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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吟·金戈卷(伍)

2020-09-23 08:05:40王展飛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8期

王展飛

上期回顧

雷六鼎憂心努爾哈赤對中原的威脅,想讓吳朗借比武招親成為惜墨公主的駙馬,從而能接近皇帝,向皇帝進言,吳朗也想見心心念念的惜墨公主一面。潘笑夫雖對此并不看好,仍是尊重吳朗的決定,教了他武功以后自行離去。另一邊,關青青想闖入皇宮會會惜墨公主,卻害得表弟穆仰鵲被抓。雷彤不忍女兒受罰,決定孤身替她善后,救出穆仰鵲。

《大風吟·山海卷》刊登于2017年1月刊-2017年8月刊

《大風吟·離別卷》刊登于2018年3月刊-2018年9月刊

雷彤抬頭看時,只見這位當朝公主清清楚楚地站在自己眼前,笑容謙和自持,眉梢眼角,竟然凝著淡淡一絲愁怨和強顏。突然之間,雷彤心中便生出一絲悔意。

第八章 此時何時

不知有幾時,恍惚許多年。仍然舊模樣,尤覺最新鮮。明明心底深拓腦中鐫,偏偏一絲一毫如初見。豈容再缺憾?鐵定今日跟他去,休要解勸!誰奈問對錯,唯知我甘愿。

雷彤再無牽掛,一路向南,天色擦黑時,悄然來到皇宮。北京大明皇城,從開國皇帝朱元璋時代就開始營建,到了萬歷年間,早已氣象萬千,威重寶華。萬歷皇帝深居皇宮,皇宮守衛無比森嚴,加上皇帝修道問仙,民間對皇宮尤其慕名敬畏。別看關青青與穆仰鵲闖進皇宮時沒有太多顧慮,雷彤跳進皇宮之時,心里卻著實忐忑了一番。糖哥哥與辣姑娘的面容在腦中浮現而過,雷彤吸一口氣,悄然掠入皇宮內院。

她武功之高,已入當世絕頂高手之列。雖是行走于皇宮之中,然而心境澄明,耳聰目明,施展出輕身功夫,端的是疾如燕隼,巧追蜻蜓,一眾皇宮護衛,竟然全無驚動。

雷彤自然也是第一次進到皇宮,可她半生之中行走無數密境,又仔細向女兒問過所經路線,本來以為能夠斷明穆仰鵲失陷之所,但此時于一處屋頂仔細打量,但見屋舍宮院,綿密不斷。其中建筑暗含四象五行通接之道,一時之間,哪里能看出頭緒?心中不由責怪女兒:青青,你可真夠傻的,穆家那位寶貝疙瘩下炕都費勁,哪里能帶到這樣的地方來?

雷彤看準一名小太監提著一個花盒拐進一條小甬道,當即悄無聲息落到地上,掩上前去。那小太監待覺得不對,咽喉已經被卡緊。雷彤提著他走到甬道深處,左手按住小太監肩井穴,內力透出,那小太監只疼得如火燒針刺,全身劇顫,苦于咽喉被卡,連慘叫都難以發出。

雷彤收回內勁,沉聲道:“剛才的滋味好不好?”

那小太監頭晃得像撥浪鼓。

雷彤道:“那么,我想麻煩你一點事,你能不能幫忙?”

那小太監立即點頭如搗蒜。

雷彤本來的擔心不由稍安:我本來以為這些不男不女的家伙多半古怪死犟,哪想這等好收拾。微笑輕聲道:“昨天晚上有一個少年來到這里,你知道么?”

那小太監毫不遲疑,連連點頭。

雷彤放松他的咽喉,小太監急道:“那個小刺客……不,那位少年是不是姓穆?”

雷彤急道:“正是。你知道他在哪里?”她本來推斷查訪穆仰鵲必是十分艱難,未料竟會一問即得,當真是喜出望外。

那小太監嘴巴一張,便待答話,接著卻似是忽有顧慮,急急搖頭道:“我不敢說,我不敢說。”

雷彤沉喝:“你不敢說,姑奶奶卻敢殺人!”

那小太監渾身抖得如同篩糠,結結道:“我若是說了,你一樣會殺了我!”

雷彤冷聲道:“你說了,姑奶奶只點了你的穴道,決不殺你。”

那小太監似是有盤算,終是敵不過恐懼,哭著小聲道:“那個地方我說了你也找不到!”

雷彤心想這話倒是不假,冷笑道:“那姑奶奶就殺了你!”

那小太監嘴癟臉抽,急道:“小的帶您老人家去,這不就找到了嘛!”臉色害怕之中,分外誠急。

雷彤不由好笑,放開挾持,沉聲道:“那就正好,你帶我去。若是敢跟姑奶奶耍半點花樣,我擔保你必定后悔莫及就是。”

那小太監打個哆嗦:“小的不敢耍花樣,您老人家也得說話算話。”

雷彤冷冷道:“別急著跟姑奶奶談價錢,好好帶路!”

那小太監臉如苦膽,轉身慢行。雷彤在他身后跟著。

小太監苦聲道:“您老人家能不能走在我旁邊?”

雷彤道:“嗯?”

小太監不敢回身,低聲道:“呆會兒遇到了別人,我好說你是給錦繡堂里送飯的。”

雷彤側上一步,奇道:“什么錦繡堂?送什么飯?”

那小太監道:“錦繡堂就是錦繡堂啊,那里有好多繡娘,不送飯怎么能成?”語氣天經地義,憨直莫辨。

雷彤氣笑,接過小太監手里的花盒,沉聲道:“好,姑奶奶給她們送飯去。”

有了小太監帶路,一路行進,便暢通無阻。也不知這皇宮內院到底有幾重幾許,巡夜的侍衛頗為緊密。但每遇侍衛查問,那小太監一句“錦繡堂送飯”即得放行。

雷彤心中不由輕嘆:今日倘若不是來送飯,姑奶奶只怕一道門也進不來了。牢牢提著那個花盒,頗感此物著實要緊。依她性情,向來不怕多事,若非確實不得閑空,只恐當真要打開花盒,檢查一下繡娘們的夜宵點心。

那小太監終于停步,指著前面出現的一座大屋,低聲道:“就在那里了。”

雷彤心頭一喜,低聲喝道:“那娃娃真在里面么?你帶我進去,要是有半點差錯,姑奶奶保準讓你重新托生就是!”

那小太監辯道:“您老人家怎么還不相信人?”忽然對那大屋提聲報道,“稟告公主,宮外有客來訪!”

雷彤未料這膽小如鼠的小太監怎么忽然變得十分穩健,大驚之下,一把擒住他手腕。便在此間,只聽得絲竹之聲忽起,喜樂溢洋,接著那大屋門廊亮起四盞燈籠,數名宮女列出,分列兩側。

饒是雷彤闖蕩江湖見多識廣,一時之間,還是覺得心頭發虛,不覺吸了口冷氣,喝問那小太監:“這是怎么回事?”

小太監面呈喜色:“回貴客問話,公主吩咐下來,今日皇宮之內,人人迎接貴客大駕。誰先接進,重重有賞。奴才福氣大,貴客進到宮中,是奴才第一個得以侍候接引,又一路引到這里,公主的賞賜,全仗著您老人家成全。”

就在此時,只見一名女官上身微躬,聲音透出中和莊重:“公主等候多時,請客人進廳拜見!”

雷彤張大眼睛,忽感驚怒上涌,反手一掌,便向那小太監摑去。那小太監眼見不好,卻哪里能躲開,啪的一聲,臉上已著,摔將倒地,痛得嗚啊呼叫。

雷彤只覺如臨深淵,心中二念電轉:是進是走?腦門上剎那間沁出一層冷汗。畢竟她是雷厲果決的雷大小姐,事先又存了決然之念,當下向那女官迎上,昂然抱拳道:“民女雷彤,夜闖皇宮,卻沒想到竟有公主等候,煩請這位妹妹帶路!”

那女官頷首為禮,向那位小太監道:“公主已經吩咐,你若是挨了打,那么便要加賞。打得輕,賞白銀一百兩,打得重,賞白銀五百兩。你挨的打,是輕是重?”

剛才雷彤那一掌雖然凌厲,卻并沒有使用真氣,那小太監本要爬起,聽的女官傳下的令旨,立即又軟跌下去,嗚嗚道:“奴才自己也不知是輕是重,只是眼睛也看不清了,臉像著了火,頭像裂開了……不過奴才不要賞賜,能為公主稍盡綿薄,奴才榮幸得很……”似乎疼得一時比一時重,眼見命懸一線了。

雷彤見這小太監如此刁滑,當真又是驚怒又是好笑,忍不住喝道:“來,姑奶奶當真讓你知道到底是輕是重!”

那女官已經道:“那便是賞白銀五百兩了。”轉身向雷彤恭禮賠笑道,“貴客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公主久等,即請拜見。”

雷彤心里頓時又打了一個結:這小妮子好生厲害。向女官笑道:“即請妹妹引見。”

那女官微笑點頭,款款引路。雷彤隨她走進廳中,自覺雖是無所畏懼,卻莫名心口激跳,輕咽唾沫。廳中燈光明亮柔和,雷彤慣于夜行,一時竟覺得有些耀眼生花。忽然之間,她的眼光被一人輕輕攫獲,剎時手腳生麻,竟然心生敬畏。

那是一位少女坐在一張樟木素案之后,神容清麗,明眸透出清輝寶華,身上穿一件鵝黃色的輕服,玉釵翠佩,無不奢華,但與她本人相比,倒顯得隱隱褪色,稍覺寂寞。

雷彤不由自主沉吸一口氣,定下心神,抱拳伏下身去,拜道:“民女雷彤,拜見公主!”

那少女正是惜墨公主,早已起身離座,迎上近前,道:“啊喲,雷家姐姐,可用不著行這大禮。你快起來,咱們坐下說話。”

雷彤抬頭看時,只見這位當朝公主清清楚楚地站在自己眼前,笑容謙和自持,眉梢眼角,竟然凝著淡淡一絲愁怨和強顏。突然之間,雷彤心中便生出一絲悔意,那是若干年前,她的女兒關青青頭一回吃了一次大虧,右手“八邪”穴上被人釘了三根繡花針。雷彤還沒見過讓女兒吃虧的什么小丟丟,便已經恨上了那個小丫頭。她當時便認定這小丫頭必定來頭不正,渾身邪氣。哪知今日終于見到這位小丫頭,她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公主。

雷彤已屆中年,出身武林名門,歷經無數風浪,能看在眼中的人,實在是屈指可數。卻在這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了女兒為什么把這個“瘦蘆柴”恨得咬牙切齒。沒錯,女兒是在嫉妒她。

雷彤輕輕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有些蒼白,說道:“謝座。”在側幾邊上的一張杌凳子坐了。

惜墨公主吩咐上茶,一名宮女獻上玉杯,斟上香茗。惜墨公主微笑道:“雷家姐姐,您肯定著急上火啦,先喝點茶歇口氣兒吧。”口吻溫和,竟真像是常常見面的鄰家妹妹。

雷彤壓住焦急,端杯喝了幾口茶,放下杯來,先自搖了搖頭,心一橫說道:“今夜民女來到宮里,那是豁出臉豁出命的,沒想到公主竟會這樣客氣,能賞我一杯茶吃。民女為何來這里,公主像是已經知道,民女冒死……”

惜墨擺手笑道:“雷家姐姐,你這么說話,可讓我為難啦。我本來有一件事要求你,你深夜前來探訪,除了是幫我,還會是什么?”

饒是雷彤向來富于機變,這一下也不知說什么才好。惜墨公主已向一名女官低聲吩咐幾句。那女官屈禮應道:“是。”退出暖殿。

惜墨公主道:“雷家姐姐,你也吃幾樣點心。”

雷彤搖頭笑道:“稟公主,來的時候,我料或許有一場惡戰,已經飽飽地吃了一頓,這當兒真不餓。”

惜墨笑道:“姐姐想的不錯。大哥哥跟我說過,你們雷家的功夫是至剛至烈的硬功夫,那是得吃飽了才好使得出來。”

雷彤聽她說到雷家武功,心下自然生出一絲自持,笑道:“這倒不錯。”

惜墨公主道:“大哥哥跟我說過,天下武功最高的,便是雷家爺爺。”

雷彤眼光一熾,搖頭道:“也不對。我爺爺說過,有一個人,武功只怕已經勝過他老人家。”

惜墨公主臉色大喜道:“雷家爺爺這么說了么?哈,那是他老人家寵著他!他就算再厲害,也比不上雷家爺爺的。”

雷彤微有好笑,心道:這位公主又扯到他的大哥哥。我怎么會是說吳朗武功高過我爺爺?我說的當然是雪山老怪潘笑夫。剛要說明,但見到這位小公主巧笑之中,透著三分羞澀三分得意,眼神中亮晶晶的,竟然全是虔念篤信,不由得心中一震,微微一嘆,贊道:“武林之中,吳朗兄弟早晚是天下第一,所謂長江后浪推前浪。”

惜墨公主拍手道:“姐姐這么說,不是騙我么?”

