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王家新 雷平陽 張執浩 沈浩波
召集人:
霍俊明(詩人、批評家,《詩刊》副主編、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參與嘉賓:
王家新(詩人、翻譯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雷平陽(詩人、散文家,云南省作協副主席)
張執浩(詩人、小說家,《漢詩》主編,湖北省作協副主席)
沈浩波(詩人、出版人,磨鐵圖書創始人,磨鐵集團CEO)
時間:2020年7月18日下午2∶00 — 6∶00
整理:霍俊明
霍俊明:歡迎王家新、雷平陽、張執浩和沈浩波來參加今天下午的這次詩學圓桌對談,而這種對談形式已經成為近年來《揚子江詩刊》的一大特色了。庚子年成了改變世界的一年,甚至許多人的生活態度和世界觀都變了,而對于詩歌寫作而言更是具有重新“洗牌”的意義。我們不得不面對這些問題:詩人對什么負責?詩人為何寫作?什么樣的詩人才是偉大詩人?詩人與現實是什么關系?無論是日常狀態還是非常時期,“詩與真”“詞與物”都在考驗著每一個寫作者。杜甫幾乎從未處于他那個時代詩歌的中心,但是他成就了最偉大的詩歌傳統和精神共時體,由此他成為我們的同時代人。而從終極寫作和未來讀者的層面出發,每一個人的寫作又時刻充滿了惶恐、焦慮和不自信。我想,今天我們一起來談論杜甫更加具有現實意義和詩學價值。
從秦州到夔州:“文學中的晚年”或“晚期風格”
在夔州及其后的歲月中,杜甫在風格上作了最激進的試驗,夔州詩的象征世界最神秘、最迷幻,達到了極端的復雜多樣。
——宇文所安
霍俊明:可能越是隨著閱歷的增長和人生的淬煉,對于像杜甫這樣的偉大詩人我們的認識就會越深入,“人在青年時期,對于歷史上偉大的人物,或多或少有些‘敬而遠之的思想,作為文藝愛好者,喜愛的往往是些不那么偉大而對于自己的思想感情能引起共鳴的作家,中年后,經歷漸多,閱世日深,才逐漸理解到歷史上經過考驗的偉大人物之所以‘偉大,自有它的理由存在。”(馮至《歌德與杜甫》)這幾年在習字的過程中我總是隔些時日就會抄寫杜甫的《秋興八首》以及他的晚年之作。
雷平陽:十年前,我常用毛筆抄杜甫的詩歌,不經意地發現,杜甫詩歌高頻率使用的詞匯中,有兩個是“白骨”和“白發”。我由此還做了總結——看到路邊或曠野上太多的白骨,邀其入詩,憂心如焚,杜少陵的頭發活活地被骨粉染白了。
霍俊明:《秋興八首》是杜甫“晚期風格”的巔峰之作。765年(唐代宗永泰元年)4月杜甫好友嚴武去世,該年5月杜甫不得不離開成都沿江而下。“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關塞阻,轉作瀟湘游。”(《去蜀》)766年秋天,杜甫流寓夔州(即位于長江上游地區的奉節)時所作《秋興八首》被認為是“才大氣厚,格高聲宏,真足虎視詞壇,獨步一世”(郝楚云)之作,秋風般的“暮年”氣息和滿紙的肅殺撲面而至,“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樓。竹葉于人既五分,菊花從此不須開。”(《九日五首》)在夔州的近兩年時間,杜甫居然寫出了380多首詩作——占其傳世作品的四分之一,人生的暮年卻激發出了“老去詩篇渾漫與”般的詩歌高峰。與此同時,這也會讓我們想到“文學中的晚年”或“晚期風格”,“一種嚴肅冷靜甚至憂郁沉重代替了成都詩中那嘲諷的、半幽默的自我形象。在夔州及其后的歲月中,杜甫在風格上作了最激進的試驗,夔州詩的象征世界最神秘、最迷幻,達到了極端的復雜多樣”(宇文所安)。杜甫詩歌的晚年確實將個人風格推向了極致,“晚年律更細,獨立自蒼茫”(徐子能)。1998年秋到1999年秋,從廈門輾轉到天津的青年詩人馬驊(1972—2004)就寫下了向杜甫“致敬”的《秋興八首》:“秋天還未開始就已結束,仿佛狂風中/突然蘇醒的紫荊。西風在二更到來,又在/三更離去,滿頭的黑發在一夜之間/被一張紙染白。”這讓我想到20世紀30年代初的詩人馮至,他對歌德的閱讀、譯介和評價更多是聚焦于晚年的歌德而不是狂飆突進時期(早期)的歌德,“我數月以來,專心Goethe。我讀他的書,仿佛坐在黑暗里望光明一樣。他老年的詩是那樣地深沉,充滿了智慧”。1941年的時候馮至寫有一篇文章就名之為“歌德的晚年”,“我天天在一切的努力和工作時,只看見那不是我的意志,卻是一個更高的力的意志,這個力的思想并不是我的思想”。
王家新:1997年我于德國斯圖加特寫下組詩《孤堡札記》,其中有這樣一首:
在起風的日子里我又想起你
杜甫!仍在萬里悲秋里做客,登高望北
或獨自飄搖在一只烏篷船里……
起風了,我的詩人!你身體中的
那匹老馬是否正發出嗚咽?你的李白
和岑參又到哪里去了?
