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波
追 憶
赤焰西隕,但并沒有沉落
是夜鳥垂下寬大的羽翼
沿著閃爍的河岸,我飛行
追隨眾蝗之王的巨翅
那些劃過空氣的聲音如鋒刃
破開十二月的堅冰
繁星密布,葦叢低伏
我的胸腔鼓蕩著還鄉的長風
飛過灰瓦的屋舍、無名的墳塋
飛過孩子們小鹿一樣歡騰的追逐
飛過晝與夜、蜜和鹽
復眼中一段繽紛無涯的時光
運河依然深沉地翻涌
魚群在水草上布下神奇的卵
那些似曾相識的面孔
是從作業本上走失的生字詞
藍天上繾綣漫游的云
在風中浮現,又被黑夜一一擦去
為何我的心突然因快樂而揪痛
當夕光斜斜地灑滿河面
圣者的喟嘆猶如多年之后的冰
刺痛無知的骨頭
那水中的少年,也直起了身子
在金色的波光中,與我
相互眺望,相互辨認
瘦 馬
——讀杜甫
是怎樣的嘶鳴打開危峻的絕頂?
一座山突然闖進孤獨的身體
我聽到寒鋒被速度逼退的聲音
在亡靈翻涌的天際
一顆弘毅之心,經熱血鍛造
被雄蓋古今的肝膽唱誦
正如鯨魚注定在碧海中呼吸
黑色的蟻陣倉皇于閃電的暴擊
我看見:一匹馬
從詞語的斷崖狂奔而來
它鋒棱瘦骨,有唐音中的硬度
它追風噴玉,以鳥的輕盈
在流水的道路上
將一擔秋風運送到車轔轔的北方
它是兩個世界的高蹈者,虛幻的肉身
卻難以越過現實的坎
它是顛躓途中的蕭條客,烏云為伴
卻像一枚釘子立在蒼涼的韻腳中
它不是照夜白,不是
老槐樹下醉臥的飛龍
這浩闊如寒水映孤心,一個時代的
滾滾落日
在我們的夢中不斷翻轉的銅鏡
夤夜書
墨深處,你展開折疊的翅翼
飛過寧寂的湖面,飛過
一個遼闊的傷口
白晝像回放的唱片
在體內旋轉
盛夏的果實也在旋轉
幽暗橫陳的磚石
一只陀螺
在自身的鞭撻中削尖
那枯干的燈焰啊,垂柳般
于十年前突然從經卷中浮現的
鏡像前戰栗不已
為體內那不可劫奪的異變
就這樣:飲著、痛著、舞著
飛過一座座失眠的庭院
湖水考古學
起句不一定要驚艷,比如
面對一池湖水,快門輕松而平靜。
比如怎樣將眩目的正午處理成
翠荷點染的長卷,作為日常功課,
如何為暗涌建造一座八角亭?
從陸地到天空,如何書寫無中生有?
尹山湖,像一位沉默的交談者,
平息我們漫長的爭執。
陶罐、劍戟,那些消逝的器物,亦如
孤峰藏匿于流水喃喃的低回中……
跑湖的人,卻有與樓群對稱的蓬勃,
他們是否已學會在快中抵達慢的藝術?
一面鏡中刻著往事的齒痕。此時
我懷疑烏云,就像懷疑我自己。
不真實的白鷺,漣漪閃爍
回應著取景器中考古學般的追問。
是事物向詞的聚攏,讓一座新城
在不倦的言說中創造了水的真身;
哦,“她治愈時間的偏頭痛”,
情侶的蜜語仿佛在同一秒傳入耳蝸。
湖水,這翻卷至句子盡頭的聽力的空白。
誰,將在下一次的造訪中潛泳而來?
句式星云圖
在這鑿空的石頭里
所有經驗之河向一只杯子敞開
越過竹影而不必赤足披發
端坐如僧而不必藏身畫卷
思想的減速器,兩只輪轂
在折疊和迂回中延伸知覺的窗口
語言像逃逸的黑貓
誰能捕捉到它幾何形狀的縱身一躍
在詞語與景觀之間
棄絕之月加深了鎮魂塔中細碎的涼意
我們被石柱所建構的生活
需要來自裂隙的光,撕開洞穴
因此不必糾結于色彩的倫理學
只需為水汽煙嵐獻上脫脂的腰身
——將“看”的編年史拆散
——在“聽”的內部計算音節
枯山野水與切割的鐵條,懸置于
一個不斷鑿空的身體
詞的色調,空間的呼吸,質料的光芒
在事物的沸騰中我的吟唱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