雷彤搖頭道:“民女雖是有求于公主,想討公主的好,卻決不會欺騙公主。”

惜墨公主呆了一呆,問道:“那他來參選武舉科考,一定會得武狀元的,是不是?”

她問得突兀,雷彤心神不及思忖,一聲驚叫脫口而出:“原來全國開科武舉,當真只是因為你要找他?”

惜墨公主奇道:“是啊!這有什么奇怪?”眼神里頓時喜氣洋洋。

一瞬間,雷彤心神震動:我自覺敢愛敢恨,為了糖哥哥什么都敢做,與這位小公主比起來,卻能算得什么?她為了找到她的意中人,竟在全國開設武科!深宮里的皇帝,下出圣旨,舉國上下,萬民攢動,竟然都只為這位公主想見她的吳朗哥哥!

雷彤再看惜墨公主時,眼淚竟然奪眶而出,笑道:“不奇怪,一點兒也不奇怪。假如我是你,一樣也要開設武科,讓他堂堂正正得個欽點的武狀元。然后,再招他做個駙馬,讓他成為人人羨慕的人物。”

惜墨公主面燦蓮花,拍手喜道:“姐姐,就是這樣!你果然懂得!”笑容上早已淚珠滾落。

雷彤低低一嘆,愧然道:“公主,我也是剛剛懂得。”

惜墨公主忽然問道:“那他會不會來呢?”

雷彤胸口驀然一緊,公主這輕輕一問,她竟不敢有任何應答。惜墨目光在她臉上探尋,透出無限希冀,雷彤心中激蕩,忽然起身抱拳:“公主,吳朗一定會來!”

惜墨公主一下站起,驚道:“你說什么?你怎么知道?”

雷彤微微一笑:“師門有命,他豈能不從?”

惜墨公主眼睛大張,小臉上閃著驚訝與歡喜,嘴唇顫抖起來:“對呀,大哥哥有師門的,他得聽師門的話,雷爺爺就是他的師父。”

雷彤點頭:“民女便是他的師姐。”

惜墨公主喜歡得無以復加,點頭道:“對對對,你就是大哥哥的師姐。哦,那么你也是我的師姐,師姐在上,請受我一拜。”便要伏下地去。

雷彤大驚,慌忙搶上扶住,叫道:“這可萬萬使不得!”虧是她臂上勁力了得,扶住公主,自己先行曲下身去。廳內女官神色一驚,立即如常。

惜墨公主伸手拍拍雙頰,恢復了常態,坐回座位,邀雷彤返座,說道:“我也不瞞你,師姐,我以前可是又怕你又恨你。其中緣由,師姐要不要聽?”

雷彤輕聲一嘆:“公主不說我也明白。青青任性,你發飛針懲戒過青青,你……你恨青青,恨她差點兒傷著吳朗。你大概也覺得女兒隨媽,因此捎帶著恨上了師姐。”

說到這里,雷彤微微一笑,以示寬和,心中一根刺卻輕輕一跳:青青為什么也恨她?難道青青情竇已開,心里中意的,恰恰是這位公主的大哥哥?雷彤自己年紀小時便與關若飛攜手并肩同闖江湖,情意相屬,從無曲折,此時看著惜墨公主略顯幼稚卻分明過早憂傷的少女容顏,心弦不由便微微一疼,知道女兒這一生,只怕是再難抹去對這公主的妒恨了。

惜墨公主眼睛張大,怔然半晌,忽然笑道:“我本來常覺得沒人能說說知心話,從今往后,這可不是有人說了嗎?”

雷彤心中五味雜陳,謝禮道:“承蒙公主看得起,民女哪敢承當?”

惜墨抿嘴一笑,向女官道:“我那小外甥呢?”

女官回道:“已在門外。”

惜墨笑道:“讓他進來。”

雷彤心下打了個突,只聽得一聲“姨娘”,廳中急步奔進一個少年,正是穆仰鵲來到,滿臉歡快之情,衣衫整潔,精神飽滿。雷彤本擬上刀山下油鍋救人,當真一時沒料到這位“失陷親眷”完全是一副回姥姥家吃月餅的勁頭,哪里有半點兒階下囚的樣子?雷彤平時嚴厲,此時卻一把拉過穆仰鵲,眼淚花了眼窩,拉著他向惜墨公主拜了下去。

惜墨公主扶起雷彤,微笑道:“我讓賀公公代我送你們出宮。師姐,武科考舉還剩下三天了,請你一定讓他別誤了。”

雷彤心里有些拿不準:爺爺與牡丹婆婆去尋那小子,前幾天接到消息,兩個老寶貝已與那小子向京師趕來。三天之內,能不能到?嘴上說道:“公主如此用心,他哪里敢誤了?”

惜墨點頭笑道:“師姐,你們去吧。”不再多囑,轉身回進重帷。

雷彤攜穆仰鵲出了皇城,夜色正深。雷彤回望皇城,只見一片影幢重疊,便在夜中,也見厚重。她回想惜墨公主的影子,忽覺得雖是只隔片刻,竟已有些恍惚。明知真真切切,偏偏似在夢中,不由自笑:“廟堂雖好,又哪里比得上江湖自在?”

穆仰鵲問道:“姨娘,你說什么?”

雷彤吐了口氣,冷笑道:“我說回到館驛,你跟你表姐都逃不了一頓好打!”

穆仰鵲微有一怔,旋即嘆道:“應當,應當!”

雷彤由不得手腕一緊,將他提了個半撅,斥道:“你這么懂事,怎么也跟著青青胡鬧?”

穆仰鵲道:“怪我,怪我!”

雷彤還待再罵,卻不知怎么一股暖流便涌上心間,冷笑道:“青青有你這個表弟,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走,找她去。”

關青青與穆仰鵲究竟挨打了沒有,已難以考證。第二日一早,雷彤、關若飛、穆思華、陸婷攜著關青青、穆仰鵲兩位寶貝趕往東城校場。今早不到卯時,宮中便有來人送上東城校場通帖,雷關二俠與二小持帖來到校場,早見四周設立隔斷,衛士守護,秩序井然。宮人向校場一名軍官密語幾句,軍官吩咐下去,安排座位,請雷家一行六人坐席觀禮。

那天武舉遴選已歷數日,通過初試的人選已有三十人。校場東面的紅緞錦標上,題著這三十人的姓名,等再選出六名人選,湊齊三十六天罡之數,便要進入庭試,而后選出十二名湊齊天干之數,進入殿試,據說萬歷皇帝會親臨殿試,選取武狀元。

萬歷皇帝因為修煉丹藥,十五年間,幾乎從不上朝,但這回傳下旨意,會親臨現場。無論是坊間傳說還是要員透悉,都知道那是皇帝要為惜墨選取駙馬。舉國上下,無論是軍旅之中,還是各門各派的高手都悉數踴躍報名。

雷彤等六人坐席觀禮,演武臺上已經有監武官宣示規則事項。只聽那監武官道:“三十六名武舉已列選庭試榮榜。皇上有旨,這三十六名武舉均入選參將補缺名單,各有俸·。”話聲落處,力士鼓手擊響擂臺東西兩側兩面大鼓,觀禮臺上早已彩聲四起。

監武官道:“從即時起,預殿比試便將開始。依據抓鬮結果,分為一十二支三才隊,即依序比武。”接著便宣讀各隊名單。關若飛、雷彤夫婦熟知中原武林各門各派頭面人物,聽得三十六人大多在武林中已有名聲。

猛聽那監武官宣道:“瀟湘劍法傳人莫可!”二人一驚,只見一名青年文質彬彬,出列抱拳,正是當年在蘇州見過一面的莫可。

彼時他與吳朗同船,曾經向雷、關二人約戰。那莫可清瘦溫和,向四周揖禮后退回列中。前幾天入選比武時,他的瀟湘劍法令觀禮者印象深刻,此時彩聲一片,顯然認定他是武狀元者人數非寡。監禮官將三十六武舉姓名宣畢,即起十二支三才隊比武。各門青年才俊亮相翻底,比武臺上頓時妙招紛呈。

中華武學,源遠流長,而又流派紛眾。明朝律法森嚴,再加上嚴查白蓮教,武林中人為防惹禍上身,一度蕭瑟式微。民間練武之人,無不將“藏”字視為真諦,尤其各門派切磋武藝之風,似是已經禁絕。萬歷皇帝這一回恩科武試,當真是給武林送了一件大大的福祉。

關若飛、雷彤夫婦這些年來走遍江湖,對于中原武林多有上心,剛才聽宣官報出各家名號,已經暗暗留意,此時觀看比武,愈發看出仔細,夫婦二人不時相顧一笑,笑的意思,那是這三十六名武舉雖然都算不錯,可要從其中選出一名武狀元來,也的確有些難以服眾。

關青青自從夜闖深宮受挫,這兩天來連日受氣,對于跟“皇”字沾邊兒的事,心里更加看不上。看了一會兒擂臺比武,忍不住鼻子尖泛起酸來,小小地打了一個哈欠,自己也不知道便冷冷哼了一聲。偏偏有一個穆仰鵲一直悄悄看著她,此時有機會關詢,不由自主便悄聲問道:“表姐,怎么了?”

關青青從昨日起便惱他替那“小蘆柴”吹噓,橫他一眼,沒耐煩道:“你管我怎么了,你看你的就好,無端管我做什么”

穆仰鵲討個沒趣,臉色略尷,接著便醒悟似的說道:“他們這些人的武功,連我都看不上,難怪表姐看著沒勁兒。”

關青青鼻孔里微微一哼,不知是嘉許還是諷刺,穆仰鵲卻早已賠著得意,擠了擠眼睛。關青青不禁一笑,臉色立即轉莊,低聲叱道:“看比武,別話多。”

關若飛接聲道:“武林各派,多有壓箱底的功夫,也多有守門戶的人物。青青、仰鵲,你們兩個正應該仔細看著點兒。”

關青青咕噥一聲:“看著呢。”

穆仰鵲應道:“是。”忽然間便高興起來,“表姐,你瞧,這一場果然是那個道士贏了。接下來那個莫可要上場了!”

關青青冷冷哼了一聲。卻見擂臺上一名武當派的高手已經抱劍雄立,臺角的另一側走出一人,正是那位莫可。關若飛、雷彤夫婦平時談論中原武林人物,每涉及劍法,就要說起莫可來,是以關青青提起精神,凝視場中。

莫可二十五六歲年紀,面容清瘦冷峻,抱劍向那道士道:“韓兄,瀟湘劍法傳人莫可,請教武當劍法高招!”

那武當道士號稱逸林,因參加武試才以俗家姓名韓志明報名,這一路比試過來,多聽夸贊,深覺自己的俗名必將傳遍武林,見坊間也是多加看好的莫可出場了,當下心中一凜,手上已沉了股勁道,微笑道:“不敢,請了!”

莫可微一點頭,手中長劍一立,瀟湘劍法第一招“賓至如歸”緩緩使出。韓志明精神一振,雙手抱圓,長劍從右到左畫個圈,兩人劍尖相對,各自微微一點,心中都是暗贊一聲。倏忽之間,二人劍出如風,身形飄逸,兩柄長劍,已經紛飛舞動起來。臺下看客,許多是前些日子初試時篩選下來的武行練家,見了二人的劍法,均感眼界大開,一時彩聲四起。

關若飛也看得頻頻頷首。

雷彤問道:“怎么樣?”

關若飛低聲道:“瀟湘劍法名不虛傳,武當派的那位高手,也決不可小覷。師妹,倘若我沒有看錯,武狀元便要從他們兩人之間決出。”

雷彤望著關若飛,眼神中忽然多了份得意:“假如我的糖哥哥和他們比武呢?”