茅屋破了,你索性投身于天地的無窮里。
你把漢語帶入了一個永久的暮年。
你所到之處,把所有詩人變成你的孩子。
你到我這里來吧——酒與燭火備下,
我將不與你爭執,也不與你談論
砍頭的利斧或桂冠。
你已漂泊了千年,你到我這里來吧——
你的夢中山河和老妻
都已在荒草中安歇……
解讀這首詩不是我要做的事情,不過有兩點:一是“你把漢語帶入了一個永久的暮年”,這個“永久的暮年”和我本人在《文學中的晚年》(1997)中的一些思想有關。我一直認為在中國傳統中有一種“時間詩學”,像趙翼的“賦到滄桑句便工”,杜甫的“庾信文章老更成”“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等等,都指向這一點。“老更成”,“暮年詩賦動江關”,這是杜甫對庾信的贊頌(我們不要忘了:“老到”,這才是中國古人判斷藝術的一個至高標準),但實際上這往往是他自己才達到的藝術境地。杜甫后期的詩,幾乎每一篇都“賦到滄桑”,甚至令人一篇讀罷頭飛雪。這正是我本人推崇杜詩的重要原因。我也想借助于這種推崇,與早先的那種“青春抒情”“先鋒實驗”徹底告別,把時間和歷史的維度引入到我們在90年代的詩學探討中,為詩歌確立一種更為“可靠”和“永久”的尺度。再一點:這是一首招魂之詩,安魂之詩,但詩中也有想象的對話和“爭執”。爭執什么呢?“父親”有什么讓我們不滿足的嗎?在同一組《孤堡札記》的另一首中,還有“為了杜甫你還必須是卡夫卡”這一句。這一句詩曾引起人們的注意,直到最近還有人撰文談論。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歷史命運。
霍俊明:顯然老杜已經成為漢語的化身以及中國詩人精神的原鄉,成為貫通每一個人的“絕對呼吸”。我記得1989年10月西川寫過《杜甫》一詩——
你的深仁大愛容納下了
那么多的太陽和雨水;那么多的悲苦
被你最終轉化為歌吟
無數個秋天指向今夜
我終于愛上了眼前褪色的
街道和松林
在兩條大河之間,在你曾經歇息的
鄉村客棧,我終于聽到了
一種聲音:磅礴,結實又沉穩
有如茁壯的牡丹遲開于長安
在一個晦暗的時代
你是唯一的靈魂
張執浩:公元765年夏秋之交,杜甫攜家眷離開成都,經忠州,抵云安,來到了夔門,也迎來了他晚期創作的最高峰。據載,詩人在滯留夔門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寫下了近四百首詩,這些詩篇大多以回憶、評論、懷古為主題,抒寫日常生活的閑情瑣事,唱酬贈答,變幻莫測,但總體意象更加集中,“沉郁頓挫”的個人詩學風格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最著名的當然還是《秋興八首》。長期的喪亂流離生涯早已把詩人變得面目全非,肺疾、風痹、瘧疾、糖尿病等多種疾病纏身,秋風吹拂著詩人的風燭殘年之軀,平添了幾分蕭瑟肅殺的人世氣象。杜甫于此間寫下的幾乎所有作品都飽含著襲人的秋意,帶有濃厚的總結人生的況味,這也意味著詩人已經敏感地意識到了,他即將行至人生終點,“詩是吾家事”的沉重感與緊迫性也愈發強烈起來,要求他用詩的形式做出堅定精準的回答。盡管在后面的日子里,這條小舟依然會隨波向東,逐流而去,但終究敵不過命運的驚濤駭浪,傾覆之期終究會來。然而,可貴的是,清醒的詩人并未向老朽的肉身投誠,他依然懷著強烈的生命熱忱,以《壯游》來總結自己的一生,將個人的遭際與過往的歷史人物逐一類比,為自我掙得了“天地一沙鷗”的冠冕,唯有這個冠冕才算是杜甫親手為自己編織戴上的。生而為人的局限,在經由了縮小、放大、再縮小、再放大的幾番輪回之后,一種悲天憫人的柔情與自憫、自救的親情水乳相融在一起。“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彩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這些看似信手拈來的詩句,與詩人困苦不堪的心境相互印證,產生出了巨大的人生張力。我們一直都說杜甫是最擅長處理大時代、大事件的大詩人,卻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忽視他那種獨特的以小見大的能力,他的日常性在我看來,其實就是向內看,不斷地從外部后撤,最終回歸成為一個人、一具肉身的驚險而艱難的過程,其中蘊藏著巨大的人生意蘊。我在三峽水庫建成前后,曾經數度到訪過白帝城,每一次去都有大不一樣的感懷。即便是在高峽平湖的時代,夔門之險依然隱約可見。想必杜甫一定無數次登臨過我眼里的那些巉巖絕壁,眺望鬼斧神工造就的三峽風光,當他以孤絕之情寫下《登高》這首近乎渾然天成的詩篇時,不知他想到過沒有,那個衣袂飄飄、珍藏心間的青年,當年曾在兗州仰望東岳泰山,也許那時候的人生還只是一種假設,也許那時候的人全然不會意識到還有這時候。而在這一仰一之間,無盡的憧憬交織著無窮的歲月,無窮的歲月已將一具肉身洞穿,一如眼前滔滔不絕的東逝之水……
