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永君
南苑位于北京城南二十里,方圓一百六十里,曾是元、明、清三代的皇家苑囿。元稱“飛放泊”,明稱“南海子”,明末時出現“南苑”之稱,清代沿襲此名。南苑之中心地區又名“萬字地”,來源有二:一是因此地多蔓(讀萬)子草而得名,二是該地曾駐扎過萬字軍,因稱萬字地。
南苑之開發,當不晚于遼代。經金、元、明、清等朝代苦心經營,規模不斷擴大。而其形成和發展,又與所處地理位置及水文條件密不可分。
從地理學角度考察,南苑位于永定河沖積扇前緣。歷史上,這一帶方圓百十里地勢低洼,鮮有人跡。北有涼水河、小龍河,南有鳳河,清流潺潺;一畝泉、葦塘泡子、團泊、五海子、卡倫圈等湖沼,波光粼粼,泉源密布;潴以碧海,湛以深池,“四時不竭,汪洋若海”。據《明一統志》記載,永樂年間,“以禁城北有海子(今積水潭),故別名南海子”。又因南海子乃上林苑之一部,至明代末時已有將其稱為南苑者。
明代大學者吳偉業就曾賦《南苑》詩,詩中有“南苑車聲穿碧柳,西山馳道夾青槐”之句,可略窺當時南苑之景致。因此處水深土厚、氣候溫濕,故而草木生長茂盛,生態環境極佳,獐、鹿、雉、兔、麋鹿、黃羊等動物大量繁衍,并有狼、狐等出沒。這里自古便是一大天然狩獵場所。我國北方少數民族酷愛游獵活動,遼代以降,北方游牧民族契丹、女真、蒙古等依次大舉南下,并先后建都于今北京一帶。南苑以臨近帝都而占據地利,成為皇家苑囿也就順理成章。同時,除滿足帝王巡幸游獵的雅興之外,此地也為訓練騎兵和圍射等軍事技能提供了必要條件。
南苑之形成,可上溯至10世紀初,當時游牧于西遼河上游一帶的契丹族崛起,建立遼朝。遼會同元年(938年)得燕云十六州,升幽州為南京,成為遼代陪都之一。城方二十五里,設南京道,稱南海幽都府。契丹貴族經常在南京近郊進行狩獵活動,“放鶻、擒鵝”,時稱“春捺缽”;并“閱騎兵于南郊”,以訓練兵馬。當時京畿一帶人煙稀少,契丹人的漁獵范圍甚廣,而城南之地,則是其主要場所之一。

金貞元元年(1153年),海陵王完顏亮詔改燕京為中都,并遷都于此。據《金史》記載,海陵王為滿足游樂需要,常率近侍“獵于良鄉”“獵于南郊”。金章宗承安三年(1198年),為方便游幸,特在中都城南建行宮,章宗常“獵于近郊”,還將近郊劃分為若干“圍場”,分撥諸王射獵;且設鷹坊,“掌調養鷹鶻(海東青)之類”,供帝王漁獵使用。至此,皇家苑囿雛形初現。
至元代,蒙古貴族入主中原,在金中都基礎上興建大都。他們素重騎射,必然要開辟游獵和訓練兵馬的處所。據《日下舊聞考》記載,元中統四年(1263年),忽必烈在城南二十里處營建苑囿,時稱“下馬飛放泊”,“曰下馬者,蓋言其近也”。另據《元混一方輿勝覽》記載,飛放泊“廣四十頃”,其位置大致在今豐臺區南苑鎮北、東高地以西、北大紅門以南一帶。其時,大都附近還有柳林海子、北城店飛放泊、黃埃店飛放泊等苑囿。
南苑時稱“小海子”,大概因其規模較其他苑囿為小。小海子北起南街,南到西四合莊(雙泡子北岸),東到德茂莊,西到大白樓。據《鴻雪錄》記載,元廷還規定:“大都八百里以內,東至灤州,南至河間,西至中山,北至宣德府,捕兔有禁。”把這一帶開辟為專供蒙古貴族游幸、飛放之所。《元史》記載:“冬春之交,天子或親幸近郊,縱鷹隼搏擊,以為游豫之度,謂之飛放。”所謂飛放,就是帝王在侍衛的簇擁下到湖沼縱放海東青以擒殺天鵝、大雁的狩獵活動。