關若飛微微一笑:“這兩人雖然各出名門,但究竟年輕了些。再說了,我可是‘雷鳴動九天的孫女婿。”

一絲甜甜的笑意從雷彤嘴角上溢出來,雙睛中閃出一份狡黠:“糖哥哥,機會終于來了。”

關若飛驚道:“什么機會?”

雷彤噙笑低聲道:“爺爺讓你上臺比武。”

關若飛奇道:“爺爺怎么會讓我上臺比武?”

雷彤笑道:“難道我會騙你?爺爺手令在這里,你自己瞧。”右手一伸,亮出一個紙團。

關若飛微有一驚,接過來看時,只見紙條上寫了一行小字:“你去擂臺上,報出雷動九天門人的大號來!”字跡雖小,卻十分剛勁,正是雷六鼎手筆。

關若飛倒吸一口冷氣,失笑道:“爺爺這是要鬧哪一出?”

雷彤笑道:“讓你成名立萬。”

關若飛苦笑道:“在下已經略有薄名,雖不敢說為名所累,但已經麻煩不少。爺爺何苦還要難為我?”

雷彤眼光忽然間似要流出蜜來,低聲笑道:“三十六天罡高手本來要一路比試過來,若不是蒙惜墨公主恩典,還未必能輪得著你上臺比武。”

關若飛更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雷彤搖頭笑道:“你只要記好,這一回是爺爺讓你逞威風,是公主助你成名。糖哥哥,雷家門風,當仁不讓,你就請吧!”

關若飛腦中一時哪里能轉得過來,問道:“讓我跟誰比武?”

雷彤冷笑道:“自然是誰贏了打誰。你瞧,臺上已經要分出勝負來啦。”

關若飛目光回到擂臺上,果見莫可、韓志明已現出強弱之象。卻是莫可的瀟湘劍法果然十分了得,“一別經年”、“有葉無花”、“悠悠我心”,劍招自成一家,瀟灑圓潤,透出孤傲從容之意。那韓志明的武當劍法雖則不俗,但與莫可相比,仍是差了些許。

武學一道,最講“失之毫厘,謬之千里”,那莫可占住先機,處處牽制,突然之間,一招“閉門謝客”,長劍左右一晃,閃出一片光幕,人已躬身輕退,斜讓一步,其中寂寥滋味,竟讓人說不出的心疼。

雷彤輕擊一掌,關若飛嘆道:“他贏了!”

話音未落,韓志明手中的長劍已遞入那道“劍門”之中。只聽“叮”的一聲,韓志明突的如遭電擊,右臂茫然一頓,長劍脫手飛出。莫可手腕抖處,劍尖搭住對手長劍的劍萼,輕輕挽個劍花,停下來時,自己的長劍已經回鞘,雙手捧著韓志明的長劍,頷首道:“承讓了!”

韓志明臉色怔忡不定,忽然笑道:“武當劍在武林中威名赫赫,是我韓某學藝不精。”接回長劍,向莫可施了一禮,退下臺去。一聲鑼響,此陣告結。席中掌聲響起,莫可抱拳謝禮。

宣禮官向余下的六名武舉問道:“還有哪位挑戰?”那六名武舉一時躊躇,竟無人應聲。

關若飛敬佩妻子的眼光,嘆道:“爺爺何必讓我比武,他孫女兒若肯上臺,豈不更能揚雷動九天的威名?”

雷彤笑道:“可惜我是女子,不然也未必輪得到你。露臉的時機來了,你哪能推三阻四?”忽然揚聲道,“雷家門人關若飛在此,不知可否一試?”

關若飛臉上裝作愁苦,其實心下暗暗好笑:師妹就是喜歡作弄我,這三十六名武舉都是一層層選出來的,我不過初來乍到,監官哪會讓我上臺比武?

只聽臺下忽的人聲嘩然,“雷家門人”四個字在武林之中,畢竟不同凡響,一時看客之中人人驚訝,有人倒吸冷氣,有人大呼過癮,更有人直接驚呼:“雷家也有人來,這場武舉比試總算沒白辦一場!”

關若飛雖自知在武林中有些薄名,卻也想不到竟到了如此境地,不由得心潮起伏,只聽得一通擂鼓響過,場內人聲靜下來,那監武官向臺下道:“方才有人說關若飛大俠想上臺比武,不知是真是假?”

雷彤輕拍關若飛一掌:“師兄,給爺爺老臉上擦粉的機會真的來啦!”滿面詰笑。

關若飛腦中一時驚詫,嘴里向臺上應道:“草野之人,豈敢稱什么大俠?在下也是習武之人,但忙于俗事,誤了報名,不知能不能向天下高手討教討教?”

那監武官對他微微一笑致意,向臺下一擺手勢,一眾衛兵列步上前,排成一條通道,將他請到臺上。監武官向關若飛道:“宮里今早便傳來消息,今天要有一位關大俠要出場比武,我等早便盼望一開眼界。”

關若飛心里已經料定,此事妻子自然早知道底細,不禁起了一絲自持,抱拳道:“不敢。”轉向莫可,笑道,“莫少俠剛才已經比試了一陣,要不要先歇息歇息,再容在下請教?”

當年在蘇州城里,莫可曾與關若飛見過一面,當時是雷、關二俠要對付他新結識的把弟吳朗,他想居中調停。這時再度相見,心里不由得先自起了一層敵意,抱劍一禮,傲然道:“關大俠有妻有女,竟然也能夠上臺比武。關大俠不用擔心,小可年輕幾歲,方才一陣,手腳正好暖和,便請指教。”

關若飛心下好笑:看來這位瀟湘劍法的傳人,把我當成搶駙馬的對手了。微微一笑,說道:“那便得罪啦。”手向背后一探,將冰錐合著那皮套一起取下。

莫可微一有怔,見關若飛竟然要以這怪模怪樣的毛皮棒槌和自己比武,不由得冷笑道:“關大俠若是瞧不起在下,那便不用比了。”

關若飛搖頭道:“莫少俠誤會了。我的這樣兵器寒氣太重,除非生死相拼,否則斷不敢取出來傷人。便帶著這個椎套請教少俠劍法,不知能否順意?”

莫可眼光一亮,點頭道:“好,請關大俠賜招!”

關若飛笑道:“少俠請!”

莫可微一點頭,長劍輕抖,斜掠輕刺,瀟湘劍法一招“青青子衿”使出來。劍鋒平掠,抱萼如儀,當真是風度翩翩,謙和如矩,令人一見之下,如沐春風。這幾天來場下許多觀禮者已對莫可多有贊賞,此時方一請招,便有許多人贊嘆出聲。

關若飛抱椎斜飄,突然間身形折向左側,冰錐下指,使的竟是一招點穴橛的招數。莫可眼光頓厲,促吸一口氣,腳走形門,劍封下路。關若飛卻陡然直縱,吐氣開聲,冰錐上行,用一招鐵锏的“橫看成嶺”,疾擊莫可面門。變招之速,當真令人不敢相信,看客中許多人一瞬間睜大雙眼,卻見莫可腰下忽折,躲避椎路,同時長劍側斜,以阻進招,險險避過,腳下連退,拿住身形,不由叫道:“好招法!”

關若飛謙謙一笑:“莫少俠過獎。”莫可一抖精神,長劍攸出,又攻上來。瀟湘劍法的確非俗,只見他忽而大開大合,忽而短小疾掠,長劍拉出一片光影,令人看來,竟然流光溢彩。關若飛揮動椎庫,避多攻少,三十余招下來,竟被莫可扳回上風。

莫可劍法使到興處,越發進退如意,關若飛漸漸吃力不住,堅持片刻,竟然全是守勢,一招也攻不出去。堪堪又撐了三十多招,忽聽得妻子一聲驚叫,接著嗡的一聲,眼前被一段明晃晃的劍尖指定。卻是莫可一招“九九歸一”,直奪關若飛上路。他此招一發,臺下雷彤立知關若飛遇險,不由自主驚呼出口,待見莫可凝住劍勢,一聲“啊”變為“喔”,臺下其余看客已齊聲發驚呼。

關若飛落敗,自己都不敢相信。喘了兩口氣,心想爺爺與妻子安排的這場莫名其妙的戲正好散場,微微笑道:“少俠劍法通神,在下敗了,佩服佩服!”抱拳微揖,便要退下。

卻聽莫可道:“關大俠一直不亮兵器,怎么就算是輸了?”

哪知關若飛嘆道:“瀟湘劍法的確令在下大開眼界,單論招數,少俠已經贏了。” 深深一揖,轉身便要下臺。

只聽莫可冷聲道:“關大俠先前何必上臺?在下想看看真章。”劍尖晃動,指向關若飛胸口。

關若飛忍不住暗暗動氣,笑道:“好,那么關某便讓寒冰錐透透氣。”左手解下冰錐,顯出一段透白微有藍光的寒冰來。莫可眼光一凝,關若飛微笑道,“仔細了!”右臂輕揚,冰錐畫出一道光弧,疾射莫可頸上扶突穴。他說話慢,手上招數卻快得匪夷所思。

莫可雙目陡然一亮,脫口道:“這才是!”腰力上挺,使運于臂,而后臂推腕,腕頂掌,掌御指,說來話長,實則一瞬,將兩儀心經內力運于瀟湘劍法,一招“有葉無花”,劍光掠處,不避反上,徑奪關若飛膻中穴。

關若飛沉聲吐氣,身形急折,搶撲右路,腕底一翻,冰錐奔向莫可右胯。莫可側身翻越,長劍遞出,叮的一聲,與冰錐相擊,身形后翻,落下地來,與關若飛相距丈余站定。

他二人這三招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直到此時,臺下看客才合攏嘴巴,叫出一聲好來,一時彩聲如潮,皇城校場,旌旗飄飄。

關若飛與莫可目光對峙,都多了一層欽佩之色。莫可道:“好功夫!”

關若飛笑道:“我也是這句話。”

莫可道:“在下想放手一搏。”

關若飛笑道:“我也是這句話。”

兩人微一點頭,一揚劍,一挺椎,再度斗在一起。

關若飛起初擔心自己冰錐上的寒氣傷著莫可,然而又是二十余招下來,卻覺出莫可竟然內力渾厚,加上劍法輕靈,鬼神難測,竟將冰錐寒氣或是抵御或是閃避,化解開去。關若飛催動功夫,冰錐上顯出一尺余長的寒光,藍青奇幻。

莫可的內功心法附著于劍法之上,長劍上一道白芒也吞吐出來,兩人越斗,寒光白芒越是明顯,后來兩人都不由自主退后,相距丈余,只見身形飛舞盤旋,而劍氣與椎光激蕩,招招兇險美妙,招招驚心動魄。

臺下看客早已看得如癡如醉,尤其是其余數名武進士,本來不服關若飛橫生枝節上臺比武,這時卻人人都想:不是這位關大俠出來,誰能接得住莫可的瀟湘劍法?有好幾人暗暗沁出冷汗來。

雷彤看著臺上兩人劍氣縱橫,起初料定糖哥哥必贏,后來漸漸擔心,再后來忽覺十分驚恐,卻是她已看出瀟湘劍法后勁綿綿招數精密,關若飛的冰錐招數雖是快捷狠辣,但畢竟不夠延綿,再過五十招,勢必落敗。

雷彤深知這位糖哥哥雖是為人謙讓,卻最是愛惜名聲。忽然間心思一動,有了主意,從項間取下鈴環來,手腕微晃,丁零零三聲輕響,傳上擂臺。

她運上了雷家內功心法“一束音”,鈴聲旁人聽不到,關若飛卻聽得清清楚楚。夫妻二人心有靈犀,雷彤鈴聲一響,關若飛立時便知妻子讓他使一招“熊羆撼樹”,當即冰錐內收,徑奪莫可腰際。

莫可驀然一驚,長劍斜走,再出一招“有葉無花”,劍招疾掠對手前胸三處要穴,簡單迅捷。這招劍法名叫有葉無花,要旨便是去偽存真,是瀟湘劍法中最不好看的一招,然而威力非凡,最為莫可得心應手,他已使用兩次,每一次都逼得關若飛后退閃避,這回陡然遇變,不假思索,劍招已出。