霍俊明:“晚年的杜甫”形象更加令人印象深刻,實際上我們今天讀到的杜甫的1500首詩作中,80%以上都是杜甫47歲之后所作。2019年溽熱的夏天,在由北京開往天水(古稱秦州)的高鐵上我一直回想著公元759年天下大旱之際辭官的杜甫流寓秦州時所作《秦州雜詩》的情形,“邊秋陰易久,不復辨晨光。檐雨亂淋幔,山云低度墻。鸕鶿窺淺井,蚯蚓上深堂。車馬何蕭索,門前百草長。”“留得一錢看”的人生遭際該如何迎受呢?760年,困頓中的杜甫不得不轉徙同谷(現在的成縣),然后輾轉經劍門入蜀。我記得沈浩波還寫過一組詩,叫《秋風十八章》,里面有這樣的詩句,“天空是一張 / 莊嚴的石磨 / 被磨損的靈魂 / 如同金黃的玉米 / 擁擠在磨眼里 / 它們將變成 / 漂浮在空中的東西 / 塵埃 / 或者光”。
沈浩波:杜甫的“晚期風格”的形成離不開他個人的命運,然而更重要的是他詩中的“真實”,這成就了他偉大的一面。當命運剝奪了杜甫飛黃騰達的富貴夢想,把他徹底逼成了一個窮病老丑的普通人、社會邊緣人時,卻又同時給了他成為一個偉大詩人的全部品質。不僅僅是真實的力量,還有因為這種真實而帶來的更接近于平民的日常精神,這種接近于平民的日常精神,令杜甫的詩歌獲得了某種向下的、更彰顯人性的、更真切的情感力量。這種氣質的徹底形成,亦是在隴右期間。在《同谷七歌》中,他懷念自己的弟弟妹妹,“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歿諸孤癡”,都是最家長里短的牽掛,而正是這種家長里短,其情感才格外真切深沉。唯有真實最動人,唯有平常最深沉。正是在這樣一種真切深沉的情感燭照下,他才寫出了懷念李白的千古名句:“……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葉青,魂返邊塞黑。……”杜甫詩中的偉大情感來自于他作為一個“人”的存在,他是一個“人”,具體的“人”,普通的“人”,日常的“人”,而不僅僅只是一個文人、一個騷客、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官員,恰恰是祛除了這些標簽遮蔽后的真實的人的力量,成就了杜甫。這樣一個杜甫,在48歲這一年的年終,跋山涉水,來到成都。一個完整的,作為一個“人”的杜甫,一個既有作為普通人真實的日常精神,同時骨子里又深深刻入儒家知識分子心憂天下之高尚情懷的詩人;一個既有真實之心靈,又有真切深沉之情感的詩人,即將書寫出中國詩歌史上最為豐富的詩篇。而這豐富,乃根源于心靈的豐富,根源于作為一個“人”的心靈。我現在每天都在讀杜甫的詩,雖然我永遠都不可能像他那樣去寫作,但是其實我一直是他的忠實讀者。我一直想寫一組詩來和他的《秋興八首》,這太難寫了,因為他寫得太好了。你要用現代的意識、現代人的語言來寫,想跟他拼,我覺得太難了。中國古典詩歌藝術的高級程度作為現代詩歌的養分是非常強大的。永遠不要低估傳統的力量。傳統的力量依然會灌注到更新的藝術形態上,即使你已經更新了美學范圍。
王家新:杜甫這樣一位詩人也在永遠等著我們。近兩年前,我有幸獲得了一個以李杜命名的詩歌獎,去甘肅天水(即古秦州,杜甫曾在那里寫下“秦州雜詩二十首”“夢李白二首”“天末懷李白”“月夜憶舍弟”等名篇)期間,我寫下了《訪東柯谷杜甫流寓地》這首詩:
雨后,一條泥濘的黃土路,
幾個流鼻涕的男孩和一個
含笑的豁牙大媽在村口
好奇地望著我們。
想必當年也是這樣,
哪里來的野老,拖家帶口,
每走一步都在喘氣!
(人們現在說那是在“吟詩”!)
但那時的一輪山月知道他,
一只偷食的鸕鶿和他上山采藥時的
連翹、五味子、鬼箭羽
也都認得他。
這里有一口古井,井口已被封死,
但如果你在這里住下來,
住到“苦柏可餐”的時候,
就能聽到當年的回聲。
窮途的詩人,大難不死的詩人,
你真的來過這里嗎?
羌笛聲聲,吹皺了破碎的山河,
而大地仍在接納。
雨后的鷦鷯會忍不住歌唱,
夜空有時也藍得可怕。
那時你的左臂枯瘦,右肩疼痛,
能不憶起你的骨肉兄弟?
而在閱盡又一個遲暮后,你驀然回首——
是不是李白又要找來了?
(“恐非平生魂”吶)
啊,詩人,你仍在那座茅屋里
吞聲而哭,續寫你的秦州雜詠嗎
或是已翻山越嶺而去,在一只
飛來鳳凰的引領下?
