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組詩]

周瑟瑟

我愛你

我愛你

兩顆白牙暴露

難得一見的牙床

展現一頭牛的微笑

肥厚的嘴唇

像某個熟悉的長輩

但又想不起是誰

敞開的鼻孔

豎起的耳朵

眼神溫柔如水

牛安靜地享受

一雙手

撫摸它的脖子

如果牛開口說話

一定會說我愛你

琴聲

順著樓頂滴水而下的琴聲

與順著下水管道而下的琴聲

是同樣的琴聲

有一種清潔的琴聲

必有一種弄臟的琴聲

有一種鳥鳴般的琴聲

必有一種咕嚕咕嚕擠壓的琴聲

它們選擇不同的道路

同時鉆進了我的耳朵

海邊

烏云翻出窗口

烏云向大海走去

把廣場的燈光帶到海上

漆黑的大海

渴望擁有一扇窗戶

大海上寂寞的人家

把烏云奉為座上賓

請坐

請談談那邊的消息

烏云靜靜低垂

烏云伸出寬大的手掌

撫摸大海人家

滾燙的臉

東北暴雪

屋子里的女人

使勁推

也推不開門

屋外的男人

眉毛結了白霜

他從雪地里拔出雙腿

在漫天飛雪中接著走

他回頭望見屋頂

他的女人

從煙囪里爬了出來

東北

在暴雪里抬高三尺

傍晚

樓群撐起灰藍天空

天琴座流星雨還沒有出現

我站在天底下

四周的窗口

啪啪啪陸續亮燈

一雙雙動物的眼睛

一家人聚在一起

溫柔地相互注視著

盤子里的食物

一天還沒結束

仿佛剛剛開始

我即將結束戶外活動

像天琴座坐到藍色餐桌邊

裸露的少年

三個裸露上身的孩子

從綠色森林里跳出來

一排排肋骨還在生長

他們雙腳抬起

一只腳懸在半空

另一只腳已經離地

像三只營養不良的野生動物

孩子們把竹籃戴在頭上

柔軟的草地托舉起他們

林中有更大的動物在追趕

或許前面有更多的快樂

需要他們奔跑

每個貧窮的少年

都擁有彈跳性極好的清瘦身體

鋤草

雨過天晴

使勁吸鼻子

聞到空氣中的氧氣味

蹲在樹下

穿藍布衣的鋤草工

雨后降落的鳥

沉默地移動

沒有人發現

草咬住了他們伸出去的手

他們甩了甩

繼續拔草

草有時咬住了

有時又沒有咬住

他們站起來

把手指含在嘴里

島上下雨

島上的異鄉人坐下來

雨坐在他身邊

他的妻子

大海上一束光

反射到他的額頭

他的額頭把光

再反射到雨中

一個妻子總要走進雨中

她拎著他的衣服和手稿

拎著點點燈火

島上的恩愛夫婦

把雨送到了很遠的地方

噼噼啪啪的雨聲越來越小

刀叉在盤子里像交叉的閃電

島上的晚餐豐盛極了

但我無法準時趕到

洋河

在一次聚會上我被推入洋河

親愛的朋友們

把我的頭摁進洋河

讓我喝洋河水

我假裝掙扎

其實我高興極了

朋友們的笑聲一浪接一浪

那是一個瘋狂的年齡

我們需要大量喝酒

喝得輕飄飄的

我睜開眼睛

看到洋河里

一個個年輕的面孔

新鮮、稚嫩

像洋河水慢慢發酵

古老的河流

鳥在潮濕的空氣里飛舞

我們在潮濕的空氣里行走

我們融入了鳥群

鳥在空中翻滾

露出白色的肚皮

鳥緊緊跟隨我們

在洋河四處漫游

我們從大運河走到古黃河

從古黃河走到古山河

緋紅的臉貼著河面

我們俯身貼著古老的河流

鳥坐在河岸

看著我們像一群鳥在飛

酒神駕到

頭上包著鮮紅的綢緞

身體圓鼓鼓的

在幽暗的光線里蹲著

一個特別能喝的人

把自己隱藏在人群中

只有不能喝的人才大喊大叫

酒神沉默地蹲在酒缸里

長久地等待有人來揭開

他頭上鮮紅的綢緞

我們大喊大叫

把一個不能喝的人

推到了眾人面前

項羽

在刀刃上睡下吧

在血管里奔跑得太久

一個人裸身釀酒

釀出一壇混濁的血酒

馬，馬伸出頭

喝下你的酒

河，河哭著

喝下你的酒

虞姬，虞姬陪你

在刀刃上睡下

安安靜靜睡下

像什么事

也沒有發生

林散之

一夜未眠

我在燈下看林散之

一個舊瓶子裝舊酒

瓶子外面貼著你寫的字

透過字可見

一種中國人的精神

一種酒液靜如止水

你在洋河水上寫字

猶如在中國人心上寫字

古黃河

紅花開遍古黃河邊

巨石點綴其中

巨石如凝固的浪花

我坐在上面

看曹雪芹經過洋河鎮北上

他向我舉杯

但聽不清他嘴里在說什么

風吹古黃河藍色波浪

船艙里壓滿了酒

他站在船頭

船頭向上翹起

古黃河在他腳下

像一部愛情小說

梁漱溟

一個溫和的人

看起來像一個激烈的人

梁漱溟看起來像梁啟超

圓形細邊眼鏡后一雙眼睛盯著我看

他看透了我

站在青年梁漱溟面前

我愿意接受先我死去的人

無聲的審判

近年我模仿你的淺發

你臉部的輪廓

粗糙的木頭

或未曾打磨的石塊

到了晚年一個激烈的人

不收回眼神的刀子

混濁的球體

透出眼淚的白光

盧作孚

感謝父親盧麻布

一代又一代人

我們一生最愛的是麻布

我們一生最愛的人是自己的父親

現在重慶北碚人

把盧作孚視為北碚之父

把麻布視為天下最溫暖的布

耳鳴

我樓下的兄弟有耳鳴的問題

他在夢里抱著幼小的孫子

水上森林是一座巨大的

耳鳴的聲音加工廠

它持續發出大樹的召喚

混合了鳥鳴和流水聲

匯聚在我樓下兄弟的耳朵里

他享受水上森林的耳鳴

享受他孫子粉嫩的臉蛋

緊緊貼住我們這一代人粗糙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