哪知關若飛這一回斜走一步,反手出椎,竟是一式“蘇秦背劍”的招數,攻進莫可空門。冰錐未到,寒氣已逼迫面門。

莫可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劍身封打,身形電撤,變封為抹,劍招化成“良藥苦口”。關若飛如影隨形,跟進一步,右足掃堂,冰錐盤肘劃圈,疾攻莫可右肋。莫可身形后折,急忙中連退三步,長劍舞出一片光影,勉力擋住身前。

忽然之間,耳中傳進叮叮數聲鈴響,只見關若飛椎法一變,又迅風般向他左肩井刺到。那鈴聲卻倏忽消逝不聞。莫可不覺起了疑心,一連串疾退七步,眼光向臺下一瞥,只見雷彤正晃動鈴環,可此時又絲毫聽不到聲音,不過他回看關若飛,見他眼神一凝,似乎微一點頭,持椎又向自己搶上。一瞬間腦中電光一閃,向臺下雷彤抱拳施禮嘆道:“雷鳴九天外,關山度若飛,原來如此,佩服,佩服!”收劍還鞘,飄然退向擂臺一角。

雷彤、關若飛在武林中有兩句評語,正是“雷鳴九天外,關山度若飛”。一般人聽來,只會以為是贊他們夫婦武功高明、來去如飛,卻是不知,這正是說出兩人的一個秘密訣竅,雷彤鈴環鳴響指引,關若飛處處如履平地。不過雷彤的鈴聲可以集線成束,極少有人發現此中奧妙。

關若飛聽莫可居然點出這一關節來,心下又驚又佩,愧然嘆道:“莫兄弟劍法了得,關某的確不如,慚愧了。”向他拱手一禮,躍下臺去。

莫可立在臺上,忽然大聲道:“關大俠!你既虛懷若谷,在下豈會拘于俗名?這一場,明明是我輸了,我也下去就是了。”腳下輕邁,掠下擂臺。

卻不知這樣一來卻難壞了場上執令官。這時聽得場下議論紛紛,那執令官頭大如斗,忽然間大聲喝道:“二位武舉,趕緊回來,朝廷開科選取人才,爾等豈可兒戲?”

大明朝律法森嚴,他搬出“朝廷”二字來,莫可立馬止住腳步,關若飛向那執令官一拱手:“敗了就是敗了,在下可沒有臉面再到臺上。”回到座旁,向雷彤輕嘆一聲,搖了搖頭,坦然落座。

莫可回到擂臺,向執令官微一頷首,對臺側其余幾位武舉道:“也罷!在下權當贏了這場,不知還有誰來賜教?”

他語氣雖是謙遜,然而方才與關若飛比試的那幾招高明劍法,已足令場上眾武舉震服,此時出語挑戰,一時竟無人接言。莫可頓了一頓,又道:“哪一位請上臺賜教?”

忽然之間,只見一道灰色影子飛掠而至,快得簡直讓人不敢相信。莫可一驚之下,立即撤步挺劍,看住門戶。那道影子定住身形,卻見是一位白須白發的瘦小老者,身形不高,甚至比常人都要矮小,精瘦強悍,一件粗布棉袍極為陳舊,頭發花白,全都散著,一張臉瘦得幾乎只有一層皮,兩只眼睛精光閃爍,活像一只在山野里稱王多年的老猴。人群之中一片嘩然,只聽一個女子叫道:“哈哈,是我太姥爺!”

莫可心頭嘀咕:朝廷恩科武舉,再怎么說,這位老爺爺年紀也太大了些吧?不過,他方才的輕功,簡直驚天地泣鬼神,令人震怖,然而莫家祖傳劍法,又豈能一遇強敵,便心生怯意?當下一撩袍角,抱劍施禮請招:“這位前輩,便請賜教。”

然而這老猴卻沒空理會他,沒好氣地向他揮揮手,向臺下關若飛怒氣沖沖叫道:“傻孫女婿,你給我上來。”

關若飛一溜小跑來到臺前,老老實實跳到臺上,向這老猴伏地便跪,磕頭道:“孫女婿拜見爺爺!”他這一拜,臺上臺下,無人不驚,腦筋快些的人立即醒悟,倒吸一口冷氣,不由自主“啊”了一聲。側旁有人疑問,這些人便道:“噤聲,雷六鼎到了。”

這話如同一陣急雨,頓時遍傳擂臺上下校場之內。雷六鼎在武學界名望之大、輩分之高,何異于學界之文曲星醫界之華佗,剎那之間,人人懾服,要瞻望這位武林奇叟。

但見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雷六鼎奔著關若飛迎面而上,忽然抬腳便踢。場上觀者意料之外,無不嘴巴大張。正見關若飛難逃一腳之厄,雷六鼎卻忽然收腳,腳步重重跺在臺面上,咚的一聲,頓時揚起一片塵土,大聲喝道:“我讓你報出雷家門人的名號來,你卻是做什么來?”

關若飛雙頰發熱,愧道:“爺爺,著實慚愧。您老人家自然看出來了,方才孫女婿已然盡力,這位莫公子劍法確實了得,若不是師妹用‘一束音支了幾招,孫女婿早就落敗。”

雷六鼎雙眼早就瞪成圓核,點頭道:“你倒是老實。”

關若飛垂頭道:“您老人家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自然不允我和師妹使這樣的巧技。雷家門人的名號因孫女婿受損,這事全由孫女婿承擔,您老人家可千萬別怪師妹。”

他向來深知,這位爺爺最好臉面,今天讓莫可當著天下武林豪杰的面,揭出“雷鳴九天外,關山度若飛”的底來,雷六鼎肯定大為光火,回頭自己與師妹必定難逃嚴懲。一念及此,壯膽又道:“爺爺,不是孫女婿頂嘴,其實這事也不能全怪我跟師妹。”

雷六鼎眼核更圓,失笑道:“那倒要怪我了?”

關若飛嚇得一個響頭磕在地上,大聲道:“爺爺明察,孫女婿本來就沒有上臺來比武的念頭,忽然接到爺爺的號令,倉促上臺應戰,哪里就能確保取勝?再說,孫女婿跟師妹一向和睦,朝廷這回遴選武科為著什么想必爺爺也是知道……孫女婿哪有半點心思……”說到這里,忽然語結,立刻賠罪道,“爺爺莫怪,爺爺明察!”

這些日子以來,他對“明著見”的事怎么會沒想過,然而經歷了種種變數,已對皇家充滿懷疑,深知無論是大明王朝,還是女真新政,都有一架鑲金嵌銀的馬車,忽然之間,就會變成鋼鍛鐵鑄的牢籠;都有一隊執旗舉錖的儀仗,不及轉瞬,就會變成射箭擎刀的武士。而后火箭刀矛,一齊向籠中之人招呼。吳朗打個冷戰,脫口道:“她是大明公主,怎么敢明著見我?”

白千顏笑道:“她要是怕你明著見,朝廷為何要開這個武狀元恩科?這是少爺的公主妹妹要送給少爺一副武狀元行頭兒。但就是有一樣兒,奴婢想斗膽跟少爺分說分說。”

吳朗抱拳道:“白姐姐,這里面的名堂,正要請教。”

白千顏嘆了一聲,笑道:“公主既要送少爺一副武狀元行頭兒,少爺干脆就把戲文做得足斤加兩。”

吳朗奇道:“什么叫足斤加兩?”

白千顏向竇老四瞟了一眼,抿嘴一笑。竇老四早已按捺不住,說道:“咱們簇擁著少爺,我和白姐姐開道,雷祖師爺、一針婆婆權當少爺的左右護法。他奶奶的,干脆咱們再請上一套鼓樂班子,熱熱鬧鬧地打擂臺去。到了比武場,咱們怎么牛怎么來,一個字,咱就把公主的面子撐得足足的。”雙目神采飛揚,等著吳朗夸獎。

吳朗簡直要氣暈,突然之間,心中一股熱流涌上來:“半點兒也不錯!少爺就是要風風光光地打個擂臺,竇老四、白姐姐,你們兩個趕緊把我師父、婆婆請出來,咱們商量商量。”

雷六鼎、一針婆婆何曾喜歡清淡,聽了竇老四的主意,簡直歡喜得沒個老人樣。一針太太落下淚來,眼睛瞄著雷六鼎,冷著聲道:“那個小丟丟,可真沒白給人家當一回妹子。”

雷六鼎見她忽然冒出這一招來,眼睛一瞪,一針太太立即賠笑,倒把竇老四嚇得莫名哈哈了一聲。

雷六鼎道:“大將手下,總得有個軍師。竇老四貌似粗魯,實則精明至極。”

竇老四得他夸獎,咧著大嘴,睜大了一雙牛蛋眼,祈望白千顏好臉色。

白千顏笑起來:“那真是要恭賀雷老將軍了。”

雷六鼎擺手道:“這一回我老人家不是大將,你得恭賀你家少爺。”眾人無人歡喜。

當下便分派各項事務。論到拉風扯旗招搖過市,竇老四確實有專長,雖然已是夜間,但不出兩個時辰,便置辦好了各人行頭,竟連吹鼓班子也雇到了一支。自然,班主臉上青腫了一塊,那是談價碼時留下了印證。

當下眾人整飭排場,連夜進發,及得進到校場,果然引得全場人頭攢動,驚奇注目。吳朗默默道:丟丟妹子,你的大哥哥,來打擂臺了,要替你打出個得意洋洋風風光光來。望著擺臺上報號的雷六鼎,只覺得百感交集。

雷六鼎叫道:“眾位武舉,各路英豪,這位便是我雷動九天門下的吳朗少爺,有請吳朗少爺上臺!”

場中觀眾哪有怕熱鬧的,一時紛紛張望。吳朗下了馬來,向臺上雷六鼎叫道:“來啦!”

突然之間,眾人只見到一道影子飛掠而過,擂臺上已經多了一個高大少年。眾人無不恍惚,回神他上臺步法,竟然沒有看清。這幾天來武林各路少年英杰人物會聚校場比武,無不賣弄本事展露章程,眾看客自然眼界大開。然而像吳朗這等驚世駭俗的輕功,又哪里見到過?眾人恍惚之后,忽然彩聲齊發,倒似是事先專門排練過一般。

這出場方法是雷六鼎的主意,果見效力不凡,不由得核桃臉上全是得意,向擂臺邊那位驚呆了的監場武官笑道:“你這個考官,也不知是燒了什么高香,得了這樁美差。老夫先下去了,勞煩你辦好差使。”跳下擂臺,笑嘻嘻向著關青青道,“來,讓老姥爺瞧瞧,哈,這是誰惹了我重外孫女兒啦?”

且不說雷六鼎與孫女一家相見,單說說這時擂臺上的一名監場武官。

那監場武官叫孔祥瑞,前些日子得了這個監場差使,正與家人慶賀,忽然從內宮來了一名太監,送上一封密信。孔祥瑞拆信一閱,立即心口狂跳,卻是此信乃是內宮大太監賀公公密令,要著他在監考武舉時,須得時刻留意一名叫吳朗的少俠。倘若這位少俠沒有出現,那么想方設法拖延日程,這位少俠一旦出現,須立時急報內宮,不得有片刻延緩。

自武試開科以來,這孔監場念頭每日里盼著“吳朗”現身,方才忽見他當真出現,一面派人急報賀公公,一面向武舉主考官譚廣急議。

那譚廣本是大明武官重臣,多年來平定白蓮教、援高麗退倭寇,功勛卓越,已升遷至太傅少保銜。近些年沒有戰事,已經養尊處優久了,此時正在校場后場一間暖閣里喝茶,聽得孔監場急報,立即一拍茶杯,趕到臺下。只見擂臺上立著一位俊朗少年,身材高大,英氣逼人,不由得心里先叫了聲好,抬手向孔監場一招,問道:“怎么說?”

孔監場低聲報如此如此。譚廣捋須盤算,說道:“這位少俠氣度不凡,你去問問他,此時能比武嗎?”

孔監場上得臺去,向吳朗抱拳為禮,笑道:“吳少俠大名遠播,英雄少年,本官一見之下,果然了得。不敢請問吳少俠,一路鞍馬勞頓,此時即刻比武,可有不適?”

吳朗笑道:“多謝照應。在下一路上吃得飽睡得香,官爺用不著客氣。”

竇老四率鼓樂班子與十名黑衣跟班擠到臺前,恰聽到孔監場與吳朗的對答,忍不住臺下接話道:“我們少爺來就是比武的,哪來的什么不適?對啦,少爺的確有點不適,哈,等把這班對手全打趴下,奪上個武狀元,自然就沒什么不適了!一個字兒,合適得很嘍!”他天生嗓門大,這話一說,臺上十二名武舉無不怒目相向,竇老四豈會覺得高低,更加哈哈大笑,“你們不信,試試就知道啦!”