據《帝京景物略》記載,蒙古貴族曾在柳林海子建行宮,且堆筑晾鷹臺、幄殿。“中殿,瓦為之;曰幄殿者,獵而幄焉。殿旁晾鷹臺,鷹撲逐以汗,而勞之,犯霜雨露以濡,而煦之也。臺臨三海子,水泱泱,雨而潦,則旁四淫,筑七十二橋以渡,元舊也。”經數十年營建,下馬飛放泊已初具規模。
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于永樂五年(1407年)三月詔改上林署為上林苑監,又下令擴充下馬飛放泊。永樂十二年(1414年),盡逐小海子周圍居民,將飛放泊面積擴大數十倍。繼而于四周筑起土質圍墻,開辟北大紅門、南大紅門、東紅門、西紅門,命名曰“南海子”,使之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皇家苑囿。
據《大明一統志》記載:“南海子在京城南二十里,舊為下馬飛放泊,內有按鷹臺。永樂十二年增廣其地,周圍凡一萬八千六百六十丈。中有海子三,以禁城北有海子,故別名南海子。”明廷在南海子大興土木,先后修筑舊衙門提督官署、新衙門提督官署以及關帝廟、靈通廟、鎮國觀音寺等配套建筑。
明代多次在此地大興土木。據《明宣宗實錄》記載:“明宣德三年十一月,命太師英國公張輔等撥軍修治南海子周垣橋道。七年八月,修南海子紅橋等閘。”明正統七年(1442年)正月,修南海子北門外橋;正統八年(1443年)六月,修南海子紅橋;正統十年(1445年)正月,修南海子北門外紅橋,正統十二年(1447年)六月,修南海子北門大紅橋。天順二年(1458年)二月,修南海子行殿大紅橋一,小橋七十五。據《御制靈能廟碑》記載,明正德五年(1510年),又以“上林苑雖育養禽獸供御之所,亦先朝以時狩獵講武之地,不可廢也”為由,對南海子進行過修繕。據《可齋筆記》記載,明廷還陸續修建了二十四園,派海戶千余守視海子內獐鹿雉兔。“每獵則海戶合圍,縱騎士馳射于中,所以訓武也。”

經上述大規模修葺,南海子不但規模宏大,且設施完備。苑中奇花競放,嘉樹成蔭,禽獸魚鱉,豐殖繁育,百草綠縟,群卉芳菲。“南囿秋風”已成為當時著名的“燕京十景”之一。為加強對南海子的管理,明廷設“海戶屯”把守,由總領太監經營海子事務。圍墻內稱“海子里”,圍墻外稱“海子外”。
明廷每年都要在南海子組織合圍狩獵、訓練兵馬。明成祖、明英宗、明武宗、明穆宗等皆曾親率文武百官出獵南海子。明中期以后,國力漸衰。隆慶年間,南海子因年久失修,“榛莽沮茹,宮幄不治”。后因京畿暴雨,盧溝河水將南海子圍墻沖潰崩圮,苑中樹木陸續被盜賣,禽獸也因失去棲身之所而四散奔逃,南海子呈現出一派凄涼敗落的景象。
順治元年(1644年),清廷定鼎北京,擅長狩獵騎射的滿族貴族對南海子情有獨鐘,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重加修葺,以“南苑”名之。據《日下舊聞考》記載:“南海子即南苑,在永定門外。元時為飛放泊,明永樂時復增廣其地,周垣百二十里。我朝因之,設海戶一千六百人,各給地二十四畝。春蒐冬狩,以時講武。恭遇大閱,則肅陳兵旅于此。”
在重修明朝南海子圍墻的基礎上,又新辟五門,連同明代的四座海子門,合稱九門。“南苑繚垣為門凡九,正南曰南紅門,東南曰回城門,西南曰黃村門,正北曰大紅門,稍東曰小紅門,正東曰東紅門,東北曰雙橋門,正西曰西紅門,西北曰鎮國寺門。” 每座門皆有門樓,下各有門洞三,門內各派駐兵士十名把守。乾隆年間,又撥帑銀38萬兩,依次將原有土墻改建成磚墻,墻用五尺厚三合土做根基壘48層磚,灰色磚墻基寬五尺,頂寬二尺,全長120余里,共有墻垛19085個,其形狀與天壇圍墻頗為相似,并增設角門13座。
