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永林
(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北京 100089)
晚清時期,漢譯西學書籍將西方近代科學技術和思想文化傳輸到中國,不僅促進了中西文化的交融,革新了中國傳統的政治、社會和經濟制度,而且深刻地影響了國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維觀念。明清以來西方醫學進入中國的途徑紛繁多樣,而漢譯西醫書籍則是其中的一個重要渠道,其對于傳播近代西醫知識、擴大西醫在中國本土的受眾面等都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本文擬對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的編輯出版概況進行梳理,并分析這一時期漢譯西醫書籍的編輯出版特點,客觀評價其歷史影響和地位。
縱觀整個晚清時期,在19世紀90年代以前從事翻譯出版西醫書籍的主體為來華傳教士,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則轉變為中國的知識分子。
鴉片戰爭后,西方傳教活動合法化,來華教會和傳教士在通商口岸建立了為數眾多的醫院、學校、書局和報館,出版了多種醫學書籍和報刊,西醫書籍的翻譯出版工作是其中重要一環。早期從事翻譯出版西醫書籍的多為外籍人士,在來華外國傳教士中具有代表性的是合信(Benjamin Hobson)、傅蘭雅(John Fryer)、嘉約翰(John Glasgow Kerr)、德貞(John Dudgeon)等人。合信先后翻譯出版了《全體新論》《博物新編》《西醫略論》《內科新說》《婦嬰新說》凡五種,合編為《合信氏西醫五種》,是關于近代西醫科學的系統的啟蒙書籍,“于全體、內科、外科、婦科,已粗備大略”[1]。傅蘭雅于1868年起任江南制造局附設翻譯館譯員,翻譯出版了多種衛生學書籍,主要有《化學衛生論》《居宅衛生論》《初學衛生編》《幼童衛生編》《延年益壽論》等。嘉約翰在中國傳教、辦學、行醫,翻譯撰述了《西藥略釋》《內科闡微》《眼科撮要》《花柳指迷》《皮膚新編》《裹扎新編》等涉及醫學基礎科學和臨床醫學等方面的書籍。德貞于1871年被聘為京師同文館生理學與醫學教習,編譯出版了《西醫舉隅》《全體通考》等大量西醫書籍,數量遠多于其他在華傳教士。
在華教會醫院、學校的增多,西醫教育和診療活動的廣泛開展,既培養了一批專門學習西醫技術、翻譯出版西醫書籍的人才,也提升了西醫在中國社會的認同度和地位。洋務運動期間,諸如同文館、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等時務學堂和近代譯書機構的相繼開辦,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高水平漢譯西醫書籍的編譯出版。與此同時,出洋留學生歸國報效又為國內的翻譯出版事業注入了新的活力,他們和中國本土培養的編譯者及知識分子合作,懷揣著“醫學救國”的崇高目標,致力于西方醫療技術的推廣和西醫著述的翻譯出版。至19世紀末,中國知識分子在譯述西醫書籍方面的作用不斷凸顯,并成為從事這一活動的主要群體,涌現出尹端模、趙元益、丁福保、林湘東等一批具有較強專業知識技能的編譯者。他們都是對西學有一定了解的新知識分子,其翻譯的西醫書籍不僅注重西醫本身的科學性,而且在西醫名詞的使用方面更加規范和嚴謹,體現出較強的專業性特征。
尹端模是最早獨立從事翻譯出版西醫書籍工作的中國人,多偏重翻譯有關臨床病理和治療技術的西醫書籍。而趙元益所翻譯出版的西醫書籍涵蓋多個種類,綜合性醫書如《儒門醫學》,醫學專科如《內科理法》《濟急法》,衛生學如《保全生命論》,藥物學如《西藥大成》等。甲午戰后,國人留學日本漸成風氣,愈加感到“新醫學的蓬勃,有一日千里之勢”[2]。留日學生翻譯出版日本西醫書籍以吸收最新的西醫學知識和學術成果,丁福保便是漢譯西醫書籍的集大成者。1909年丁福保赴日本考察醫學,而后在上海設立醫學書局,編譯出版西醫書籍共計70余種,結集為《丁氏醫學叢書》,對于全面傳播西醫學具有開創之功[3]93-98。