莫可本在一側耐心等候,此時忍不住道:“吳兄弟別來無恙!愚兄在此等你已經有些著急啦,先來請教請教!”他平生之中,只佩服吳朗一人,此番見吳朗豐神俊逸,比三年前更見風采不凡,心中暗嘆:誠可謂天縱奇才矣!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當下上前一步,抱劍而立,目露微笑。

吳朗對他見面知心,一瞬間也是義氣感動,笑道:“莫兄的瀟湘劍法,很是了不起,便請莫兄賜教。”伸手從右肩抽出一把彎刀來,刀方出鞘,已顯寒氣,正是他從遼東帶回來的月邊寶刀。這把刀曾經跟隨褚英多年,后被吳朗所得。

此時日影正午,照映刀鋒,頓生寒光,莫可贊道:“好刀!”

吳朗眉間一朗,笑道:“好眼力。這把刀,被稱為女真第一利刃。”忽然喝道,“竇老四!”回刀入鞘,拋下臺去。竇老四早便躍起,雙手接住刀,落下地時,一聲“曉得”方才出口。

莫可奇道:“吳兄這是何意?”

吳朗笑道:“這樣的利刃,只能用來殺敵,決不用來會友。”雙手抱拳,“在下知道,莫兄以劍法見長,在下便空手請教幾招你的劍法。莫兄,請了!”話音落時,腳下已動,左手成掌,向莫可遞出。

莫可本來猶豫自己要不要也撤劍用掌,及看到吳朗這一掌打出,頓時精神一振,叫一聲:“來啦!”身形斜走,揮劍格擋。

吳朗左掌收處,右手變拳,箭步變弓,呼的一聲,拳上帶起一團勁風,撲擊莫可面門。莫可渾身一緊,急忙疾退,長劍揮出一片光幕,擋住頭面要害。

臺下看客這些日子看天下武林俠少展露武功,已經開了眼界,本來已然淡定,然而此時兩人剛剛上手,眾人便驀地看出緊張,一齊發出驚呼來。

莫可閃出空架,長劍攸出,一招“有葉無花”,刺吳朗眉心。

吳朗身形一低,貼地掃堂轉腋底捶,緊接著一字朝天蹬,連上一招雙盤肘跟膝,招招勢勁拳猛,使的正是雷六鼎傳授的先天形意拳。這拳法剛柔相濟,身形多變,便似是一個人突然生出數雙手臂,一時掌拳肘捶,從四面八方攻上。

莫可連連叫好,默念兩儀心經功法,將一柄長劍舞出團團光影,護住周身。

兩人再斗片刻,莫可劍法施展開來,水潑不進,將全身護得再無破綻。

吳朗功法雖勁,畢竟不能不畏刀劍,連搶數招,搶不進莫可的劍幕,心念一閃,身形飄然退出丈余。

莫可與他比斗以來,一直處于守勢,吳朗退時,忽感壓力倏去,不由自主喘了口長氣,一聲清嘯,叫道:“吳兄好拳法!”挺劍掠上,向吳朗眉心刺到。這一劍輕靈莫名,而又迅捷無匹,畢竟是瀟湘劍法中的高明招數。

吳朗精神一振,一瞬間料定空手無法破此招數,身子一折,飛掠上擂臺一側。臺側插著一排迎風彩旗,吳朗右手一伸,已將一桿青色旗取下,迎風一抖,以旗桿作槍,徑搶莫可中宮。

那旗桿是竹竿做成,長可八尺,吳朗綽在手中,宛如使用了多年的稱手兵刃,刺挑打攢,與莫可分拆了三十余招。

莫可越斗越喜,這些天來,劍法真正遇到高手,每每一招過去,驚險自知,手心出汗,醒腦提氣。

吳朗暗道:我這位莫兄當真是再讓人喜歡不過了。不過,我接下來不知還要遇到多少高手,再纏斗下去,只怕多生枝節。笑道:“莫兄,得罪了!”旗桿左右一挑,中宮直刺,待莫可揮劍格擋,忽然旗頭一展,竹竿抵在莫可咽喉。

莫可眼神大震,驚喜之下,聲音發顫:“吳兄,這是什么招數?”

吳朗懇聲道:“莫兄,這招本是刀法,叫做天開一線。小弟化到槍法里,鉆了個空子。”

莫可雙眼又是一亮,爾后悵然若失,愧然笑道:“吳兄神技!本來在下還有些擔心,打算替吳兄擋下各路高手,等你我比武之時,再想法子故意輸給你。嘿嘿,現在想來,豈不可笑?”

吳朗不由大是感動,點一點頭,嘆道:“莫兄恩情,小弟記下了。”

莫可抱一抱拳,還劍回鞘,朗聲道:“雷動九天,天外有天!”飄然下臺。

他一句“雷動九天,天外有天”,聽得雷六鼎臉上放光,擊掌道:“竇老四,聽到了沒?就是這句話!”

竇老四豈能撂套,當下振臂叫道:“一個字:雷動九天,天外有天!”他一言落地,手下一班人立即齊聲呼號,“雷動九天,天外有天!雷動九天,天外有天!”鳴鼓班子焉敢遲疑,立即響了幾聲花腔散點。

忽聽得一片鼓樂聲自東南觀禮臺傳出,磅礴大氣,聲壯腔正,頓時將眾人眼光吸引了過去。只見一位朝廷大員從觀禮臺大步走出,身后跟著一班武科監官。那大員正是譚廣,遠遠便笑道:“吳少俠果真英雄了得,本官今日大開眼界,大開眼界。”沿著梯階向擂臺攀上。

那孔監場快步來到吳朗身邊悄聲道:“這位乃是主考官,太傅少保譚廣譚大人。”

吳朗見他面貌和藹,心生親近,抱拳道:“在下吳朗,拜見譚大人。”

譚廣竟然毫無倨傲,伸手托住吳朗胳膊,笑道:“不敢當不敢當。”低下聲來道,“少俠武功了得,相貌英俊,難怪朝廷恩科取士,用心良苦,果真值當。”

吳朗聽到“用心良苦”四字,不由得心間一跳,看這位太傅少保,滿面深意,笑容溫暖,剎那間腦海里一念念推演明白,搖頭嘆道:“在下一介草民,承蒙譚大人高看,更不敢當。”

譚廣捋須一笑,低聲道:“少俠,本官對少俠一見之下,已然傾心如故。本官有一句話想問問,不知少俠肯不肯聽?”

譚廣聲溫情切,吳朗心生暖意,看他紅光滿面,忽然間便想到“月老”這一稱呼,不由得欣然應道:“大人要問什么?”

譚廣眼光左右一掃,跟前那班武科監官均退后一步。譚廣轉回臉來,賠笑道:“少俠一路勞頓,本官的意思是,今天就先不比武了,由本官設宴給少俠接風洗塵,本官也是愛才擅專,可會擾了少俠?”

有的人天生便讓人心生親切之感,這譚廣譚大人就絕對屬于這一類。

吳朗微笑道:“一切謹聽譚大人安排。”心思已經倏忽飛驚,想到小丟丟一向神出鬼沒,說不定便要在這“接風洗塵”宴上忽然出現。莫非今天的精美菜肴中,要上一碗餛飩么?

譚廣招手命那孔監場過來,吩咐如此如此。自己攜了吳朗,移步場外。只聽孔監場向場中交代“各路英杰明日再來”云云,場上“吳朗吳朗”的采聲如潮。

吳朗心中歡喜,回頭望向看臺,只見雷六鼎猴精作怪,竇老四眉開眼笑,一片期待。吳朗向譚廣道:“在下還帶了一班人來……”

譚廣早便笑道:“本官豈敢失了禮數?即便請來一起說話。”停步吩咐一聲,隨行副將立即得令前去敦請,譚廣仍請吳朗同行,來到場側暖閣之中落座。

不一刻,竇老四與白千顏進來,那竇老四滿臉大胡子根根綻笑,看了看暖閣中各樣擺設,先給白千顏拉過一個杌子,向她擠了擠眼睛。然而白千顏右肘輕輕一碰,竇老四立即便回過神來,兩人向譚廣抱拳為禮:“見過譚大人!”

譚廣十分隨和,命二人落座。竇老四向吳朗悄悄稟報:“稟少爺,雷老前輩讓小的帶句話:少爺今天要少點喝酒,明天還要會見天下各路英雄。他老人家今天要跟家人敘敘,命小的二人伙同九個跟班兒陪少爺混頓好飯。”

竇老四很有見事之能,這頓飯果然稱得上極好。譚廣親自作陪,武科監證考官幾乎悉數來到,奉承結識吳朗。吳朗此時的稱呼已經是吳公子,比他一向最喜歡的“吳少爺”稍顯差強,然而畢竟離公主又近了一步,是以心間實在很是歡喜。

譚廣謙和之外,更有武夫之風,席間與手下官員說起話來,偶爾冒出一兩句粗口,引得竇老四一遍遍悄悄地向吳朗伸大拇指。

吳朗起初也頗是開心,然而忽有一念涌上,竟不由得心生憂懼:這便是大明朝武舉考場的家底子!努爾哈赤手下八貝勒十驍將,哪一個不是如狼似虎?兩軍真要對壘,這些人物豈會是后金的對手?

酒宴至亥時,譚廣說道明日還有大事,不敢多耽,便也告散,譚廣親送吳朗來到飯館歇息,走時又道:“明天便是吳公子的大日子,恭喜恭喜!”

吳朗心里猛一咯噔:大日子一般說的是升天的忌諱,這位譚總兵可是不知道什么叫大日子嗎?但見他笑顏可掬,不由暗笑:他定是以為娶妻生子、升官發財才是大日子。當下笑著回禮,入房歇息。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吳朗躺在床上,腦海中一會兒往事紛揚,一會兒未來綺麗,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睡去。

這一覺到天亮方醒。竇老四已在床邊侍候,一見他醒來,立即喜上眉梢道:“少爺,全準備好啦,快些,快些!”

吳朗奇道:“什么準備好了?”

竇老四道:“譚大人對小的都講明白了,今日便是武舉的最后一天。今天各派高手誰都不準上場了,只讓他們說怯場;那沒人上來給少爺捧場也不行對不對?譚大人周到得很,專門安排三到五個三流四流九流的練把式上臺挑戰,好讓少爺三拳兩腳打下臺去,打出威風來。”

吳朗驚奇笑道:“三流四流九流的練把式來比武,怎么成話?”

竇老四笑道:“要不怎么說官有官道民有民道哪,少爺你想,昨天您老人家不是沒有遴選便上場挑戰了嗎?因此譚大人便安排了這個規矩,也讓幾個人來挑戰你,這就叫做堵閑人的嘴。譚大人做事,嘖嘖,一個字,服氣了!”

吳朗初聽著驚訝,繼而一想,這譚大人如此做事方為合理,不由莞爾:“能讓你竇老四服,也不是件容易事兒。”

竇老四眼睛一驚胡子一乍:“那可也不是。我對少爺就一千個服一萬個服。”給吳朗放好洗臉水伺候著收拾停當,打開一個食盒,就在房間內用了早飯,問道,“少爺,怎么樣,可以去中狀元了么?”

吳朗滿心歡喜,拍他肩膀一掌,笑道:“你看呢?”

竇老四道:“依小的看,不但能中個狀元郎,還能接著拜花堂!”

吳朗大喜,抬腳欲踢,竇老四轉腚便跑著開了門報訊:“吹打起來,吳公子赴校場奪魁去者!”

當天艷陽高照,校場上人山人海。譚廣手持一封黃絹攜同孔監場緩步上臺,命十二名武舉并吳郎一起登上擂臺,臉色一片喜氣洋洋,宣道:“此次武科,業經多日遴選比試考量,各路英杰紛紛獻藝,喜獲頗多,昨日已經定出十三名武舉人選,呈報圣上。”他一說到“十三名武舉人選”,臺下看客、校衛無不微微一怔,轉瞬明白過來:本來是十二名武舉,吳朗一出,當然是十三名!