歷經順治、康熙、乾隆等數朝刻意經營,南苑內景致多至24處。重建和新建的行宮有四,曰舊宮、新宮、南宮和團河行宮;寺廟有八,曰寧佑廟、真武廟、三關廟、娘娘廟、鎮國寺、永穆寺、德壽寺、清真寺;另有晾鷹臺、雙柳樹等著名景致。據《清代國家機關考略》記載,為加強管理,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特設奉宸苑管理南苑等處事務,設郎中一人,員外郎二人,主事、苑丞等27人。至清中期,南苑內已是湖沼如鏡,林木蔥蘢,鹿鳴雙柳,虎嘯鷹臺,生機勃勃,與北京西北郊的“三山五園”遙相輝映。
清廷善于經營,除派官員進行嚴格管理外,還有海戶1600余,設南苑莊頭、苑戶、果戶等,建制及規章制度日趨完善。為保護苑內珍禽異獸,清廷嚴禁百姓涉足南苑射獵,還采取措施,定期在苑內栽種樹木,限制土地開墾,并經常對苑內危害珍禽異獸的食肉動物如鷹、雕、狼、狐等予以圍剿。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規定,凡在南苑內打得皂雕、虎斑雕、芝麻雕者,每只賞銀一兩;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十月奏準,南苑內打得狼一只,賞銀五兩。乾隆元年(1736年)又奏準,在苑內打得狐一只,賞銀一兩。據記載,康熙、乾隆、嘉慶諸帝為清除苑內“狼暴”,每年冬日在南苑圍獵時,都把狼、狐等食肉動物列為主要捕殺對象,稱之為“打狼圍”。由于措施得力,苑內珍禽異獸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可謂草木蔥郁,百鳥翔集,尤其是珍奇的麋鹿在這里得以迅速繁衍。
南苑不僅是帝王游玩狩獵之所,而且是操演閱兵之地。據《清史稿·禮志》記載:“順治十三年,定三歲一舉,著為令。”此后清朝皇帝常在南苑閱兵,主要地點選在西紅門內殺虎臺和南大紅門北面的晾鷹臺。“乾隆皇帝、嘉慶皇帝、道光皇帝等亦常在此檢閱八旗兵陣。此外,為增加行圍野趣,清廷還于南苑堆筑三臺山、大臺子、二臺子等土埠,使之更具山地丘陵色彩。
據《欽定大清會典事例》記載,清咸豐十一年(1861年),為整飭武備以御外侮,清廷增設神機營;同治十二年(1873年),在南苑舊衙門行宮北面建“營盤二十二座,瓦房五十九間,灰房七百十三間,土房三千六百四十六間,營門四十六座,濠墻四百二十四丈”。神機營分為左翼、右翼及中營,共駐扎官兵1.4萬余人。光緒年間神機營有馬、步隊二十五營,但因朝政腐敗,武備廢弛,雖取“威遠”“震宇”之名,但也只能是虛張聲勢,自我安慰。
頗值得一提的是,作為當時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北京貢苑麋鹿種群,也經磨歷劫,命運多舛。光緒十六年(1890年),永定河決口,洪水泛濫,城南一片澤國,河水從北墻九孔閘涌入低洼的苑區,瞬時變成一片汪洋。苑墻崩圮大半,麋鹿、黃羊等從苑內逃出,多被饑民捕食。