據筆者統計,晚清時期共出版漢譯西醫書籍約188種,其時間和地域分布極不平衡,呈現出集聚性特征。首先是時間分布的不均衡。在晚清70余年的歲月中,迭歷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和宣統五朝,其中光緒朝出版的漢譯西醫書籍多達143種,占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出版總量的76%。道咸時期國門初開,懵懂的國人開始接觸近代西方醫學,此間漢譯西醫書籍的種類雖有限,但以合信為代表的西方傳教士積極為之奔走努力,已具有成熟的翻譯出版水平。進入同治朝后,“中外和好”局面形成,加之洋務運動在光緒朝繼續推行,迎來了所謂的“同光中興”。同光時期經濟社會的進步帶動了出版業的整體加速。國內時局的相對穩定,為漢譯西醫書籍的出版提供了良好的環境。《內科闡微全書》(博濟醫局,1873)、《全體通考》(同文館,1886)、《胎產舉要》(博濟醫局,1893)、《學校衛生學》(廣智書局,1903)等對近代中國醫學產生重要影響的漢譯西醫書籍都在同光時期問世。但從光緒末年到宣統年間,時局驟緊,戰亂紛紛,漢譯西醫書籍的翻譯出版受到一定的沖擊,數量明顯減少。在國內知識分子的倡導下,漢譯西醫書籍的出版事業仍在艱難行進,宣統朝共出版28種。總體來看,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出版業的發展與社會環境狀況密切相連,大致可分為初步發展(道咸)、繁榮發展(同光)、曲折發展(宣統)三個階段。

表1 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出版時間分布

表2 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出版地域分布
此外,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的出版地主要集中在東部沿海城市,其中又以上海為最。上海、廣州等地作為近代中國第一批通商口岸,在長期的開放性發展中聚攏了大批知識分子和翻譯出版機構,是西醫傳播的最前沿地帶,文化氛圍濃厚,自然成為漢譯西醫書籍出版數量最多的城市。而后隨著出洋留學熱潮興起,一些留學生在國外設立譯書機構并向國內傳輸西醫譯著。
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主要以英文、日文原著為本,且隨著大批人士東渡留學,到20世紀初譯自日文西醫書籍的數量和質量并不亞于英文西醫譯著。晚清時期從事翻譯出版西醫書籍的人員和機構眾多,所譯西醫書籍的類別十分豐富,既有專業性的醫學理論書籍,也有教科書、圖表、科普讀物等啟蒙類書籍;專業范圍較廣,涉及醫學通論、預防醫學與衛生學、基礎醫學、臨床醫學、內外科學、婦產科學、兒科、神經病學與精神病學、皮膚病與性病學、耳鼻咽喉科學、眼科學、藥物學等多個學科。其中基礎醫學的譯著最多,達38種;預防醫學與衛生學的譯著緊隨其后,有36種之多。

表3 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出版類別
晚清時期從事西學書籍翻譯的出版機構達84所[4],在漢譯西醫書籍出版方面,教會出版機構和民營出版機構是主要力量,而官營和學術出版機構則作為有效補充。出版最多者為上海醫學書局,達37種。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的大量出版,首先得益于來華傳教士及教會主持的出版機構,如博濟醫局、廣學會、益智書會、美華書館等。教會出版機構引進西方先進的印刷技術和設備,在編譯最新醫學科技進展方面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成為近代漢譯西醫書籍出版事業的先驅。洋務運動后,“師夷長技”,國人自辦的官營和民營出版機構如雨后春筍般涌現,華人出版機構出版的漢譯西醫書籍數量后來居上,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文明書局、商務印書館、醫學書局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
值得注意的是,晚清時期一些官營出版機構也參與了漢譯西醫書籍的翻譯和出版活動,如同文館(《全體通考》)、江楚編譯官書局(《生理教科書》)、北洋官報局和天津官報局(《生理衛生學》《全體學》)等。官營出版機構編譯的醫學書籍雖然不多,但具有權威性,與民營機構一同推動了近代漢譯西醫書籍出版行業的興盛。而學術機構翻譯出版西醫書籍多與自身的研究旨趣相關,多由醫學人士編譯,專業性較強。如醫學研究會(后改組為中國醫學會)譯述了日本西醫書籍《實用解剖學》和《診斷學》,并在《醫學報》1905年第31期開始連載刊登。

表4 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出版數量前10位的出版機構
