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韡
?編者按
過億的網友關注、首印十萬冊首發(fā)當天賣光、第二天加印六萬冊賣光、第四天第三次加印五萬冊……屬于莫言《晚熟的人》的這段出版?zhèn)髌?,還在繼續(xù)。本刊特約書評一篇,以饗讀者?!兜却ξ鳌窞槟垣@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首推的小說集《晚熟的人》中的一篇。
讀完《等待摩西》的時候,我想起了《蛙》。
我第一次看莫言的小說是在地鐵上,那是在看《蛙》。
第一個感覺就是,這文字稀松平常,淡如水??杉懿蛔∷镉袀€發(fā)動機,不管是池塘還是水溝,文字總被翻江倒海地折騰著,讓你因為感觸有多濃,而忘記了水有多淡。

攝影 杜一
《等待摩西》仍然有這樣的感覺,只是享有了“諾貝爾獎作家”頭銜之后的莫言,即便是感觸都想做到寡淡了。
整個文章的結構很簡單。從柳摩西作為一個在“文革”中不受待見的孩子,如何改名柳衛(wèi)東說起,一串人物就在歷史中漂流展開了。
事情跟著耳熟的歷史遛彎,文字自然隨著時間波瀾不驚地順流而下。成熟的作家總是要花大氣力穩(wěn)住自己的文字,穩(wěn)得越是波瀾不驚,功底應該就越深厚。
這一次莫言也是這么做的,老實說,我并不覺得是成熟。

莫言
就像收錄這篇文章的新書《晚熟的人》一樣,晚熟的東西有的時候離了自然,倒是被環(huán)境逼的。
記得有個名家評論說,莫言的文字很有才氣,非主流,有個性。末了有個警告:小心有滑脫的危險。
滑脫什么呢?反向比較一下《等待摩西》里的遣詞造句,我想這就是抵抗滑脫的、某種晚熟的“穩(wěn)重”吧?
高級評論家也許會滿意,可我卻著實有些遺憾。
摩西的故事“藏”了太多的東西,作者用力在平淡里見真章。
柳衛(wèi)東從“文革”步入80年代的時候,文風還是一致的??傻搅似涫й欀?,莫言就開始“變速”了。
馬秀美——這個柳衛(wèi)東在“文革”末期拼盡全力娶回的女人開始“等待”,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從一個旁觀者開始介入文章。
這是莫言的“老套路”,比如他以前的作品《檀香刑》。
有人說《檀香刑》的結構是深思熟慮,但我卻覺得莫言也許在心中醞釀了什么“框架”,可這框架只是個發(fā)動機,有方向、有趨勢、有想法,但我不覺得是有規(guī)劃。
莫言的小說總有切換風格的“毛病”?;鹆?,自然要被人說成這樣切換是一種“設計”,可不知為什么我總看不出這份先見之明式的設計在哪里?!兜却ξ鳌纷鳛橐粋€標準的中篇,連續(xù)變化了三次文字的“腔調”,與其說是設計,不如說是作為發(fā)動機的作者掛不了一個擋走完全程,視角或者場景一變,索性就換個更順溜的“擋位”,于是風格就變了。
《檀香刑》先是在各種第一人稱視角里切換,走到中途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方法似乎并不是很好烘托“背景”的手段,要是個精雕細琢的作家,可能這時候就要好好考慮考慮“結構”,而對于莫言,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哎喲!路況變了?行啊!換擋!
我常常在想,人們總說莫言是中國“魔幻現(xiàn)實”的大家,那要是同樣的問題馬爾克斯碰見會怎么干?單就《百年孤獨》那嚴謹?shù)米屓说萌ソㄗ遄V的結構,我得說他絕不會接受莫言的“任意換擋”。
所以莫言的文字如果是水,這個比喻實在不是強調文字的某些特色,而是強調這些遣詞造句如何輕易可以被作者(發(fā)動機)鼓噪著,去描述一種關于變化、時間和流的場景。
我是個不大喜歡精打細算文字的人,而莫言的作品里就很難看到雕琢,這是我喜歡他的原因。
很可惜,到了《等待摩西》,算計在老道里露頭了。所幸江山易改稟性難移,為了能夠顯露自己在《等待摩西》里的“企圖”,莫言還是有意無意的變了擋。
到了2017年“我”的介入已經微妙地改變了文章的結構。前面如果說還是借著樸實文字拿捏故事,到了柳衛(wèi)東的弟弟馬太露面,莫言筆下的“我”就開始大段大段的“趕”了。
這時候的莫言,在我看來找回了以前自己的些許“沖動”。

