗蘊機鋒，嵇康表示出對銜命而來找岔的鐘會的不屑和嘲諷，而鐘會氣急敗壞、事后算賬的態度不言而明。果然后來鐘會讒言攛掇司馬昭殺害了嵇康。嵇康的疏狂與謙沖，最富儒者之剛！正因為嵇康剛烈，所以他心目中的君子“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磊落坦蕩;正因為他剛烈，所以寫下了與司馬氏決裂的公開政治宣言《與山巨源絕交書》，嫉惡如仇，斷然決絕！嵇康好鍛，正是把他的儒者之剛宣泄在鍛鐵的力與烈中！

《晉書》描述阮籍容貌瑰杰，傲然獨得，任性不羈，是魏晉時期名士風流的代表人物。他本有濟世之志，但不與世爭，平時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喜怒不形于色，處事委婉含蓄，和政治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態，時時酣飲高醉來躲避是非，逃脫迫害，保全自身，但即便他韜精嗜飲，委蛇自晦，也不時要做下違背己愿之事，比如擬寫《勸進表》。在極端的壓抑和憤懣中，他表現出極端的行為，比如善為青白眼，比如窮途而哭，比如時時表現出的不拘禮法狂放……在痛飲狂歌空度日的生活中，他每日面對的是痛苦無奈委屈求全的生活，所以酒是他的朋友，是他對付敵人的手段，更是無可奈何的人生載體。“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因而他的疏狂與謙沖其實是一種不滿于現實，又不得不韜光養晦，虛與委蛇，隱忍求全的無奈選擇。

禰衡，少有才辯，博聞強識，有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才思敏捷，須臾成章，且文不加點，文采斐然。但他尚氣剛傲，矯時慢物，勃虐無禮，號稱中國古代第一狂士，其行為無法以常理衡量。但其狂放的程度，超出了當政者虛偽度量的容忍極限，而這樣的“憤青”和“政治菜鳥”，欲求有所作為，于是走進了一個又一個險惡的政治圈套之中，輾轉折辱于權貴之手，為眾人所戲弄，憤而裸衣抗曹、侮慢于表、觸忤黃祖，最終為黃祖所殺，英年早逝，時年二十六歲。不過禰衡外表的狂放不羈也許只是掩飾內心孤獨與虛弱的武器而已。禰衡一氣呵成的《鸚鵡賦》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除了描述具有“奇姿”“殊智”的鸚鵡流落異鄉幽囚籠中不能展翅自由高飛的凄慘命運之外，還有借鸚鵡之口表達愿為黃祖父子效力的內容：“茍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托輕鄙之微命，委陋賤之薄軀。期守死以報德，甘盡辭以致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彌久而不渝。”輕鄙微命，陋賤薄軀，誰說禰衡只有狂放？他謙虛起來也與旁人無異。守死報德，彌久不渝，這種效忠語言，折射出一代才子懷才而不遇的悲哀。所以，禰衡的疏狂和謙沖，其緣起是在權力與道德之間的艱難抉擇，是在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與失去自由精神獨立人格這兩者中的痛苦徘徊。

和禰衡一樣，當嵇康身陷囹圄之際，自感時日無多，做《幽憤詩》回顧生平行事，檢討了自己褊狹的個性和粗疏的處事方式，撫今追昔，哀婉真摯，和一貫慷慨任氣的風格迥然不同。而托孤于山濤，和他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凌厲激越的作為也迥然不同。這些發展變化，可見人性之幽微：既要守志，又要保身，他希望后代不要再重演自己人生的悲劇。但嵇康雖痛苦萬端，仍然沒有動搖對高尚理想的追求，最終保持了對黑暗統治的反抗，那種從容，那種風骨，成為千古風流，萬代敬仰！

阮籍宏圖壯志，孤高自許，曾發出“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慨嘆，另一方面，他又屢屢托病辭職，這種對立也統一在幽微的人性之下：首先，人的本性是趨利避害的;其次，當理想和現實出現矛盾時，如若徘徊觀望，蹉跎一生其實是內耗內傷，所以我們現在看來，與其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不如尋找出路，達成自己與世界的對立統一。

禰衡的極端言行，幽微的憤懣痛苦，告誡我們：辯證處理情感與理智的沖突，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行走于世間。

總之，一個人立身處世，一方面要堅守自己的志趣，另一方面也要用發展的眼光，用對立統一的思想對待自己，對待世界;應積極處理辯證對待情感與理智的沖突，形成圓融與通達的人生智慧。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