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我從復旦大學英國語言文學系畢業后被分配到外交部工作。此后,我和同批進入外交部的畢業生被送到北京外國語學院(現為北京外國語大學)進修。1971年,我被調回外交部,上級安排我在歐美司國際組負責關于聯合國的工作。那一年10月25日,聯合國通過了“兩阿提案”,中國重返聯合國。從此,中國和聯合國關系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聯合國中的力量對比也發生了變化。
我第一次被派到聯合國工作是1972年,任務是給中國常駐聯合國副代表陳楚大使當翻譯。1980年7月至1984年2月,我出任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三秘、二秘、一秘,這是我第二次到聯合國工作。那時,聯合國的形勢主要表現為美蘇關系緩和以及第三世界和西方國家之間開啟“全球談判”?!叭蛘勁小本唧w指什么呢?那就是經過兩次石油危機之后,西方國家發現了其“軟肋”,即依賴于石油輸出國組織的石油供應。它們想通過談判使得該組織作出保證石油供應和穩定石油價格的承諾。發展中國家則想利用“石油牌”來迫使發達國家在援助和金融體制改革方面作出讓步,使得發展中國家在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機構擁有更多的發言權。我這次出使聯合國三年多時間,基本上就做了這一件事情,即參與“全球談判”。這一時期,中國正好處于一個跟兩方都“說得上話”的地位。長期以來我們跟發展中國家站在一起共同斗爭,已取得其信任;同時中國國內已經開始實行改革開放,我們跟西方國家關系也有比較大的改善。雖然“全球談判”最終沒有成功,但是中國在談判中發揮的“橋梁”作用,得到了各方的好評。

2004年9月21日,第59屆聯大高層次一般性辯論在紐約聯合國總部開幕,本屆聯大主席讓·平(中)主持會議。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安南(左)和聯合國副秘書長陳健(右)在主席臺就坐。
我第三次赴聯合國工作是1992年9月至1994年7月,在這一時期,安理會恢復作用,維和成為聯合國的中心工作。冷戰時期,由于美蘇互相使用否決權,安理會幾乎陷于“癱瘓”狀態。冷戰結束后,安理會開始恢復活力。我到聯合國的時候,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團正代表先是李道豫,后來是李肇星,我作為副代表的分工是管理安理會以外的所有問題,這樣能夠讓正代表集中精力把安理會工作做好,但結果是,我的絕大部分時間也是在安理會度過的。因為安理會的會議實在太多了,一人應付不過來。拿1994年來說,安理會當年一共舉行了165次正式會議和273次非正式磋商。安理會在當年通過了77項決議和82項主席聲明。此時,美蘇兩個超級大國過去幾十年因爭霸遺留或掩蓋的一些矛盾開始顯露,一系列地區沖突在原蘇聯地區、前南斯拉夫地區、非洲爆發出來,這亟需聯合國發揮維護和平的作用。1992年,聯合國召開了史上首次安理會首腦會議,會議通過了《擴大聯合國維和行動》宣言。此后,聯合國維持和平行動的數量和規模迅速發展。
第三次出使聯合國期間,我曾任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團臨時代辦。任職期間,第一次朝核危機(1992年至1994年)出現了,美國要把這個問題提到聯合國上以對朝鮮施壓。中國的立場是不贊成把朝鮮問題提到聯合國來,不贊成安理會召開正式會議討論這一問題以及安理會就此事通過正式決議,認為這樣做只會增加問題的復雜性。美國派了一位叫卡羅奇的助理國務卿幫辦專門過來與我談判此事。我們談了整整一個上午,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他說若中國不讓步,明年最惠國待遇就沒有了。我們當然也要守住原則。首先,我向他說明,中方在朝核問題上采取的立場,不光對中國有利,歸根到底對美國也有利。其次,若取消最惠國待遇,中美都要受到損害,因為這是互惠的關系。美方最終讓步,接受了中國的方案,即安理會不開正式會議,僅由安理會發表主席聲明對朝核問題表示關注。
2001年,我第四次赴聯合國任職,擔任聯合國副秘書長,經歷了一次角色的轉換,從中國的外交官變成國際職員,負責聯合國大會和會議管理部,該部門是聯合國秘書處里最大的部門,有1200多名工作人員。上任不久,該部門主管財務的司長向我提交了一份報表,數據顯示該部門四年共計虧損3800萬美元。經調查,我發現聯合國“文山會海”導致了該部門的赤字。任職期間,我著重在“文山會?!狈矫骈_刀,最終“扭虧為盈”。2007年,我卸任聯合國副秘書長。
我見證了中國的聯合國外交的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20世紀70年代。我們一直把聯合國看作是宣講中國外交政策、爭取國際社會理解和支持的舞臺。1974年4月10日,時任副總理鄧小平出席第六屆特別聯大,全面闡述了毛主席關于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宣布中國屬于第三世界,并系統地闡述了中國的外交政策。
20世紀80年代中國外交政策經歷了一次重大的調整,在聯合國里的角色也發生轉變,從原來和77國集團一起戰斗的“斗士”變成在南北之間發揮“橋梁”作用的角色,聯合國對中國而言不光是“講堂”還是國際合作的平臺。從20世紀80年代初到90年代初,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國開始全面參與聯合國的活動,特別是實現了兩個突破:一是接受聯合國援助,二是參加維和行動。中國過去對維和行動一直持否定的態度,認為其是大國干涉小國內政的工具,所以拒絕參與以及繳納維和費用。據統計,曾經累計拒繳的費用達到5000萬美元。1990年起,中國和聯合國達成協議,我們參加維和行動,聯合國抹去拒繳的費用。
第三個階段就是20世紀90年代。隨著聯合國的演變和中國開始融入國際社會,我們在聯合國又經歷了一次角色的轉換,開始扮演雙重角色。一個角色體現在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中的一員與廣大發展中國家一起在聯合國大會發揮作用。與此同時,中國參加了安理會五個常任理事國的磋商,開始扮演大國的角色。因五常對維持冷戰后世界穩定方面的利益基本一致,五常之間出現了坦誠務實的合作,所以那幾年安理會表決時很少出現否決票。比如,時任美國總統老布什1990年對伊拉克動武的決議,美國對決議進行了數次修改,修改到中國可以不用否決權為止。在此基礎上,中國隨后發表聲明保留立場,投了棄權票。這件事情既符合我們的原則立場,又為中美關系的改善開辟了道路。
總的來說,中國的聯合國外交不是一成不變的,是隨著聯合國的變化而變化,隨著中國的發展而發展。
(作者為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團前副代表、大使,聯合國原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