而我們也來得太晚了。我們
什么也沒有看見。
我們也只能對那幾個野男孩笑笑,
和豁牙大媽拉幾句家常話,
然后乘坐旅游大巴離去。
和多年前的《孤堡札記》相比,該詩顯然充滿了更多的反諷意味和更切實的生老病死、骨肉沉痛之感(“那時你的左臂枯瘦,右肩疼痛”)。我想“還原”一個更真實的杜甫,或者說,想更真切地抵達歷史的現場。但是,縱然如此,詩中仍指向了一種神話般的力量,那就是“飛來鳳凰”對一位窮途詩人的“引領”。這出自我在訪問杜甫誕生地河南鞏縣時讀到“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壯游》)時所受到的震動。一個孩子,開口即詠鳳凰詩,這是多么令人驚異!這就是文明的神秘傳承和造就。從此他也處在這種神話之翼的庇護和祝佑之下了,雖然他一生悲哀、多艱,雖然他臨死也未能見到“鳳凰”的一絲影子。這就是杜甫。在他的詩中,我們作為一個中國詩人的命運發生了。這里還要多說一句,因為年齡和經歷的關系,我現在也愈來愈“怕”讀到《江漢》(“江漢歸思客,乾坤一腐儒”)這樣的詩了,因為它那么早就寫出了我們的未來!不過,在顛沛流離、極度孤獨和自我解嘲中,詩人并沒有墮入虛無,而是將我們再次提升到一個“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的生命臨界點上。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天地精神”啊。因此,在天水寫下的這首詩,仍是一份對詩人命運的認領,也是對一種精神饋贈的獲取。至于詩中的“而在閱盡又一個遲暮后”,這出自杜甫自己的“他鄉悅遲暮,不敢廢詩篇”(見夔州時期的《歸》)。有了杜甫這樣一位生來屬于詩,終生奉獻于詩(“詩是吾家事”)的“詩圣”和先父般的存在,我們還敢輕易地談論詩,還敢輕易地放棄和荒廢嗎?不可能。
沈浩波:
親愛的侄子
你還好嗎?
昨天你連夜回家
山路好不好走?
那么多子侄里面
我就看你親切
有一種
阮籍看到阮咸的感覺
阮咸是一個
多好的人啊
我這個當叔叔的
確實有點懶
做人也隨便了點兒
你千萬別介意
你家種的黃粱熟了吧
像我這種年紀大的人
常常會想起
黃粱粥從湯匙上
滑進嘴里的
那種感覺
聽說霜后的小蒜最好
能不能
給幾根?
這是我2017年寫的一首詩,將杜甫流落秦州期間幾首詩中的素材提取出來,化寫成了一首當代詩。題目就叫“杜甫給侄子寫的信”。信中無非是家長里短,噓寒問暖,沒話找話,套近乎,說好話。目的很簡單,希望他的這位遠方侄子,能夠提攜幫助,接濟他一些吃的。“你家種的黃粱熟了吧/像我這種年紀大的人/常常會想起/黃粱粥從湯匙上/滑進嘴里的/那種感覺”,話都說到這個程度了,暗示得已經沒臉沒皮了,那個做侄子的,還能推托嗎?這還不夠,還得要得更直接些:“聽說霜后的小蒜最好/能不能/給幾根?”不過人情從來殘酷,他的遠房侄子杜佐并未因其動人的乞憐而給他送來黃粱和小蒜。我在這首詩中,并未做出任何修飾和夸張,句句都是杜甫的原意。來自杜甫的《示侄佐》和《佐還山后寄三首》這四首詩。杜甫的原作,本身就是四封寫給遠房侄子杜佐的信,投奔與乞憐之意,一目了然。我很喜歡這幾首詩,日常、生動、真實、平民。這時的杜甫,既是詩人,亦是一個普通的渴望解決基本生存問題的人。當詩人回歸到一個普通人時,其心靈亦得到了自由,生活中的一切都是詩,衣食住行,何處不是詩?而又能寫得如此真實和真切。“白露黃粱熟,分張素有期。已應舂得細,頗覺寄來遲。味豈同金菊,香宜配綠葵。老人他日愛,正想滑流匙。”不就是向人家杜佐要點黃粱谷子嗎?竟寫得如此細膩而跌宕。“已應舂得細,頗覺寄來遲”,把那種眼巴巴的勁兒,寫得活靈活現,而“老人他日愛,正想滑流匙”——像我這種年紀大的人,常常會想起,黃粱粥從湯匙上,滑進嘴里的那種感覺。真是寫得可憐兮兮,且又生動真切。這個時候的詩人杜甫,不再是那個逃到鳳翔、面見天子、官拜拾遺、苦盡甘來、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的官宦;不再是那個激動不已地寫下“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故作平靜而內心雀躍地寫下“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心潮澎湃如處人生巔峰地寫下宮廷體如“天門日射黃金榜,春殿晴曛赤羽旗”的那個杜甫。48歲的杜甫,終于被命運強行洗去了一切鉛華,短暫而微薄的寵幸之后,官職一貶再貶,仕途走到絕境,終于一無所有,流落江湖。而這困境和絕境,讓杜甫從此走上了人生的窮途末路,卻也在重新打磨他作為一個詩人的心靈,打磨掉他的輕浮、淺薄與俗陋,從此之后,他只能做一個詩人。仿佛生怕他不會成為一個最偉大的詩人似的,命運對杜甫采用了最極端的辦法——將他徹底打成一個普通人,一個窮人,一個流浪漢,一個社會零余人。