昨天一夜之間,消息早傳遍京城,校場上人山人海,聽得譚廣念出吳朗姓名,一時彩聲大作。譚廣待眾人聲落,又道:“究竟花落誰家?今日便柳暗花明。經武科舉試科官裁定報圣上恩裁,今日十三名武舉之中,除吳朗而外之十二者,俱都榮膺武功郎稱號,享六品銜。”

明朝官制,五品銜相當于一任知府,譚廣譚大人字正腔圓,將圣恩傳下,那十二名武舉一起拜地謝恩。

眾武舉立起身來,場中早已彩聲一片。眾武舉退下,譚廣對吳朗笑道:“吳公子,再有一道手續,這狀元郎便是你的啦。”

人生在世,有四大喜事。叫做: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此時譚廣一聲喜訊,于吳郎而言,不啻于四大喜事同時光降,心中感動,向譚廣作揖:“多謝譚大人成全。”

譚廣笑道:“老臣不過是替圣上辦事,吳公子可不要折煞我。不過,還有一道手續,那也是不敢馬虎。”

吳郎道:“請譚大人明示。”

譚廣道:“吳公子昨天忽然出現,挑戰眾位武舉。吳公子神勇,連勝三場;但老臣只怕民間議論:吳公子能挑戰武舉,我們為何不能?因此老臣已向朝廷請旨,今日吳公子再接受場內三人挑戰。”

吳朗微有驚奇,卻笑道:“啊,不錯,那也應該。只不知是哪三人?”

譚廣聲音更低:“哈,老臣已經安排好了這些應景文章,吳公子不必勞心。只是有一點要說明白,公子下手不可太狠,點到為止就好。”

吳朗看他笑容可掬,抱拳嘆服:“全聽大人安排。”

譚廣呵呵一笑,目露深意,轉身退回臺側,袍袖一抬,那孔監場上來,將譚廣方才之言大聲宣出。

場下人群一時喜笑顏開,不過大多邊笑邊搖頭:“哈,吳公子的武功,動動小指頭,兄弟我就要栽個大跟頭,不敢上去丟人了吧!”

人群中議論紛紛,忽然有一人道:“我來試一試,就算是讓吳公子一腳踢下來,又有什么丟人的?”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人群中站起一人,三十來歲,留著兩撇鼠須,臉色蠟黃,溜肩圈腿,雖在大熱天,卻穿了件醬紫色棉袍。

那人在哄笑聲中爬上擂臺,雙手向吳朗一攏,說道:“保定府黃宗宗請教吳少俠掌法。”

吳朗心里溫暖,笑道:“請。”

那黃宗宗開聲吐氣,腳下呈馬步站立,擺出一招稀奇古怪的開場架式,搖頭晃腦笑道:“吳公子,在下這套掌法,自從練成,從來沒有用過。你道是為何?”

吳朗笑道:“正要請教。”

黃宗宗道:“只因這套掌法叫做拜山掌法。武林之中,高手雖然眾多,但黃宗宗見到吳公子,才覺得這掌法沒有白練。”說話間雙掌一旋,推將出來,意思間像是一招開門見山。

吳朗見他掌法著實稀松,若是出掌照量,怕不小心便傷著他,腳下輕輕一退,微笑道:“黃兄小心。”

黃宗宗叫道:“一招!”雙掌收回腰間,左肩沉,右肘藏,忽然矮下身去,右腿一記貼地掃堂,叫道,“兩招!”

吳朗抬腳一彈,從右側輕飄飄飛掠到黃宗宗身后。

黃宗宗急忙轉身面對,雙掌封架保護,又一遍強調:“兩、兩招!”

吳朗笑道:“兩招。”

黃宗宗道:“小的這第三招叫做山不在高,這可不是打斗的招式。請吳公子指教。”雙手交替攀高,腳下左一步右一步,勉強湊齊這一招式,忽然間退后一步,抱拳道,“多謝多謝。”

吳朗微微一愕,失笑道:“謝什么?”

黃宗宗低聲道:“方才吳公子只要隨隨便便打出一拳一腳,姓黃的就要躺在這里啦,莫非我自己不知道么?”哈哈一笑,轉身向臺下叫道,“黃宗宗在吳公子手下走滿了三招,不丟人不丟人!”搖搖晃晃下了臺去。

觀禮臺間嘻笑聲起,只聽黃宗宗猶道:“吳公子手下走滿三招,拜山掌法從此有名。”

人群中又站起一人,是個黑塔般的壯漢,說道:“我唐二牛能試一個不能?”卻決不遲疑,持一桿木柄大鐵叉走上擂臺來,說道,“吳公子,我知道你武功了得,不過,我也不含糊,我的兵器,是真正上戰場的家伙什兒,能不能比一比兵器?”

吳朗的月邊刀在竇老四那里,那邊竇老四已經抱著刀要跑上臺來。吳朗示意他退下,笑道:“唐兄說的是,真上戰場,沒有兵器可不行。唐兄請。”

那唐二牛道:“那吳公子的兵器呢?”

吳朗解下腰間一根絲編腰帶,雙手各執一端,兩下一扯,啪的一響,說道:“這便是了。”那腰帶是竇老四特意為他置辦的,五色絲絳編織,一端結著一枚碧玉帶扣,端的是風流華麗。京師多少公子哥兒,腰間都有類似一條,不過以這樣的物事兒當作兵器,卻是沒人想過。

唐二牛腰板一挺,說道:“昨天吳公子用一桿旗贏了那位姓莫的,今天連旗桿也不用嗎?我這三股叉可是重兵器!”

吳朗笑道:“嗯,不是很輕。”

唐二牛沉聲吐氣,叫道:“得罪啦!”鐵叉一挺,向吳朗中宮刺來。

吳朗心里早就有了主意:譚大人既然想讓我賣弄一下,那也不能對不起他老人家。當下腳下丁步,待唐二牛鐵叉將到,突地斜刺里一閃,右手持腰帶一抖。

那唐二牛一叉刺空,急忙掉轉叉頭轉身重新出招。卻聽布帶破風,五色絲絡飛到,在叉子柄上繞了一圈,又繞過唐二牛脖頸,嗒的一聲輕響,兩端碧玉帶扣結在一起,將叉柄窂窂綁在唐二牛脖子上。

那唐二牛兀自要使出第二招來,偏偏第二招叫做“夜叉探水”,要將鐵叉高舉過頂,下刺對手腰間才對。哪料到叉柄被綁到自己脖頸上,兩手一舉,脖頸登時被勒緊,重心頓挫,一瞬間天旋地轉,將自個兒勒扯得再無余地,斜躥兩步,撲的一聲,鐵叉刺進臺面木板上。

唐二牛此時兩手仍不知放開叉柄,用力一撅,那大鐵叉連著腰帶又是一勒,他頸中一緊,本能之下,死命扭推著叉柄又是一揮,這一下好不厲害,將自己勒得兩眼一翻,摔倒在地。他雙手越發用力,推拽拉扯,憋得臉色通紅,忽然身子一挺一松,背過氣去。

臺下眾看客眼見唐二牛使出這等奇妙招式,先是好笑,后是吃驚,有人叫道:“壞啦,他把自己勒死啦!”

吳朗俯身解開腰帶,右手在唐二牛胸膛上一按一捋。唐二牛“哦哈”一聲,恢復呼吸。

吳朗將絲帶系回腰帶,后退兩步。那唐二牛著實很喘了幾口氣,猛地拄叉爬起,又晃了一晃,這才站定,看著吳朗,眼神一片迷茫。

此時臺下看客緩過神來,想想方才吳朗的這輕輕一招,無一處不是妙到毫巔,不由得彩聲大起。

那唐二牛臉上迷惑之態漸去,敬佩之色浮起,忽然向吳朗伸出一個大拇指,說道:“還有人挑戰你,吳公子小心!”

吳朗點頭笑道:“多謝提醒。”

唐二牛眼神一熱,好像要說什么,卻頹然搖頭道:“服了,服了。”走下臺去。臺下歡呼聲響成一片,其中竇老四的聲響照例很大。

那孔監場滿面春風登臺說道:“吳公子神技,哪里再有對手?還有一人,不用比了吧?”

吳朗剛要答話,只聽一人道:“吳公子已經連比了兩場,還能不能比第三場?”說話的卻是譚廣。

吳朗感念他的栽培愛護之情,抱拳道:“既然已經約好章法,在下自然應該勉力而為。”

孔監場滿臉敬佩地點點頭,向臺下道:“還有誰要向吳公子請教?”話中意味,已非擂臺比武,而是替武狀元湊趣了。

場內一片清靜。孔監場又道:“還有哪位要向吳公子請教?”人群依然只有四顧。孔監場向譚廣看去,譚廣點點頭。

孔監場道:“既然沒有人……”

卻聽一個聲音忽然響起:“我來試試!”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臺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青袍客,身材瘦削,兩條腿顯得格外長,往臺上走來。走得近了,便見他有四十幾歲不到五十歲的模樣,臉上神情悒郁而呆板,似乎剛剛借錢沽酒卻打了酒壇。

吳朗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些激靈:這人應該有些真章。

孔監場問道:“壯士報上名來,方可向吳公子請教。”

那青袍客搖頭道:“假如在下僥幸取勝,那時自會說出姓名,好讓人人知道。假如過會兒落敗,又何必說出姓名讓人笑話?吳公子,能和我比一比么?”這人說話的聲音低啞難聽,似乎嗓子里塞了一片干辣椒,讓人一聽之下,便十分不舒服。

吳朗心頭大為驚奇,這人的面孔雖是第一次見到,但不知為何,偏偏覺得這人哪里不對勁。吳朗記性奇好,然而在腦海深處努力搜索,也沒想起這青袍客的絲毫身影,暗笑自己過于小心了,笑道:“這位朋友,請了!”

那青袍客雙手一擺,說道:“我討教吳公子的掌法。”左手一帶,右掌向吳朗面門劈到。

吳朗側步微避,出拳外擺拒敵。那青袍客身形一斜,踢一記邊腿。吳朗向旁邊輕退。片刻間,那青袍客攻了四招,吳朗見他掌法平平,身形微滯,卻偏偏說不出哪里讓人忌憚,心里多了戒備,只游走不招架,要看看此人的路數。

那青袍客沉聲道:“吳公子不跟我比掌法,倒要比誰跑得快么?”

吳朗笑道:“我師父說過,攻守之道,該跑要跑。”

雷六鼎在臺下笑道:“好徒弟,說的一點錯沒有。不過,你師父跑的時候,是追敵人不是讓敵人追的,你跟這人不用太客氣了。”

吳朗笑道:“是。”忽然頓住腳步。這收發如心的本事卻是雷六鼎的嫡傳本領先天形意功,

雷六鼎看的得意,叫道:“沒毛病!”這位老前輩一向不怎么莊重,讓他莊重板整,也是不能。

那青袍怪人收勢不及,人已到了吳朗近前。此人倒也富于變化,驀地伸手施出一招虎爪,撲擊吳朗胸口。

吳郎看得真切,左臂外格,右手已出,探向青袍怪人右肋。這一召喚作“奔襲三軍”,也是雷六鼎的得意手法。吳朗成心臺下武林同道看見自己的武功堂堂正正雷厲風行,因此使展之時,多用雷家功夫,“以正視聽”。只聽啪的一聲輕響,那青袍怪人右肋中掌。

按“點到為止”的規矩,吳朗已經取勝,正待躍開出聲“承讓承讓”,忽然間那青袍怪人一聲悶哼,捂住右脅撲跌下去。吳朗只是輕輕掃了他一掌,萬不料他如此不經打,驚訝之下,連忙伸手去拉。

那青袍怪人也伸雙手,搭住吳朗雙腕,借勢攀起一腿,便像是對吳朗單膝下拜。吳朗笑道:“承讓……”

忽然之間,只感全身勁力急速奔涌向雙腕寸關尺,倏忽閃逝不見,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你……”喉嚨間發出輕微的嘶啞聲響,連聲音也發不出了。

那青袍怪人低聲道:“吳公子,我師父教我練這門崩川大法,今日總算讓我找到你啦。老天有眼,我師父必定含笑九泉。”加運內力,更將吳朗內息吸得急驟涌出。

吳朗此時全身內息失去統領,雙手擺脫不了這青袍怪人,被他挾持著,卻像是正接受他拜謝一般,心里驚恐、憤怒至極,口中卻偏偏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腦中一團電光閃動紛亂:這人是誰?為何這等陰險?糟糕,我今天怕是要死在這人手里!

