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巖琰
(武漢大學 湖北 武漢 430072)
我們都非常熟悉連鎖推理悖論,如何界定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何判斷讓谷粒質變為谷堆的那一顆谷粒?研究模糊語言的有些學者認為連鎖推理悖論非常典型地體現了模糊語詞的核心特征,即模糊語詞的外延缺乏明確邊界,在它們的語義范疇內存在著邊界情況,導致我們難以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斷[1]。那是否這種模棱兩可的表述是一種錯誤的表達?亨普爾對“語句認識意義標準”的分析方法對解決模糊語言的實際運用有著極大的借鑒意義。我們將在亨普爾對認識意義標準從詞語意義標準的局限性、完全證實或完全證偽標準的缺陷和語句理論系統的整體性,這三個層面由小及大、逐層剝離的探索過程中看到模糊語言是如何得以生存以及在日常語言中我們使用模糊語言時應持有的恰當態度。
舍奈爾(Channel)在《模糊語言》一書中對模糊語言的運用曾做出這樣的界定。舍奈爾在文章中反對Partridge在他的Usage and Abusage中提到的:作家應該致力于(當然舍奈爾認為這是不可能達到的)將文章寫得更清晰、更精確和毫無含糊,要使得他的話語對所有擁有平均水平知識的平均智商的讀者只具有一種意義。舍奈爾認為“人們對于語言有很多種想法,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良好的用法’涉及了清晰性和精確性,按這種說法,模糊、含糊和冗長的用法都該被避免”[2]。但是,恰好相反,“通常被我們認為‘良好的’語言使用都包含大量的模糊語言”[2]。舍奈爾在書中列舉了很多范例,包含模糊語言的使用的語句卻是我們通常所認為的“更好的語言使用”。
簡言之,模糊語言不是精準的語言表達,它可能含有多重意義,進而導致許多人認為模糊語言的意義含混不清、歧義等一些現象出現,所以一些追求精確、公式化的邏輯分析學家是非常排斥模糊語言的,認為它們正是自己試圖建構邏輯系統來解釋復雜世界的障礙。例如,以弗雷格、羅素等為代表的理想語言學派的哲學家們排斥模糊、歧義等現象,認為它們是語言的“缺陷”[3],而以萊爾、格萊斯、奧斯汀等為代表的日常語言學派哲學家則將關注焦點轉向了語言在實際中的運用,并不否認日常語言經常出現歧義、含混和混亂,而是肯定其存在的合理性。萊爾和斯特勞森對現代數理邏輯的態度比較緩和,他們沒有全盤否定數理邏輯或形式邏輯的作用,認為形式邏輯與非形式邏輯(或日常語言邏輯)是相互支持、相互補充的[4]。
模糊語言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應用廣泛。文學作品里隨處可見的修辭手法,模糊了被顯現者,欲蓋彌彰的文學表達手法不僅增添了文章的趣味性,更是極大程度地吸引著讀者的眼球;又如影視作品里不同集團力量為了相互角逐而設計出只屬于“我方”勢力能夠相互理解的、含混不清的、只言片語的“暗號”,明面上不知所云,其實意義明確。而模糊語言在日常交流中的體現更加充分,很多新聞記者和編輯有時故意用模糊詞、短語或句子來引起讀者的注意和興趣[5],例如下面一則短訊: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Names Mark Twain Editor這是一個新聞,一眼看去,很容易留下“加利福尼亞大學任命馬克·吐溫為編輯”的印象,但是“editor”既可以被理解為動詞“Names”的賓語補足語(Mark Twain was appointed to be the editor),又可以認為(that)editor和Mark Twain 是同位語。
語句是由詞語構成的。當我們談到一個語句的經驗意義時,很自然就會聯想到詞語的經驗意義。一旦精確到詞語這個基本單位,沒有比“定義法”更好地來解釋詞語的意義,不論是經驗性的考究還是科學的驗證,“定義法”對解釋詞語的意義而言不容置疑。按照普通邏輯規則,定義法要求三個元素:定義項、被定義項和聯結項。經驗主義者認為用觀察詞項替代定義項的位置可以對被定義項進行定義,從而使得被定義詞項獲得經驗意義。而亨普爾用形式語言對這一“可定義性要求”進行了 分解。