霍俊明: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認為杜甫的《秋興八首》是“難懂的詩謎”,馮沅君和陸侃如在《中國詩史》中批評《秋興八首》“直墮魔道”,馮至則認為杜甫的《秋興八首》“不是沒有接觸到實際的問題,不是沒有說到國家的災難與人民的貧困,不是沒有寫出時代的變遷和自己熱烈的想望,可是這些寶貴的內容被鏗鏘的音節與華麗的詞藻給蒙住了”(《杜甫傳》)。
雷平陽:說實話,我理想中的詩歌是優雅的、高貴的,甚至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可是從在建筑公司工作到現在20多年的云南山水般的課堂里,現實生活帶給我的震撼與脅迫,不僅徹底取代了靈感式寫作,而且將我引向了試圖動用山水反抗工業文明的注定要失敗的精神戰役之中。這場戰役,對抗的不是時代,而是聲勢浩大的受傷的文明。它具有悲劇性,正如我的詩歌中不乏挽歌與悲鳴。我之所以一個人炮火連天,一個人電閃雷鳴,因為我愛著那一片山水,惡狠狠地愛著,不管不顧。
張執浩:游歷、行吟、干謁、唱和……中國古代文人所有的人生行進線路,杜甫都曾經經歷過,但似乎沒有任何一位詩人能像杜甫那樣,徹底地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然不顧地拋了出去,就像歷史原本就是一條不歸路一樣,他也走在不歸路上。“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終于到了命運的圖窮匕見之時,杜甫也完成了從求官到棄官的選擇。公元759年,他毅然踏上屬于自己的蕭瑟之途,越隴山,抵秦州,又輾轉至同谷,然后歷盡千難萬險,最終到達成都。前方山山皆秋,山山險峻;身后戰火連連,瘡痍滿目。值得注意的是,杜甫一旦決定離開旋渦險惡的政治中心后,他就把家眷也一并帶上了那條風雨飄搖的小舟,此后的國事家事都將在逼仄的生活空間里展開,一去不回的意志與一步一回頭的矛盾心境,兩相拉扯,兩相印證,讓赤誠的詩人形象越發生動,令人扼腕。“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在萬般艱難中,親情的凸顯終將化解人世的涼薄,催促詩人拔錨啟程,更加果敢地駛入人生的下半場。在我所讀到的關于杜甫的研究文章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很少有論者愿意把筆墨著力于詩人這一時期的日常生活中,即,當杜甫將自我還原成一介普通的大唐庶民之后,那種傾巢危卵般的惶惑、驚悸與不堪。即便有所涉獵,也缺乏公允獨到的見解。而事實上,這才是我眼中最為真實的杜甫,他不再執迷于形而上的生活幻覺,求生的愿望與衰敗的國運無縫銜接,更加緊密相連起來。因此,我們在這一時期看到的杜甫,或許才是詩人更加真實的形象:年過半百,百病纏身,貧困交加,拖家帶口,一幅“窮途哭”的情貌。但在彼時的泥濘世道之中,普天之下,又有幾人逃脫過這樣的流民圖景呢?在從秦州一路過來的路上,詩人的作品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比以往任何時期都多,且佳作不斷。這一事實也充分說明,對于真正的詩人來講,還原生活的原形、回歸生命的根部,才是創作的真正源泉。在經歷了長期的顛沛之后,詩人從內心深處培育出了一種對命運的順應之情,深沉,醇厚,興許不再那么熱烈,但生活的熱情不減反增。“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在草堂生活的五年多時間里,詩人終于獲得了與日常生活平視、與自然萬物和諧共處的視角,這一變化對某些詩人來說并不奇特,但對于杜甫而言,卻意義非凡,因為它們再度為幾乎心力交瘁的詩人賦予了不竭的生命能量。與此同時,詩人骨子里的報國濟世的思想并未被摒除,譬如《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這些詩中所彌漫的濟世情懷,卻來得比以往任何時期都更加酣暢濃烈。家與國的關系,并非簡單的大與小的區分,只有洞悉國運世事的人,才能在國與家之間建設出一條隱秘的精神通道。在往后的日子里,杜甫就生活在這一秘境之中,即便他寫下再獨特的個人體驗,也會直達那個時代的頂層,變成那個時代最不易喑啞的聲腔。
作為“同時代人”和“精神共時體”的杜甫
杜甫的詩歌不僅屬于他自己的時代,也同樣屬于我們的時代。