那青袍怪客抬眼望著他,大聲道:“吳公子了得,我服啦!”雙手掌心牢宮穴卻更生出無窮吸力,將吳朗內息引得滾滾涌出。

吳朗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兩眼絕望求助,努力側向觀禮臺,指望雷六鼎、竇老四能看出端倪。卻聽竇老四道:“哈,豈止你服?武林之中,哪有人不服?一個字,服服的!”

雷門鼎沒有開口,但眉開眼笑,樂不可支。眼中光影閃動,見到譚廣捋須、孔監場鎮定、看客一片笑容,卻沒有一個知道,吳朗已經命懸一線,即將散功而死。

這情形之兇險,真非筆墨所能形容。吳朗心中驚懼之間,更復悲傷,腦海中竟在紛亂之中,出奇地閃出一念:惜墨公主,丟丟妹子!大哥哥再也見不到你了,但愿來世為人,你我還能相見,再吃一碗餛飩。

他回過眼來,只見那青袍客眼含奸笑,仍道:“吳公子,在下已經心服口服,便求您放過我吧!”掌心上的吸力卻更加陰狠,將吳朗的內力吸出化去。

吳朗心中念道:不料我竟然死在這等奸邪手里,崩川大法,對了,這人的師父,是丁驕陽嗎?眼前已經發黑,意識停頓難接。

便在這即上奈何橋將喝孟婆湯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尖叫:“大哥哥,不對!惡徒!”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正是他時時刻刻念茲在茲的小丟丟。臺下一片嘩然,似真似幻。

吳朗努力轉頭,眼睛卻已經什么也看不清,只聽這青袍怪人忽然一聲慘叫,擂臺上腳步騰騰,接著眼前全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吳朗仿佛走進了一個黑黑的怪圈子里。那圈子似是用一床不知道多大的棉被捂起來,比棉被還輕還厚,擋住一切光亮,將里面的空氣堵得遠比平時黏稠厚密,一推才能推動,回手卻又粘住,口鼻似有火焰吸進呼出,五蘊偏偏像是窖藏在冰窟里。便在這身軀經受萬千折磨之時,另外一個自己像是脫離軀殼,或者干脆是從不知什么所在生出來,小如一豆,又漫似無邊,清清楚楚地看到周遭一切,天地無窮,內心方外,過去未來。甚至連正在榻上生死一線的自己,也看得見。

他看到了一片大海。海中出現一個小島。島上情形漸漸清晰。漁民撒網,大嬸煮飯,東海八仙正教一個孩子練武。那孩子一臉的笑容,眉宇間卻藏著威棱、調皮、不服、難惹種種毛病;他看到了一條官街上馬車轔轔,一個英俊少年挑起車簾,看見竇老四正騎馬隨行,一雙雞蛋大的眼睛卻骨碌碌地看街邊的美貌少婦;他看到了一座石牢,全身枷鎖的教主唐賽兒眼神悲痛自責;他看到了唇紅齒白的穆仰鵲正討關青青的好,卻被關青青搶白而低下頭去,但很快便抬起頭另說一句討好的話。

小如豆大似的自己飄搖進退,又看到莫可正要和自己結拜;忽然一個孤獨黑瘦的影子讓他心下一揪,那是老伙計吳土焙,正咬牙切齒地罵天詈地,卻不知怎么就激動得又哭又笑,向前方奔去,吳朗眼光跟著一瞧,便也明白了,原來美麗的媽媽正站在小路上;他又看到方如圓、孫必怒一個滿臉堆笑,一個一身戾氣;忽然,他心潮起伏五味俱全,因為他看到一個小山崗似的丑怪老者,那便是潘笑夫;潘笑夫身邊自然出現了努爾哈赤,臉色平靜,令人敬、恨、懼、佩一時百感交集;英氣勃勃的皇太極、刀法凌厲的褚英交替出現。

他又看到了白千顏,連那個刺殺努爾哈赤的千手觀音喬三娘和她的徒弟那什么格格也看到了;驀地心里一暖,看到了方皎正在彈奏古箏;甚至那胖得要命的聞人飄飄、一直要篡奪教主之位的丁驕陽,都在眼前出現,神情姿態,忙碌而可笑。

吳朗不由得有些高興,心想:想見到誰就能見到誰,想看到過去就能看到過去,想看到未來就能看到未來,這是什么功夫?是誰教我的?什么時候學到的?有了這個本事,無論是用來行軍打仗,還是洞悉敵人,甚至是捉弄朋友,那是多么有趣有味?

但忽然之間,他又覺得哪里不對。那似棉被如云朵的周遭竟然重重層層、密不透風地擋住了他,使他看不到一個人。

那個人,他最想看到,卻偏偏看不到。不,不單是看不到,甚至是已經想不起來。想不起她的容顏,想不起她的身形,想不起她的聲音、她的眼神、她的服飾。甚至,想不起她的名字。

單單似乎能看到一個十分明亮的影子,從周圍的黑暗中炫目而生,反而照耀得連黑暗都光影斑駁、麗彩浮動。那白得發亮的影子卻一點點近來,騰空,放大,超過眼睛所能看清,亮到讓人想要擁抱,想要拜服,想要哭泣,想要歡唱。

那團人形的亮光越來越大,終于將天地一并容納,然后周遭完全變成無邊的刺目明黃,人影遁失無形。

吳朗心中大慟,只覺得找不到那個影子,活著再也沒有任何意義,突然之間,淚涕長流,放聲大哭:“小丟丟!丟丟妹子!你不要走!”

他聽到那無邊的白亮光影遠處傳來一個人的哭聲:“我不走!大哥哥,小丟丟永遠都不會走!”

這聲音夾氣帶泡,更兼鼻塞掛淚,然而于吳朗來說,當真便是得聞仙音,不由得又大叫道:“小丟丟,是你嗎?”喉嚨卻突然熱痛,嘶啞難辨。

那不知在夢幻中還是在現實中的小丟丟卻道:“是我,是我……大哥哥……”但聲音方近倏遠,吳朗盡力傾聽,眼前的光亮卻突然轉暗,但覺頭顱胸腑四肢百骸壓來許多重物,也不知是鐵塊還是木頭是巨石還是沙土,氣息一阻,雙耳中一聲鳴響貫遁,再次昏死過去。

一星光亮明滅顯逝,一層包圍輕遠厚重,一連呼聲似真似幻,一縷頑魂縈繞盤纏。

吳朗又看到了那團亮光。只不過,這團亮光中傳來的聲音不是小丟丟所發,卻是一個暴躁老者,那聲音鐵釬重錘般震開棉團云朵,鉆進耳鼓:“咱們換著叫我的寶貝徒弟,都別停下來!咱們換著叫,公主叫,你竇老四叫,還有穆夫人不是他的干姐姐嗎?你也得叫,你家男人號稱當世華佗,牛皮吹得這么大,法子應該管用。對啦,他說的這叫什么法子來著?”這正是雷六鼎的聲音。

只聽一個女子聲音接道:“雷老前輩,我夫君說的這個法子,叫做七情相聚回生法。只要我們選對七個相應人物呼喚我義弟,他一定會醒來。”這聲音中和溫暖,卻是穆思華的夫人陸婷。吳朗聽出是她,心里不由一暖。

雷六鼎的聲音道:“那就要問問穆莊主啦,咱們七個人輪番呼叫了兩天兩夜了,他怎么還沒有動靜兒?”

一個男子聲音說道:“雷老前輩已經為他運功推血過宮,按說吳公子應無大礙。都因這崩川大法太過惡毒,散失了吳公子的內力。唉,這七情相聚回生法是先父所傳良方,何以竟會無用?”這人正是岐黃杏林莊主穆思華。

雷六鼎斥道:“我要是知道,我就叫當世華佗啦!”哼了一聲。然而穆思華脾性好,沒聽到他的反駁。

陸婷道:“雷老前輩,晚輩有一個疑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雷六鼎道:“哪有什么不當講?快講、快講!”

陸婷道:“七情相聚回生法,指的是人有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這就需要找到七個相應人物,而并非只要找到七個人就行。咱們是不是還得仔細想想?”

雷六鼎唔了一聲,似是思索,忽然擊掌道:“對呀對呀,不錯不錯!相應人物,不是七個人物。那對嘛,你剛才說人有哪七情來?”

穆思華道:“喜怒哀懼愛惡欲!”

雷六鼎道:“啊呀,才想到,喜,竇老四,你家少爺見了你是不是最喜歡?”

竇老四的聲音驚喜道:“啊呀是啊!不過,有時候也怒,一個字,少爺見了我,喜怒無常……”

雷六鼎叱道:“還是喜的時候多,你最會討他高興,難道我看不出么?”

竇老四道:“那我便是這喜……”

雷六鼎道:“怒……奶奶的,怒也得是你。”

竇老四道:“這個,好的!”

雷六鼎道:“哀……哀……竇老四,你家少爺見了誰會悲哀?”

竇老四道:“那得是他那個假爹!”啪的一響,似乎屁股被誰踢了一腳。

雷六鼎叫道:“不錯,得趕緊想法子找來。我說小白姑娘,你踢他干什么?”

竇老四道:“哈哈,她踢慣了的,雷老前輩千萬別怪罪。”

雷六鼎又道:“懼,就由我老人家充當了。愛……惜墨公主,這可沒人能替得了你。”

吳朗聽得心中一震,卻又不由得好笑:我這個師父,到底是沒叫錯了“老猴兒”的外號,什么話都沒有忌諱。他這時已經越來越聽得清楚明白,聲音不是來自于白光或者是暗洞之中,而是真真切切就在身邊。他想睜開眼睛看看,眼皮卻重似千斤。

忽然之間,只聽一個聲音道:“雷老前輩說的是。這個世上,沒人替得了我,也沒人替得了吳公子……沒人替得了大哥哥。”正是惜墨公主的聲音。只聽她強自鎮定,聲音卻哀傷堅決。

吳朗心中大慟大喜,只想大聲叫“丟丟妹子”,嘴邊卻只發出輕輕一哼。

忽聽竇老四叫道:“少爺掉眼淚啦!少爺醒啦!”

滿屋子的驚喜聲中,吳朗睜開眼來,眼前出現眾多張面容。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無不情關切切、喜上眉梢。其中離自己最近、滿臉胡子特別搶眼的一位,正咧著一張滾燙的大瓢嘴,雙睛露熱,一臉的喜悅飽滿欲滴,除了竇老四,還會是誰?哽聲喜道:“少爺沒死,少爺醒啦!”

吳朗笑道:“嗯,你家少爺沒死。”雙耳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聲音,知道一切都回到真實世界。

竇老四一張濃墨重彩的大臉噎噎哭起來,無限委屈道:“少爺,你猜那害你的是誰……”卻被雷六鼎一下拉了開去。

老猴兒臉上瘦筋顫動,笑道:“好徒弟,好徒弟!哈哈,命硬,像我!”

吳朗魂返元竅神歸舍府,笑著點頭:“師父。”

眼光向余人看去,一一呼道:“一針婆婆、穆莊主、白姑娘、陸姐姐、莫兄弟。”各人都含淚含笑點頭。吳朗目光探尋,忽然一人映入眼眶,那是一個清伶伶的身影,雙眼蓄淚,嘴唇抿喜,正是惜墨公主。她如此真實在站在眾人身后,像是長高了一些,也長大了一些。

吳朗鼻管一酸,笑道:“公主吉祥。”

朱惜墨身子一顫,笑道:“吉祥!大哥哥吉祥!”兩顆淚珠潸然掉落。兩人互視,都見到彼此自分別以來,面增風霜,身歷遇見,心承想念,然而又像是從來沒有分開。

雷六鼎悄聲問了問穆思華,向眾人使個眼色,眾人都悄步退出。偌大的屋中,只剩下吳朗與朱惜墨。朱惜墨在榻前坐下,伸手握住吳朗手掌,望著大哥哥,無聲而笑,淚水撲簌。

吳朗道:“公主不哭。”

朱惜墨點點頭,低聲笑道:“叫我小丟丟。”

吳朗目光一熾,喚道:“小丟丟,丟丟妹子。”

朱惜墨抿嘴一笑,輕輕俯身伏在他的右臂上,抱住再也不舍得分開。

吳朗極為困倦,卻又覺得心情愉悅,看一眼朱惜墨,精神恍惚而又無比清醒。

朱惜墨抬頭望著他,笑問:“餓不餓?”

