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
重 疊
好幾次,深夜醒來時,以為
自己還住在三十年前的屋里。
窗外的雨,與當年讓我驚覺的雨
重疊為堆滿瓦片的屋頂。記憶
水流一樣沿斜坡,沿瓦片間的凹槽
流淌而下,注滿空寂如缸的心。
那時,我喜歡聽雨水滴落在缸中的聲音,
像是某種有節奏的叩門聲,有人來了
想要進入夢境。
那口檐下的大水缸,里面積著我的無數個夢——
用手去試探、攪動,就會看到層層晃動的
更深的幻象。
現在,我住的房子再沒有帶瓦片的屋頂,
沒有飛掛如禽翼的屋檐,沒有檐下的水缸。
只有一具空寂的身體,經常在夢中驚醒,
如同水缸被石頭砸破,時間的流水即將漏盡。
風景速寫
更多的顏料潑向天空。藍
被灰黑涂抹,又被赭黃色的光
攪拌成一鍋粥,漸漸凝固。
細長的樹枝模仿著閃電裂紋,
而粗壯些的,與風扳著手腕,
爭奪肘間的鳥巢和花蕾。
力量源于信念:即將綻放的花朵
能從天空舀出一小勺蜜樣的光明。
頭頂,烏云攢動
如一團結在一起的南瓜。
眾多的樹都在低語,譬如垂柳
就糾纏于自己的發辮,此刻
卻被青草的手指解開。噢!死者的手指
在風景底部汲取著深淵的成色。
那里,兩只黑山羊望著正變暗的
天空,要用它們的角頂破這層畫布。
排 斥
走在山里,覺得自己始終
被這座山排斥。來的次數很多,
也并不缺少對山中事物的熟悉。
就一棵樹、一只鳥而言,我的感知
可能比村民更精細。但我無法擁有
村民們的懶散:他們抽著煙袋,
閑坐在樹下,對眼前的樹
和山,幾乎不看——就像我們
對家里的椅子和墻壁幾乎不看。
這種漠然、忘卻,使他們
與身邊的一切混為一體。
看到樹木和石頭、白鷗
與湖水相融,讓我若有所思:
我們越是珍惜、專注于這里的事物,
就越不屬于這里。
梅 葬
外公是在冬天去世的。
在睡夢中。
突然到來的腦溢血
像開在頭顱深處的梅花。
我記得,他常在雪天
去河里捉冬眠的鱔魚。
清晨,當風雪
把木門推開,
就能看到他背著
竹編的黃鱔籠,歸來。
打開時,那柔軟、密集又攢動的
景象,滿眼都是驚喜。
葬禮那天,雪很大。
我沒和送葬隊一起進山,
一個人呆在屋里。
屋外,大雪撒著白色的紙錢。
梅花開了。
梅花的葬禮也就開始了。
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發現自己活了。
它開始滾動。
可那些沒活的石頭也能滾動。
為了證明自己活著,
它想要奔跑,想要
把青草的小腳
接到自己身上。
——這些腳太細、太柔軟,
支撐不起自己笨重的身體。
它在坡上跑了一會兒,
就累了,躺下來休息。
喘著氣,突然發現自己
和其他的石頭長得如此相像。
但還不會說話,還不能
和它們打招呼說:“喂!”
它沒有學會詞語。
就算學會了詞語,
那些青草啊,石頭啊
也聽不懂它的話。
它感到沮喪,感到孤獨
是它唯一真正擁有的東西。
它想對自己說:“我想……”
可是說不出來。
就像天空還沒有下雨,
雨點還沒有落到它身上那樣,
孤獨還沒有成為一個詞。
搖滾樂手
我認識一個樂手。那種我不理解的
音樂就像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點。
他帶我去那兒,他的樂隊,用嘈雜聲
轟炸我耳朵里老派的鄉村。
我聽過的那些曲調,比如遠巒落日,
牛羊溪邊飲水,傍晚升起的炊煙,
在戰火中發抖、崩塌。我像一個
被綁上卡車的人,蒙著眼,隨這輛車
在城市里亂竄。一陣難以忍受的
顛簸之后,他們把我扔出來,說:到了。
真見鬼。我覺得他們
都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他們的體內有一座工廠,冒著黑煙。
器官彼此纏繞像鍋爐和車間,
滋滋地,閃著電流和火花。
用重工業的血,造出重金屬的炮彈。
觀 看
那時,我們的眼睛
像飛蟲一樣,在世界中移動。
我們想看所有奇異、美麗,
從未見過的事物。
我還記得,在一棵樹下
你給我看琥珀,和琥珀里的昆蟲。
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凝固的美
呈現在我眼前:一個世界
被封存在小小的空間里,
就像封存于我們的眼睛中。
四條細長的足,帶金色倒刺,
翅翼是幼貝頂端的彩虹色。
“它好像在盯著我們看。”我記得
你當時指著它突起的、亞麻籽般的
復眼,對我說了這么一句。
——你好像對目光特別敏感,
走在路上時,你會突然轉身
瞪那個一直看你的男孩一眼。
因此我不敢趁你看琥珀時
偷偷看你,只能把臉湊近
將我們隔開的昆蟲:如此近的距離
使我產生了錯覺,似乎它
還活著,在某個未知的
地方,像你的睫毛一樣閃動。
它的目光,從何時射向我們?
是我們看它時,還是億萬年前?
它原本所在的世界
早已消失,一如那棵古老的樹,
但它,以及它的看保留了下來,
在一種可見性中
讓我們凝視。你當時的看
也被此刻的我所凝視,似乎我變成了
一只昆蟲,在樹下飛舞時
瞥見了兩個專注于看、卻不看對方的
小人兒,被封存于樹脂般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