——馮至
霍俊明:如果我們將“時間”理解為“時代”和“命運”,那么任何歷史、傳統、時代、社會、現實和個人、生命、存在等都是相通的,而這正是我們理解作為“同時代人”和“精神共時體”的杜甫的一個起點,正所謂“所謂未來,不過是往昔 / 所謂希望,不過是命運”(西川《杜甫》)。從終極寫作及人類偉大的精神共時體來說,所有的時代都在為抒寫一首“終極的詩”做著準備,正如雪萊在《捍衛詩歌》中所強調的,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所有詩作都是一首沒有盡頭的詩篇的一個環節、部件或插曲。這也是艾略特所說的“傳統與個人才能”的關系,“如果我們不抱那種先入的成見去研究某位詩人,我們反而會發現不僅他作品中最好的部分,而且是最具有個性的部分,很可能正是已故詩人,也就是他的先輩詩人們,最有力地表現了他們作品之所以不朽的部分”。杜甫在任何時代都是“同時代人”,他的詩總會在不同的時代引起共鳴,比如自稱是杜甫肚子里蛔蟲的金圣嘆每次外出與友人聚必隨身攜帶杜詩,甚至往往在醉眼蒙眬中予以批閱。
雷平陽:某些寫作者只配得上某個時代,某個時代只能產生某種詩歌,某些詩歌未必驚人卻最能勾畫出某些詩人的命運。我忝列其間,如果不是為了避嫌,難說不會在詩歌中反復使用“白骨”和“白發”這兩個詞條。杜甫仙逝這么多年,還像他那樣寫詩,不知說什么為好,仿佛世界的前行全是假象,我們仍然活在從前,寫著從前的詩。
霍俊明: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形成的詩人們的視線幾乎完全投向西方和異域詩人不同,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當代詩人開始將目光投向了中國詩歌的傳統,這其中被更多提及的詩人自然是杜甫。杜甫越來越成為我們的“同時代人”,正如馮至所說的“杜甫的詩歌不僅屬于他自己的時代,也同樣屬于我們的時代”。實際上早在40年代初,時在西南聯合大學外語系任教的詩人馮至對歌德和德語詩歌的研究恰恰是與寫作十四行詩和《杜甫傳》同時進行的,甚至這兩個話語之間出現了互補和共通性。只可惜中國詩人這種話語融合和對話在此后經歷了長達幾十年的擱置。“同時代性”成為當代與傳統相互往返的重要依據,陳超先生在談論詩歌現代性問題時曾如是說:“現代性,對詩而言不應是個價值判斷詞語。李白杜甫的詩,就詩人親歷的歷史語境而言,同樣具有‘現代性。由于對過往的歷史語境是無法‘繼承的,我們今天追求現代性,無非是要解決語言與擴大了的經驗之間的矛盾關系,使語言更為有力地在現實經驗中扎下根。”(《詩野游牧》)。
雷平陽:一次,在一所大學做演講,偌大的階梯教室,來了不少的“90后”學生。按照主辦方的意思,我演講的主題是現代漢語詩歌寫作與現實生活之間的關系。但我臨時決定放棄這個主題,即興講一講我閱讀經驗中的杜甫及其詩歌,因為我覺得用杜甫來詮釋“現實”與“詩歌”,可能更有說服力,也可以盡量減少我之于現實的悲憤和憂患。可當我說出自己演講的方向,不少學生選擇了離開,很顯然,他們對這個遙遠的話題沒有興趣,他們沒有意識到,無論是現代詩還是古典詩,面對的都是同一個現實,而我在演講中動用杜甫并放棄自己,說明我想說出現實主義的無邊性,想說出遠高于個人審美的詩歌的沉郁與絕望。我已經習慣了在少數人面前“自焚”。演講開始,我說,讀杜甫的詩歌讓我明白,人的身體上有兩樣東西永遠是白的:骨頭和頭發。沒有人統計過,在一本《杜工部全集》里,杜甫到底使用了多少次“白骨”與“白發”這兩個詞。
我對杜甫詩歌的推崇是發乎心的,絕不是為了從他那兒借取寫作的觀念、立場、姿態,所以才會說自己也想像張籍那樣,把他的詩集燒成灰,拌在飯里,吃到腹里去。他立身于現實,有感而發,同時語言又能拔地而起,讓鬼神為之悲泣的寫作,我視之為自己寫作的方向。左邊是杜,右邊是杜,前方是杜,后邊是杜。杜無所不在,在側,在心,在上,在紙,在筆。他的“在”,促成了我與“現實”之間滴水不漏的雇傭關系,而且我也樂于在受雇于現實的寫作歷程中無節制地專注于“呈現”與“記錄”,新聞性、決定性的瞬間、批判意識、敬畏與慈悲、在場等相關元素不容置疑的組合成了我詩歌語言的魂魄。為了從“現實”出發繼而前往“詩歌的現實”,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高于現實的現實,杜甫式的存在于詩歌史中的現實,我將自己的目光執拗地投向了生活中的一個個“奇觀”或“傳奇”,力圖憑借著個體的發現與洞見,在精神上客觀而又準確地開示出時間和世界的真相。