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政治文化散論

趙 淼

在中國優秀傳統政治文化中，“民惟邦本、政得其民，禮法合治、德主刑輔，為政之要莫先于得人、治國先治吏，為政以德、正己修身，居安思危、改易更化”，諸如此類古代治國理政思想，“這些都能給人們以重要啟示”。史學家克羅齊斷言：“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以史為鑒，面向未來，需要以“中國問題”為關懷，在比較互釋中走近過往的思想世界。

一、源與流的互補

在史家看來，中國文化圈的范圍并非固定不變。起初是“中原之中國”，進而發展為“中國之中國”，再至“東亞的中國”“亞洲的中國”，最終走向“世界之中國”，這是一個不斷擴充演變、接納多元、兼容并蓄的開放進程和復雜體系。中國文化的特點，不僅是以其優秀的文明去啟發和感化四鄰，其真正值得引以為榮處，乃在于其有容納之量與消化之功。追根溯源，商周時代的政治文化，以奴隸主的貴族政治為外殼，以“以天為宗，以德為本”為文化內核，其神權政治觀、敬德保民思想是此后中國兩千多年政治文化內容的濫觴。春秋以至秦漢，儒家學說作為封建社會政治的主導思想得以逐漸確立其統攝性地位。其后，儒家的旗號總體而言未有大變，其具體的思想內容卻不斷整合法家、道家、陰陽家等各家思想主張，呈現出“外儒內法，雜以百家”的文化樣態。并且，因應特定的時空條件，一定時期內某一家理論的特色顯得更為突出。

由無遠弗屆的“天下”而至近世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由封建帝國邁向現代民族國家，中國傳統政治文化中儒、釋、道諸多思想流派互補共存，儒家思想則長期處于主導性地位。史學大家陳寅恪先生曾為馮友蘭先生所著《中國哲學史》出具一份“審查報告”，其中有云：“故二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說之影響，最深最巨者，實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關于學說思想之方面，或轉有不如佛道二教者。如六朝士大夫號稱曠達，而夷考其實，往往篤孝義之行，嚴家諱之禁。此皆儒家之教訓，固無預于佛老之玄風也。”此論直陳中國文化傳統中儒家學說對“制度法律公私生活”影響之巨，可謂切中肯綮。哲學家李澤厚也認為，儒家在歷史上所依托的教育制度、政治制度、家族制度等制度形態今已不復存在，但其思想精髓早已滲透于人們的日常觀念、思維方式、行為習慣、生活信仰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構成生活中人際交往、行為處事的基本原則，也形塑了中華民族某種共同的心理特征。

誠如論者所指出，中國傳統政治文化“萬變不離其宗”，在其演變過程中，其基本精神大體上是前后貫穿、連綿延續的。黑格爾嘗言，“中國很早就已經進展到了它今日的情狀”，中國歷史上存在一種終古如斯的政制的“精神”。如果真是如此的話，“中央集權”或“君主專制主義”之判定雖為人們或褒或貶，以之來概括傳統中國的政治制度及其文化支撐，倒也不算無的放矢。錢穆先生也指出，政治制度固然是現實的，求其能變動適應，“但無論如何變，一項制度背后的本原精神所在，即此制度之用意的主要原則仍可不變”。當然，若進一步體察，傳統中國政治制度背后的文化精神則于“不變”之中蘊含著“變”，隨著時空條件的變遷，其具體的價值指向、制度呈現是豐富而多彩的。時至今日，不少傳統政治觀念仍不無啟迪，并彰顯出新的意蘊：譬如“天命”，追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又如“民本”，強調“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主張“政之急者，莫大乎使民富”；再如“大一統”，在政治權威的歸屬、政治權力的運行、政治統治的原則方面強調整齊劃一，求“同”去“異”，融“多元”而為“一體”。

二、中與西的互鑒

人與自然環境的關系殊為密切，人類的生活方式、社會結構、政治組織、價值觀念等皆發端和孕育于特定的生存環境，受到環境的影響和制約。考古發現表明，人類文明最早出現于大河流域，遠古的洪水神話也大多起源于大河流域地區。許多民族都有關于洪水的神話傳說，洪水神話構成人類文明的遠古歷史記憶。四大文明古國在適合農耕的大河流域誕生，構成了輝煌燦爛的“大河文明”。從中華民族的漫長歷史來看，“大河文明”離不開對河流灌溉、防洪抗旱等公共水利工程的依賴，并由此派生出其他龐大的官方工程，如都城選址營造、防御工程修建、大運河開鑿等等。“大河文明”在水利、安全、救災等方面的規模性依賴塑造了注重穩定和秩序、強調統一管理與服從、實行中央集權和等級治理的政治心態和權力結構。