吳朗搖頭。朱惜墨鼻子擰起小皺皺來,笑道:“這是在皇家林苑里,想吃什么都有,說幾樣吧,我吩咐人做上來。”

吳朗又搖搖頭,不知怎么就心頭一熱,笑道:“有餛飩嗎?來一碗!”

朱惜墨驀然閃亮:“大碗嗎?”

吳朗笑道:“大碗。”

朱惜墨跳起來道:“你等著!”一陣風似出了門去。

吳朗反應過來,驚道:“哎……”搖頭一笑,又復睡著。

不知過了多一會兒,聽得微動聲響,睜開眼來,只見朱惜墨正往榻邊小桌上放下一個食盒,打開盒蓋,端出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碗來。里面正是上好的薄皮餛飩,襯著青翠的芫荽、白透的蔥末,頂著幾粒香油花兒,不由得食指大動,坐起來叫道:“哇,好香。”

朱惜墨驚道:“你剛剛醒來,別動,我來喂你。”

吳朗笑道:“哪用你喂?”拿起湯匙舀了一枚餛飩進嘴,含含糊糊道,“嘗嘗皇家的餛飩是什么味道。”嚼了幾口,咽下說道,“是你包的?”

朱惜墨笑道:“獨門手藝,別無分號。”

吳朗淚涌,掀去被子,坐在床邊,抄起碗來,大口吃飯。

朱惜墨笑得雙眼都彎了,迭聲道:“別燙著!哎呀,剛剛醒,慢點吃!”

吳朗將一碗餛飩吃了大半,便再也吃不下,頂出一頭汗來,問道:“我怎么啦?怎么會在這里?”

朱惜墨拍掌笑道:“你可是知道問啦,可把人嚇死了!大哥哥,你再躺下,我說給你聽。”

原來那天在擂臺之上,吳朗與青袍怪人比武。那青袍怪人假裝倒地,吳朗伸出援手,那人卻忽施手段,以崩川大法化銷吳朗內力。崩川大法陰毒無比,吳朗一不留神掉入縠中,只聽得那青袍客假裝哀求:“吳公子,在下已經心服口服,便求您放過我吧!”

吳朗只感驚恐憤怒,卻偏偏連聲音也發不出。

吳朗生死一線之時,心中自然升起一個念頭:惜墨公主,丟丟妹子!大哥哥再也見不到你了,但愿來世為人,你我還能相見,再吃一碗餛飩。

他卻不知,當時朱惜墨正在臺下。原來朱惜墨自從得知吳朗已前來打擂,哪里還能在宮中安坐?當下穿起一針太太送給她的隱身衣,帶著兩名近身侍婢,來到校場看吳朗比武。她當見到思念之極的大哥哥高大威武、技壓群雄,不自禁芳心陶醉、豪情起伏。

她已將自己的心意令賀公公告訴了譚廣,這時看到譚廣全都按自己的意思安排下去,讓吳朗接受幾個三流武林人物的挑戰,以使武狀元的頭銜“名正言順”。見事情都按計劃進行,大哥哥的風采、武功已經有目共睹,不自禁一片暖洋。

及至那青袍客登上臺去,被吳朗一掌打倒,其人狼狽求饒之時,竇老四等輩乘機贊嘆吹捧,誰也不知吳朗正經歷敵人陰損毒計,被化去一身功力。

朱惜墨自幼練習飛針功法,目力非常人之所能及,對吳朗又最是關心,連吳朗的神情細微都看在眼中。忽然之間,她看出吳朗情形不對,正遭受那青袍客詭計加害,眼神之中,正在呼喚自己。

朱惜墨暗叫不好,已經飄然上前,不假思索,發出六枚飛針,都中那青袍怪客雙手“八邪”穴。那怪客中招收手,吳朗委頓倒地。臺下一片驚呼聲中,竇老四率領九名跟班已經向臺上飛掠過來,擂臺上軍士護衛也搶上來,那青袍怪客向朱惜墨迎上,公主的兩名貼身侍婢驚怒聲中,已經持刀撲上。

青袍怪客折身躍向擂臺后的一個高臺,雷六鼎叫道:“惡徒哪里走?”他的輕功天下無雙,沒料到身后咻咻聲起,官兵發箭向他射來,雷六鼎反身接箭大罵,“他奶奶的,怎么射起我來啦?”

那青袍怪客卻趁機掠過校場數重屋頂,越過高墻,消失了蹤跡。雷六鼎跌足罵了兩聲,趕緊上臺看吳朗。吳朗已經昏死過去,朱惜墨驚叫哭喊。場下看客無不錯愕驚懼。

接下來雷六鼎排開亂局,和朱惜墨拿主意,火速安頓吳朗進到宮中,同時急召宮中太醫數名,為吳朗診治。太醫雖然醫術了得,但何曾見過內力被化去這樣的怪病?總而言之,無法醫治。

朱惜墨急得罵人,雷六鼎出主意:“太醫沒招,公主敢不敢試試江湖郎中?”

朱惜墨喜出望外:“快請穆莊主!不,雷女俠、關大俠,還有那個莫公子,所有咱們這一伙的,都請來!”

這一伙“閑雜人等”都請來的公主指令,到底換得吳朗轉危為安,朱惜墨此刻說起這些經歷,只覺無比幸運,心里歡喜。只見那暖房中窗欞上透進來的光影,融融地灑在被角和地面上,讓人說不出的懶洋洋。

吳朗卻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不由得一個機靈,問道:“譚老將軍呢,怎么樣了?”

朱惜墨笑道:“這個譚少保啊,可差點被嚇死,已經上了兩道奏折請罪。”

吳朗驚笑道:“他請什么罪?”

朱惜墨道:“父皇將武科大試的事都交給了他,他卻把這事辦砸了,讓那奸徒混進來,差點兒害死我的大哥哥,這可不是死罪嗎?”

吳朗心中一動,問道:“怎么樣,大明皇帝準奏了嗎?”

朱惜墨笑道:“你已經是咱大明的武狀元啦,怎么能叫父皇是大明皇帝?你得稱為皇上。要不,你就跟著我,叫他一聲父皇。”

吳朗心里一跳,笑道:“要叫父皇嗎?”

朱惜墨黠然一笑:“好像是有些早了點兒。嗯,大哥哥,你還是稱他皇上吧。”

吳朗看時,只見朱惜墨一張俏臉上又是坦然又是快樂,一副賺了大便宜的樣子,不由得心中大震,微微一笑,牽得眼角微濕,向朱惜墨抱了抱拳:“妹子,你對我,真是不能再好啦。”

朱惜墨抿嘴一笑:“你對我有多好,我也不是不知道。”兩人一霎對望,均是微微一笑,只覺得彼此知心,便是天下最值得的事情。

朱惜墨道:“譚少保的這兩張請罪折,眼下都壓在我這里。”

吳朗嘴角一動,卻沒有說話。

朱惜墨道:“大哥哥必定是想,大臣的折子,怎么會上到我這里?”

吳朗笑嘆道:“猜得真對。”

朱惜墨笑道:“我猜別人的事對不對不敢說,猜你的事一猜一個準。”

吳朗又是一笑。朱惜墨嘆道:“大哥哥,我的父皇真是讓人想不通。他不看折子,折子平時都由江公公看,我回來之后,就由江公公和賀公公兩個人一起看。后來,他們又說父皇讓我看折子。這些日子可是把我為難壞啦,我就常想大哥哥,要是你在,我不就不用操心這些破事了。”

吳朗驚笑道:“啊?那些事我也不能操心,覬覦廟堂,是死罪呢。”

朱惜墨道:“那就請父皇下旨,著你辦理,你還能怎么著?”

吳朗苦笑道:“那你管啥?”

朱惜墨鼻子上笑出了小皺皺:“就只管做飯。哈,包餛飩,還有別的,大哥哥,我學會了好多手藝呢。”吳朗又是一笑。

朱惜墨道:“啊,剛才要說什么來?”

吳朗道:“譚少保的兩張請罪折,眼下都壓在你這里。”

朱惜墨拍手道:“你記性真好。對呀,就說這兩個請罪折,我怎么可能批下去?就先壓著。但是,我得先討討你的主意。”

吳朗心中一跳,嘴上卻漫不經心道:“哈,大哥哥可不是什么主意都會出。”

朱惜墨嘆了口氣:“這個主意,還就得你來出。大哥哥,我遇到難題啦。”

吳朗見她神情中稚氣天真一如往昔,眉宇間卻多了一層深深的憂慮,不由關心道:“什么難題?”

朱惜墨拉住吳朗手,巴巴地看著他的臉,低聲道:“按我心里的想法,先就斬了這個譚廣。”

吳朗嚇了一跳,脫口道:“為什么?”

朱惜墨道:“大哥哥,你當真忘了,你其實跟我說過呀,這個譚廣,是害過吳大叔的仇人。”

吳朗這一驚非同小可,倒吸一口冷氣:“我跟你說過?”

朱惜墨點頭道:“說過呀。”

吳朗道:“什么時候說的?”

朱惜墨笑起來:“大哥哥在南京養傷的時候,什么都跟我說了。”

吳朗跟著一想,那次在南京傷在吳土焙毒鏢之下,險些喪命,多虧雷六鼎陰差陽錯找到一粒老君還魂丹,然后施功相救,方逃過一大劫難。其后幾天,都是小丟丟小心照應,兩人相親相愛、同生共死,要真算起來,便是從那時開始。往事回到心頭,一時之間,情緒起伏,氣堵咳嗽起來。

朱惜墨慌得連忙拍他后背,自責道:“大哥哥,怪我怪我!”

吳朗擺手,咳了兩聲,笑道:“咳嗽也能怪你?哈,咱們接著說。”

朱惜墨道:“說什么?”

吳朗道:“說說譚少保的事。你打算怎么辦?”

朱惜墨道:“我有兩個打算。大哥哥,我想先聽聽你的主意。”

吳朗定定地看著朱惜墨,朱惜墨也定定地看著吳朗。

吳朗道:“我也有兩個主意。你要聽哪一個?”

朱惜墨道:“嗯?居然也正巧有兩個主意?我都聽聽,好嗎?”

吳朗吸了口氣,慢慢道:“一個主意是給我丟丟妹子說的。我爹曾經告訴過我,天底下有很多壞人,最壞的就是這個譚廣。”

朱惜墨道:“嗯,大哥哥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應該想都不想就殺了他。”

吳朗接著道:“還有一個主意,是要稟報惜墨公主的。”

朱惜墨嘴角抿過一絲笑意,卻接著正色道:“說來。”

吳朗道:“眼下努爾哈赤即將起兵,大明必將迎戰。譚將軍正是朝廷倚重的柱石大臣。豈可未出戰而先斬大將?因此,我要稟報惜墨公主,不但不能殺譚廣,還要多加獎慰褒掖,著他帶領一班將士,保家衛國,抗擊后金。”

朱惜墨雙目精光閃動,道:“可這個譚廣是我大哥哥的仇人,在擂臺上刺殺我大哥哥的那個青袍怪人,雖然還沒有查到,但十之八九是出于譚廣的安排。我怎么能為了他跟我大哥哥開口求情?”

吳朗忽然笑道:“妹子,我新學了一門武功,你想不想聽聽叫什么名目?”

朱惜墨松了口氣,笑道:“大哥哥的武功名目,妹子當然得知道。”

吳朗微笑道:“叫一身家國。”

朱惜墨一時未懂,應道:“嗯?一身家國,什么路數?”

吳朗輕輕吸了口氣,正色道:“這是我的潘老爹傳授的,共有十二路拳法,拳經只有一句話:武夫處世,此身即家,此身即國。”

朱惜墨似是仍有未懂之處,又怔怔了片刻,忽然眼中淚珠滾落,雙手抓住吳朗右臂,笑道:“我父皇真是有福氣得很,不對,是我有福氣!大哥哥,你再好好將養將養,好些了咱們就見父皇去。”

吳朗吃了一驚,笑道:“不是聽說大明皇帝不上朝嗎?”

朱惜墨咯咯一笑:“咱們不上朝參拜他,到他的秘宮里找他去。”

吳朗張大眼睛:“秘宮?”

朱惜墨點頭笑道:“對,秘宮!”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明月)

下期預告

吳朗在惜墨公主的幫助下成功轉危為安,但他的進言能被不理政事的皇上接受嗎?那個陷害吳朗的青袍人又是誰?精彩盡在下期《大風吟·金戈卷(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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