攝影 大琦
柳衛(wèi)東在歷史的流變中,一直是個倔強的“浮萍”。它是墻頭草,為了活得滋潤在“文革”從摩西改成了衛(wèi)東,既然改了,就得有收獲,于是抵死娶了馬秀美。到了80年代改革又成了吹倒草的風。飛機一定要坐,頭銜里要有“總”。不管是真是假,女人是要多于老婆的。既然積極地投入了潮流,被淹沒(失蹤)就成了必然(倔強)的收獲。
可故事從這一刻開始切換了視角。就像《檀香刑》從第一人稱開始切入第三人稱,《等待摩西》的“我”開始從世外的第三人,步入到劇情核心的“我”。
馬太和“我”討論柳衛(wèi)東失蹤的對話是這種轉換的開始,而“我”遐想馬秀美失去丈夫后或許可能出現(xiàn)的重逢達到了完結。
“我”為什么要突然介入故事?與其尋找故事內在的所謂邏輯,不如多想想作者,莫言在我看來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不會精打細算文字,結構不是被早早構建的,而是被一波一波“生成”的。
不管跟著馬秀美還是馬太抑或是純粹的上帝視角,都約束了他想要傳達的東西,拼切多樣的陳述而不是雕琢統(tǒng)一的結構,這是莫言以前的作品不停表現(xiàn)出來的特色?!兜却ξ鳌啡f幸沒有完全跳出。
既然需要我去找尋,找尋柳衛(wèi)東——這個在最后又重新改名回柳摩西的人,那么要統(tǒng)一他生活中多個任務的線索,最適合的方法就是“我”的進一步在場了。
“我”知道了柳摩西回來了,我從馬太的口中知道了他成了財富騙局的受害者(或者施害者?),我知道有無數(shù)的人拒絕他,包括他的孩子。但那個馬秀美,那個虔誠信教的馬秀美等待回了自己的“摩西”。
這一切由誰去“組合”,好像“我”是必須的。
于是在最后一段,文章的動力徹底轉向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正常生活中的一切:誘惑、變節(jié)、堅持、懷疑、苦難、等待——乃至信仰。不過是因為“我”的不正常才被覺察的。
我走到了終點,可我必須拒絕答案;否則我將淹沒于正常,失蹤于流變。
這就是我對等待摩西的“解讀”。
但注意,這解讀一錢不值。
一個好的小說從來都是支持開放性閱讀的。我產生了什么樣的感受,和文章想要傳達什么樣的用意都不必是統(tǒng)一的。
莫言的小說總能做到這一點,在《晚熟的人》之前,他做得很漂亮??傻搅私裉?,某種刻意的追求過度隱藏了一些東西,過度收斂了一些味道。熟是真熟透了,可酸爽也溜得差不多了。
魔幻現(xiàn)實最大的魅力就是魔幻的部分打破了現(xiàn)實的封閉,一個事物和另一個事物的本質被暴露了出來,世界在錯誤、差異和無知中粉碎了必然的幻象。魔幻為現(xiàn)實“祛魅”,讓它并不會在所謂客觀的法術面前喪失了生活的鮮活。
如果說莫言的書里曾有的“筆力的魔法”,讓我感受到了這種血淋淋的為了追求真的鮮活,那么《等待摩西》就已經為了進步,為了成熟,為了諾貝爾之后仍然可以走上另一個高峰而放棄了“滑脫”。
人們常常把某種更上一層的功力稱為“大巧若拙”。我寧愿相信這里的拙本身就是精巧里必然的“滑脫”,這種“滑脫”曾經在莫言的筆下借著恣意的“毛病”四處流淌。而到了今天,卻正在被用力克服。
只是這種通過一流文學素養(yǎng)去追逐的大拙,還保留了多少當年那靈動的“滑脫”?
那就需要讀者自己去品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