海洋構成人類生存的另一重要境域。雅典所領銜的古希臘城邦散落在地中海—愛琴海沿岸，由于氣候干燥、土地貧瘠，農產品不能自給，需要依托海洋不斷向外進口，因此催生了這些城邦國家發達的對外貿易和工商業。與“大河文明”形成鮮明對比，“海洋文明”強調理性探索與冒險，注重自由競爭的活力而非等級固定的秩序。回顧歷史，從自然政治觀、神學政治觀以至權利政治觀，在西方政治文化演進與文明成長道路上，古希臘城邦作為海洋文明的身體雖然死了，其靈魂則很大程度上久遠地存活了下來，構成了整個西方文明的搖籃和地基。

辯證地看，文明的誕生與變遷以物質生產為基礎，河流或者海洋皆是人類拓展的生存與活動空間，簡單為中西方政治文化貼上“海洋文明”或“大河文明”兩種標簽并輕言孰優孰劣，實不足取。從農業文明、工業文明再到后工業文明，中西自然生態境遇不同，文化發展趨勢卻大抵相似。費孝通先生曾指出，在工業時代，由于人類對地球資源竭澤而漁的消耗，人類能否繼續生存竟已成為現實問題，欲避免走上自我毀滅的絕路，就需要進行文化轉型。歷史重溫，中國傳統政治文化向何處去？該往回流、往東流，還是往西流？這是近代以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背景下國人面臨的文化困惑。如今，在一個全球化與本土化、一體性與多樣性交織并存的時代，西方人需要思考“重新面向東方”，我們需要拒絕非此即彼的文化選擇，不斷借鑒人類文明的優秀成果，在交流互鑒中彰顯中國文化的“主體性”，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光輝大道上一路向前。

三、古與今的互通

毛澤東主席曾告誡，共產黨人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者，要認識到歷史不應該也不能被割斷，“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展”。錢穆先生認為，推行“新政治”需要有所考量，既要考慮“自己的歷史文化傳統與民族個性”，也要考慮“自己社會的現實情況”和“世界趨勢”。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傳統需要得到基本的尊重，然則傳統雖要尊，卻要懂得因時因勢而變。當然，無論如何變，也不能因此而失掉自己的傳統。反觀當下，儒學的合理路向是“心性儒學”還是“政治儒學”？老“內圣”能否開出新“外王”？如何真正實現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當我們反思甚至為此類問題產生爭議時，需要對中國文化傳統多一分如陳寅恪所言之“理解的同情”。說到底，傳統與現代不可能截然區隔。歷史的過去總是現在的，歷史是不能脫離于現在的過去，然而，歷史也不是純粹用來為現在服務的過去。傳統是人類在面對無數的偶然狀況時逐漸累積起來的實踐經驗，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必然的叫作“傳統”的東西擺放在那兒，等著人們去直接取用，或者膜拜瞻仰。

傳統需要繼承，更需要在繼承中用創新的話語體系進行生動詮釋，用創新的實踐探索進行拓展延伸。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治理國家和社會，今天遇到的很多事情都可以在歷史上找到影子，歷史上發生過的很多事情也都可以作為今天的鏡鑒。”費孝通先生曾用“差序格局”這一概念來解釋中國傳統社會。“差序格局”強調由“差序”所構成的社會圈子在中國社會中占據支配地位，中國的公共領域因之由私人領域擴張和轉化而來，中國社會的公共性供給在相當程度上依賴處于“差序格局”中心的某個個體或某一批個體的道德性，這也使得“差序格局”下的傳統中國呈現出非常明顯的人治色彩。推而論之，今日中國的政權建設和國家治理以民主和法治為依托，尚需建構契合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政治文化范式，不斷推進群己關系的調適、公私觀念的重構、公共意識的涵養、公民參與的歷練，以促成“中國之治”的理想圖景實現。

總而言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中國是一個古老的文明型國家，中國共產黨肩負的歷史使命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從創立社會主義中國之“站起來”到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之“富起來”“強起來”，中國共產黨帶領各族人民迎來一次次歷史性飛躍，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不斷趨近中華民族整體的文化興盛、文明復興。中國共產黨人的政治文化，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基礎、以革命文化為源頭、以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為主體、充分體現中國共產黨黨性的文化。毛澤東同志早就講，“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歸根到底，中國共產黨是中國而非別國的共產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中國而非別國在建設的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強大力量正在于它與中國實際的有機結合，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實現要牢牢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也要正確處理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文化傳統的關系。只有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才能變革中國社會，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現代化國家；也只有根植中國大地，汲取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養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才能不斷煥發生機活力，結出理論和實踐的累累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