云南特殊、詩性的地理與人文在此期間為我打開了一扇天堂之門,烏蒙山、吉諾山、怒江、瀾滄江等眾多的山河,它們豐饒的通靈的異質文化,天生就有著高于生活的品質,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我書寫的“現實”,而且這種“現實”完全可以指認為某個時代的一面鏡子。只要我們敢于將工商文明明亮的臉譜之外的另一個暗影中的面具以及工商文明所帶來的一些負面元素投放到這些山山水水之間,投放到菩薩、鬼魅和赤誠信徒的故鄉,語言的風暴就一定會在瞬間產生,凡是有效的、合法的敘事或者抒情,都會讓蒼白的語言頓時擁有力量,任何一個迷狂的書寫者一般都會因此而對“現實”失去戒心,一位某種天生具有時間落差的神性使命的詩學已經站在了自己的一邊。事實也是如此,從寫作《云南記》開始,到寫作《基諾山》,再到寫作《送流水》和《擊壤歌》,我似乎從來也沒懷疑過這種詩歌寫作方法論有何不妥,并且現在我也仍然覺得這是以時代性作為表象的最有效的詩歌寫作方法之一。
霍俊明:杜甫作為“詩史”“詩圣”和“詩傳”的傳統卻曾在當代中國詩人這里經歷了一段不短的空白期,甚至一些著名的詩人和學者限于時代的政治文化而對杜甫進行了誤解甚至歪曲,比如認為杜甫是“封建時代的殘疾”且“完全站在統治階級、地主階級一邊的。這個階級意識和立場是杜甫思想的脊梁,貫穿著他遺留下來的大部分的詩和文”。(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此后,在“西游記”式的集體取法于西方詩歌文化的情勢下,杜甫又一次缺席。近年來中國詩人越來越多轉向了漢語傳統,有了越來越清晰的“杜甫”的當代回聲。杜甫是我們的“同時代人”或“藝術的幽靈”,“此刻”與“歷史”在詩人的深度對視中獲得了交互觀照,“尋找通向已故作家暗道的目的,并不是要使死者復活,而是要從死者那里獲得寫作和道義上的支持,而這種支持一旦從死者那里發出,死者也便復活了”。(西川《寫作處境與批評處境》)杜甫是我們每一個人,所以他能夠一次次重臨每一個時代的詩學核心,這是詩人和生活在感應、回響中建立起來的語言事實和精神現實,它們最終匯聚成的正是超越時空的偉大精神共時體。90年代初王家新在讀到米沃什的《詩的見證》的時候他想到的不是別人,而正是杜甫,“這就使我想起了杜甫的千古名句‘國破山河在。富有力量的正是一個‘在字——那養育了一代代生民的祖國山河正是一種‘無言的存在:不僅是我們在眺望它,也是它在‘目睹著我們。”(《在詩歌的目睹下》)王家新在讀到楊鍵的詩《饋贈》(“樹葉沒有經過任何抵抗就落下了, / 風,又把它吹起, / 她也是沒有任何抵抗地‘沙沙作響。 // 在它瘦小,枯干的身體上, / 愛,似乎比它在樹干上的時候還要強烈……”)時直接想到的仍然是杜甫,“似乎在老杜詩中才有的那種發自肺腑的熱情,甚至更早,《古詩十九首》中的那種最質樸的抒情力量,又再次從當今一個詩人的詩中涌現出來。這不能不讓人感嘆文明的不死。這古老的文明,正如詩人自己所曾表述的那樣,雖然它每一天都在被毀滅,但仍沒有忘記對一位詩人的饋贈”。(王家新《當代詩歌的幾種閱讀》)
張執浩:時至今日,我在閱讀杜甫的時候還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聲,我似乎特別理解他做出的自我放逐的選擇,但在很多時候又不得不承認,我并沒有真正讀懂他。2013年,我在出版個人詩選集《寬闊》的時候,試圖在自己的寫作里找到一點傳統基因,我發現在對日常生活的認知態度方面,我與草堂時期的杜甫有部分重疊之處。后來,我在詩集的后記中提出了“目擊成詩,脫口而出”的自我詩學要求。明眼人都知道,“目擊成詩”源于明末清初學人王嗣奭研究杜詩的專著《杜臆》,主要是針對杜甫的“詩史”性,譬如“三吏”“三別”所達到的詩學高度而言。這樣的高度,我輩自然難以企及,但也不妨以此來約束自己,讓自己的寫作與盡量正在經受的日常生活步調一致,達成某種同頻共振。在我的理解中,所謂“目擊成詩”,并非是看見什么就寫什么,而是要在生活中培養出一種消化生活的耐心,以及轉化世相圖景的言說能力,而這種能力必然要求寫作者加倍誠實地面對自身的日常困境,唯有選擇有困境的生活,才有望接近生活的本來面貌。否則,我們的文字不過是一個個水漂,水花在水面上歡快地跳躍,但永遠到達不了信念的彼岸,寫作者也只能在囹圄中打轉,難以獲救。而在杜甫的身上,我找到了這樣一種根植于信的力量,因為有信,所以有情有義;因為有信,所以他能在多舛的命運漩渦中找到支撐;同樣是源于這信,我們在他流傳至今的詩篇中看不到一絲戾氣,有的只是豁達,和自嘲似達觀的人生態度。