D代表定義規則,F代表“易碎的”這一性質,S代表“被敲打”這一前提,B表示“破碎”這一結果。t表示時刻,x表示被定義項。亨普爾假設x是橡皮筋,碰巧它在任何時刻都沒有被敲打,那么Sxt則為假,那么右邊整個蘊含式為真,也就是可以得出“橡皮筋是易碎的”這一結論。因此,經驗主義者的“可定義性要求”就出現了問題。因為他們忽略了真值條件句前件為假的情形,使得一些不該具有某些性質的事物通過“可定義性要求”從而具有了某些性質。亨普爾認為這也是經驗主義的詞語意義標準的漏洞所在。
而正巧這個漏洞就留給了模糊語言的生存空間。對于模糊語言從何而來這個問題,學界聲音不斷,見解也參差不齊。有學者認為“客觀世界具有多樣性和豐富性的同時,也具有相似性”。比如,我們對基本的“紅”的描述可分為“粉紅”“玫瑰紅”“暗紅”“紫紅”“桃紅”“梅紅”等等。這些多樣的紅色具有“紅”這一基本顏色的特征,使其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同時,也使得這些不同的詞具有了模糊性[6]。舍奈爾回顧了前人關于模糊語言根源的討論,總結起來主要為以下幾種觀點:語言的模糊性源于語言使用的現實世界的模糊性;語言的模糊性是語言的內在屬性;語言的模糊性源于思想的模糊性,而非語言系統本身;模糊語言的使用是出于語言交際的需要[7]。117因為語句的基本單位是詞語,經驗主義者為了描述意義詞項,引進詞語作為定義項的描述詞項是最直接的方法。
同樣地,模糊語言的問題也能夠回歸到最初的語句基本單位上來。比如,I am looking for a bank 這個例子。你可能認為是“我在尋找一個銀行”,但了解過Bank 多種詞義的人會說這個句子也可以理解成“我在尋找一個堤岸”。歸根結底,語句意義的模糊性問題出在“Bank”的詞義上,這也符合經驗主義者語詞意義標準的要求,語詞的意義關聯著語句的意義。但不同的是,模糊語言比形式語言更富有包容性。我們不會說在“我在尋找一個銀行”與“我在尋找一個堤岸”兩種意義同時存在的情況下,選擇其一的做法是錯誤的。因為語言的模糊性實際上并無“好”“壞”之分,關鍵在于是否能夠得體地使用模糊語言。我們不會在模糊語言那里完全否定或肯定一個語句是否存在意義,我們只需要從合適的語境去理解它,就能夠加以運用。從詞語的意義分析語句的意義,超出了形式語言解釋范疇的規則,同時由于模糊語言強大的彈性和極具包容性的特征,導致經驗主義的詞語意義標準的漏洞給模糊語言留下了生存空間。
亨普爾在分析經驗主義者的完全可證實性標準時認為完全可證實性標準存在缺陷的原因是它與必要條件的兩個引理中的一個引理相違背。經驗主義者認為語句的經驗意義是指:一個語句要獲得經驗意義就要滿足能夠從其他的一個觀察語句或觀察語句組成的語句序列中推出,也即該語句的經驗意義被這個觀察句或觀察句序列的意義所蘊涵[8]。按照完全可證實性標準,S1(所有的鸛鳥都是紅腿的)的否定是有意義的,因為它可以從有限觀察語句合邏輯地推導出來。而必要條件中的引理A1認為:如果一個語句是無意義的,那么它的否定也將是無意義的。因此,完全可證實性標準與引理A1相矛盾。同時,完全可證偽性標準在亨普爾那里也行不通。亨普爾分析完全可證偽性標準中的主要論證是:存在一個x, x是獨角獸,它的否定是對于所有的x,x不是獨角獸,這個全稱命題無法證明,所以,完全可證偽性導致所有的存在語句都沒有認識意義。歸根結底,全稱命題不可能完全被證實,存在命題不可能完全被證偽。所以經驗主義者的這兩個標準都走得過于極端而導致矛盾。
從這兩個標準的失敗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語句間的邏輯關系至關重要。按照經驗主義的完全證實或完全證偽標準,無論怎么解釋都會存在難以自圓其說的矛盾。原因就在于確實存在一些語句,按照完全證實性和完全證偽性的要求不能建立起與觀察語句序列之間的邏輯支持關系,進而經驗主義的完全可證實性標準或者完全可證偽性標準存在缺陷。模糊語言也十分注重語句間的關系,也就是句子所在的語境。
舍奈爾在研究模糊語言時曾邀請大量的被試者參與“語言使用”的實驗,實驗結果表明“必須根據語言知識和世界知識這兩方面才能確定一個模糊范疇標記語的范疇指稱”。也就是說,對于模糊語言的理解我們不僅要結合語句所涉及的語法知識來考量,也不能忽略語句外部的語境條件。就拿這個簡單的例子來說,He’s already fine. 這句話是一個完整且符合語法主系表結構的句子,并且單獨翻譯成“他已經好了”,經驗習慣告訴我們“他已經好了”大體可能是“他是已經準備好了”或者一些類似的表達,但我們不知道的是,但其實這句話是出現在這樣的語境里 The old man doesn’t need to take any medicine. He’s already fine. 因此,加上前面一句 The old man doesn’t need to take any medicine. 我們才知道 Fine 是指他身體恢復了,而不再是“準備好了”的意義。所以語境對理解語句的意義也同樣至關重要。