晚清時期從事翻譯出版西醫書籍的出版機構繁多,由于各機構的主持者不同,故不同主體翻譯出版西醫書籍的目的迥異。來華傳教士及教會機構翻譯出版西醫書籍主要是為了借醫傳教,通過各種醫療活動來獲取中國民眾對西醫的認同和接受,從而將其吸納為基督教徒。正如陳垣所言:“歷觀宗教之輸入各國,首以醫學為傳道之輔助。”[5]同時一些傳教士在翻譯出版西醫書籍時在其中摻雜宗教論說,對中國進行文化滲透。如合信在《全體新論》中多次提及“上帝”“造物主”是“創造天地之一主宰”,宗教色彩十分濃厚[3]78。與傳教士及教會機構翻譯出版西醫書籍的目的不同,國人譯述西醫書籍的初衷則在于振興中國醫學,改良衛生,探尋救國救民、自強求富之道。丁福保感嘆“西人東漸,余波撼蕩,侵及醫林,此又神農以后四千年以來未有之奇變”[2],為保存國粹,特編醫學書目若干卷,編譯西醫書籍,傳播并學習西方科學以圖自強。這種思想與保種保國的愛國主義時代主題和政治訴求密切聯系,出版活動具有更廣泛的社會價值和意義。
晚清時期中國近代化的出版業開始興起,但還未建立起一個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出版市場體系。晚清漢譯西醫書籍出版業的興盛,促進了近代中國圖書出版市場的進步和繁榮,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的出版,除了大型的出版機構,還有許多自刻自印自售、短期開辦書局書社者。如渡邊光次(日)著、周家樹譯的《小兒養育法》由“無錫丁氏疇隱廬”印刷出版[6]541。一種西醫譯著也常被多個出版機構刊印,如劉廷楨譯的《醫方匯編》在晚清有杭州廣濟醫局本、廣州博濟醫局本、上海廣學會本、上海商務印書館本等多個版本[6]547。晚清漢譯西醫書籍一書多版,擴大了傳播范圍,形成了一個新的出版熱點。
其二,編輯、印刷與發行的分化,催生了近代中國圖書出版業的分工合作。傳統中國的出版業態的顯著特征是單一性,即出版主體是集編輯、印刷和發行三者于一身的。對于晚清漢譯西醫書籍而言,編輯者、印刷所和發行處分設,出版主體不再獨自承擔出版的所有程序。如《丁氏醫學叢書》西醫書籍的譯述者和編輯者是丁福保,總發行所為上海醫學書局(或文明書局),在上海曾有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中國圖書公司等若干分售處,同時在各省各埠的書局書館亦設有分售處。
其三,圖書出版機構與一些報刊合作,報社刊布啟事代售醫書或刊載西醫譯著,而圖書出版機構在售書的同時也兼涉某些報刊的代售、代派業務,如此使得報刊出版市場和圖書出版市場呈現出一種良好的互動關系。如《醫學報》刊登寄售醫書告白[7];中國博醫會不僅翻譯出版西醫書籍,而且經營發行《博醫會報》。
近代西醫輸入中國,漢譯西醫書籍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無論是來華傳教士還是國內知識分子,其主持的出版機構所翻譯出版的西醫書籍,廣泛涉及醫學字典、理論書籍、醫學教材、啟蒙讀物等多個類型,兼有專業性和通俗性特征。這些書籍系統全面地介紹了近代西方醫療技術,反映了當時世界最新醫學成果,一方面提升了中國的醫護診療水平,挽救了成千上萬普通民眾的生命;另一方面逐步改變了近代國人的知識結構和思維觀念,越來越多的人從疑慮恐懼西醫到自覺認同西醫的科學性,崇尚西醫,使得西醫逐漸替代中醫成為近代中國醫療衛生體系的主導者。
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對衛生知識的傳播,增強了國人的公共衛生意識,催化了生活方式和社會習俗的革新,促進了近代衛生行政和衛生防疫的建立和完善。醫學傳教士和部分國內知識分子從事編譯出版西醫書籍的活動,形成了西醫科學傳輸體系,有利于近代醫學名詞術語的統一化和標準化。同時這些漢譯西醫書籍被國內多所西醫學校采納為專業教材,為近代中國培養了一大批成熟的西醫學人才。
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的大量出版,造就了西醫學在近代中國的興盛,也給傳統的中醫學造成了嚴峻的挑戰。為復興中醫,眾多愛國人士在譯述西醫書籍、傳播西醫科學的同時,力圖調和中西,探索“中西醫匯通”之道。丁福保、趙元益、張錫純等人秉持科學理性的態度,以開放的姿態接納西醫,“合中西而融貫為一”,將傳統中醫保健養生思想與近代西方醫學科學技術相結合,推動了近代中國醫學事業的轉型發展。
晚清時期,漢譯西醫書籍的不斷涌現,使得國人對西醫的了解日趨理性化,對于促進西醫在中國社會的廣泛傳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與此同時,為了扭轉中國傳統醫學的頹勢,越來越多的愛國知識分子以翻譯和著述中醫書籍為途徑向西方傳播中醫學,將中華文化播植于海外。“西醫東漸”和“中醫西傳”,共同構成了近代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的一幅絢麗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