霍俊明:在同時代人層面,杜甫是值得反復閱讀的,甚至每次閱讀,即使對于同一個人來說也會有新的影響,這是不斷的重逢和精神辨認,“從那時到現在四十年的歲月里,我有時長期不讀他們的作品,但每逢從書架上把它們取下來翻閱,都如舊友重逢,并且在舊友身上又發現一些新的東西”。(馮至《歌德與杜甫》)杜甫也在終極層面考驗著每一個當代詩人,這不只是技藝層面的——“早年感慨恕中晚,壯歲流離愛少陵。工力此生多浪費,何曾一語創新聲?”(馮至《自譴》)——也是靈魂和人格意義上,“這么多的詩,只是感覺到,他們雖有靈魂,卻不能呈現。而我們國家,從先秦,直到唐宋元明清,每個朝代都有無數的人通過詩歌曾經透露過靈魂的消息。這大概就是詩歌的本意。我們鐘愛的詩歌因而有著衡量一個民族靈魂質地的職能”。(楊鍵)杜甫為何永遠不會過時?是不是越是在時代的轉捩點以及詩人精神發生震蕩的時刻杜甫就會變得不容回避?在“同時代人”這個意義上,杜甫并不是遭逢人生飄萍和安史之亂的“唐朝詩人”,而是“當代詩人”,他總會以各種面目和方式來到我們中間,“每一時代都從杜詩中發現他們所要尋找的東西:文體創造的無比精熟,特定時代的真實個人‘歷史,創造性想象的自由實踐,以及揭露社會不平的道德家聲音”。(宇文所安)杜甫并不是單線的過去時的,而是作為“同時代人”來到“當代場域”以及每一個詩人中間。“當代人”向杜甫致敬的深層動因在于杜甫是我們每個人甚至是世界范圍內的“同時代人”,真正的詩歌精神永遠不會過時,“如果杜甫(他生前看到唐朝文化的衰敗)沒有在大唐的首都長安(現在是現代工業化城市西安)的郊區溝上納涼遇雨而寫出‘雨來霑席上,風急打船頭。越女紅裙濕,燕姬翠黛愁,我也不知道我們如何看待內華達山脈,不知道那些山對我們意味著什么”。(奧克塔維奧·帕斯:《詩歌與地點》)當代詩人“發現”杜甫是精神交互和寫作求證的過程,而這一過程也充滿了各種立場和文化博弈。“同時代性”成為當代與傳統相互往返的重要依據。
王家新:杜甫“來到我們中間”并成為我們的“同時代人”,這大概應是上個世紀90年代前后的事,這就像馮至在“七七事變”后攜家人隨校從上海輾轉內遷,在顛沛流離中發現了杜甫一樣。這里是一首他那時寫下的詩:“攜妻抱女流離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詩中盡血淚,十年佯作太平人。”我們也經歷了這樣的歷史命運。否則,杜甫在那時有可能還會被我們錯過。而在這同時,經歷了80年代現代主義洗禮的一代詩人,在那時也不得不思考自身的文化身份問題,并回過頭來重新處理與中國傳統的關系。也正是在這種情形下,“過去”被重新引入現在,像杜甫這樣的在傳統中占據了核心位置并具有充分經典性意義的詩人,其意義才會被重新引發出來。就我個人來說,正是在一種穿透歷史苦難和迷霧的自我辨認中,杜甫成為某種“父親”般的存在。
霍俊明:“影響的焦慮”與“影響的剖析”并不是對等的,對于那些帶有強力影響的“父輩”和“藝術的幽靈”式的詩人,后續的詩人更多呈現為焦慮或“弒父”般的青春期寫作的武斷,而我們需要的則是對“影響”的對視和轉化以及個人才能和當代傳統的建立。
王家新:“父親”會回來的,但往往是在被我們所“遺忘”之后。但這不會是一種簡單的“繼承”的關系,而是在一種新的歷史條件和視野下所重建的多重文脈關系。當傳統對我們重新開口說話的時候,也正是中國詩歌打開它新的一頁的時候。
霍俊明:實際上我們可以從詩歌作為超越時空的精神共時體以及同時代人、同時代性的角度來考察每一個時代的詩人及其精神生活。尤其是從“傳統”“對話”的角度,我們會更感興趣于“當代詩人”與“杜甫”的關系。1959年1月22日凌晨三點,在冬日的寒冷中何其芳完成了關于詩歌欣賞的一篇文章,其中專門談到了杜甫的詩歌,盡管何其芳對杜甫的認識和評價有時代的局限性,比如過于強調杜甫詩歌的思想性和現實痛苦的一面——臧克家在評價杜甫時同樣強調杜甫詩中悲慘的時代畫面抒寫和“斗爭的火花”而忽視了杜甫的其他意義和成就,但是作為一位重要的當代詩人,何其芳還是注意到了杜甫超越時代的非凡的偉大之處:“杜甫之成為偉大的詩人,并非僅僅因為他寫了《夢李白》和《贈衛八處士》這樣的作品,還因為他寫了《自京赴奉先詠懷》《北征》《三吏》《三別》《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以及其他數以百計的各種各樣的詩。一個偉大作家所表現的生活及其成就總是多方面的。去掉了繁茂的枝葉就無法看到參天大樹的全貌。”(《詩歌欣賞·之五》)任何一個詩人和作家都有深深的對抗時間的焦慮,他們也總是希望自己的詩歌能夠穿越自己的時代而抵達未來的理想讀者。而這樣的詩人具有總體性以及精神共時體的特征,他們用詩歌對抗或化解現實境遇中的焦慮、茫然及對死亡的恐懼,從而借助文字世界得以永生。杜甫確切無疑地屬于這樣的“終極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