也可以這樣理解,在模糊語言中,沒有一個語句是可以單獨被理解的,它必定要關聯著與它相近的其他語句才能發揮它的作用。亨普爾在對經驗主義認識意義標準的分析最后得出結論:沒有準確的標準可以區分孤立語句是否有意義。
既然語境對于理解語句至關重要,亨普爾也建議考量整個語句理論系統。通常人們認為一個科學系統的語句系統是先有詞語,再由詞語構成語句,再由不同的語句構成一個語句系統。亨普爾試圖將認識意義賦予理論系統,并給出兩個嘗試性標準,結果都以自相矛盾告終。因此,亨普爾得出結論:不可能制定一個普遍且精確的標準,而這個標準能孤立這些部分地解釋系統,而在這些解釋系統中,解釋系統的孤立語句可能有與語句本身同等重要的功能[9]。簡言之,沒有一個準確的標準可以判斷孤立語句是否有意義。亨普爾還認為分析性和認識意義概念都是相對于一個理論系統用來表達該系統的語言框架的,分析性和認識意義概念對于理解語句而言同等重要。前者是語句生存的語法規則,是基礎;后者是賦予語句經驗意義的語用標準,是延伸。而亨普爾也認為系統的認識意義只是一個程度問題,準確性、系統性、簡潔性和經驗證據數量成為有認識意義程度的評判 標準。
這與何為語言的模糊性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由于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識是有局限性的,也造成了認知意義上的語言模糊性。人類認識的所能到達的高度決定了模糊語言多大程度上被模糊。所以正如文章第一節所說,模糊語言沒有好壞之分,舍奈爾也認為,“通常被我們認為‘良好的’語言使用都包含大量的模糊語言”。因此,多大程度上是合理的,這種程度性的問題與模糊語言緊密關聯,而這個度如何把握,離不開我們日常生活的使用和規范。
語言不能脫離它所在的生活環境而獨立存在。語境之于模糊語言的重要性也同樣暗示“整體性”在模糊語言中的重要特性。語言是生活的一部分,語言只有作為生活的一部分才能被理解[10]。這是陳嘉映在《語言哲學》介紹維特根斯坦的內容時提到的一句話。不可否認,語言與生活融為一體。生活中,模糊語言的應用隨處可見,比如還是以 Bank 這個詞為例。老師反復教讀Bank這個單詞,并告訴學生它可以作名詞,也可以作動詞,作名詞有銀行、堤岸等意思,作動詞有……,這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當回歸到 I’m looking for a bank 這句話時,學生遇到困難了:是翻譯成“我在尋找一個銀行”呢,還是翻譯成“我在尋找一個堤岸”?因為說話者的意圖和目的造成了語言使用的模糊性,當我們把這句話放入當事人的整段話里“I’m looking for a bank because I want to deposit some money”。我們一目了然,這里的Bank 是指“銀行”。結論就是,單獨考查模糊語言是沒有意義的,只有將語句放到具體的理論系統中才能談論它所具有的意義,這就是所謂的語境原則或整體性 原則。
亨普爾對經驗主義者認識意義標準的分析揭示了詞語意義標準存在局限性,完全證實和完全證偽標準對于語句來說要求過于嚴苛,導致所有的存在語句或全稱命題都沒有認識意義。最終將認識意義歸為一個程度問題,要全面、整體的把握語句的認識意義,分析性和認識意義概念都是相對于一個理論系統用來表達該系統的語言框架的,兩者同等重要。模糊不光是語言的重要特征,也是思維的重要特性。段素萍在文章中分析“思想而非語言是模糊的”這種觀點,是將問題從語言學轉向心理學、將語言分析簡單化的一種企圖;思想的模糊性并不能排除語言系統本身的模糊性。這也正是模糊語言的魅力所在。
亨普爾對于經驗主義者認識意義標準的分析與理解和使用模糊語言達成契合,兩者形成了鮮明的互補。亨普爾的分析方法對于回答模糊語言的來源、語境原則的重要性以及整體性特征都具有重大意義。并且這種由小及大,由內及外的分析方法與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模糊語言兩者之間存在良好的一致性。因此,認知意義在語句理論系統中具有整體性的特征,從整體上、全方位的把握模糊語言也具有前所未有的意義,才能更恰當的發揮模糊語言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