而南苑歷史上最大的災難發生于世紀之交。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曾在南苑一帶與義和團發生激戰。洋兵在小紅門架起大炮幾十門,轟擊槐房村和新宮村,炸死、炸傷義和團和無辜村民3000余人,兩村被炸成一片焦土。后又偷襲南宮村,殘殺無辜村民數千人,南宮宮殿和民房百余間變為一片廢墟。與此同時,八國聯軍還燒毀了舊衙門行宮(舊宮)和寧佑廟,搶走了德壽寺的斤鼎和大量古籍法帖。日本兵闖入團河行宮,搶走珠寶玉器、古畫、古籍,不能帶走的則全部砸碎。俄國兵將團河行宮南草地里的1000多頭鹿和麋鹿驅散。
經此浩劫,行宮寺廟多被焚毀,鳥獸盡被射殺;苑中囿養的最后一群麋鹿也被搶掠一空,并從此絕跡。據說當時曾剩下麋鹿一對,養在某王府,后被轉送“萬牲園”,未幾死去。麋鹿自此不見于其故鄉中國。《辛丑條約》簽定后,清廷國庫空虛,內外交困,已無力也無心再予恢復南苑。自此,這座擁有六百多年輝煌歷史的皇家苑囿便一蹶不振,日趨蕭條。真是繁華事散,人去苑荒。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清廷設南苑督辦墾務局,出售土地執照(時稱“龍票”),拍賣苑內荒地。當時朝中的顯貴、官僚、太監及皇商趁機大量爭購“龍票”,地價為“上等地每畝白銀三兩二錢;中等地每畝白銀二兩半;下等地每畝白銀一兩七錢”。外國人也染指其間。當時的燕京大學校長、后來的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便以“改良華北農業”為名,在華美莊(今建新莊)掛起“燕京大學南苑第三農業實驗場”的招牌。購地之后,他招募大批農民為其開荒種地,莊園紛紛出現,如慶親王奕劻的九如莊(在今機架廠東北),協理大臣那桐的千頃堂,內務府大臣奕祿的積善莊(今德茂西),慈禧太后親信、太監大總管李蓮英的富家莊(今西廣德村東)等。
為謀生計,外州府縣的貧苦農民接連不斷逃難至此。他們多來自河北中部的河間、肅寧等州縣,也有自山東、河南等省遠道而來者。由于此地多水,適合種稻,特產“南苑稻”很快便成為皇室貢品。每逢秋季,綠浪搖曳,稻花飄香,一派江南水鄉景色。由于當時的地主不收留攜帶家眷的長工,他們只好在野地里搭起小窩棚棲身。后來搬來的人越來越多,便形成了一個個自然村落,居民大都是以同鄉聚居。如瀛海莊,居住的就都是河間人,因古時河間稱瀛洲,而此地又叫海子里,兩地的字合起來就以“瀛海”名之。苑內市肆漸繁華,以萬字地為中心,形成了今豐臺區南苑鎮的雛形。

民國時期,南苑成為航空重地。1913年,民國政府向法國購買高德隆式40馬力、50馬力、80馬力飛機共12架以及各種航空設備,修建機場,并建立南苑航空學校,以秦國鏞為校長,隸于參謀本部。這是我國第一個航空基地,京苑輕便鐵道經此出入京城,南苑戰略地位日漸重要,成為北京城南的重要門戶。1922年10月,馮玉祥任北京陸軍檢閱使,率兵駐扎南苑;奉軍、皖軍、直魯聯軍等軍閥部隊也曾駐扎于此。其間,南苑舊衙門行宮和新衙門行宮遭到徹底破壞。1937年7月28日,日本侵略軍向駐扎在南苑團河行宮的二十九路軍某部發動突然襲擊,在炮火中,團河行宮遭到嚴重摧殘。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南苑又恢復生機。1952年設立南苑區,1958年并入豐臺區。1959年9月東高地街道辦事處成立,三營門大街以東的西洼地、東高地、六營門、萬源路之間地區劃歸東高地街道辦事處。經數十年的發展,南苑地區日見繁華。
最堪稱道的便是國寶麋鹿的回歸。
歷代帝王風雅獵奇,設此苑囿,無意間卻為物種保護做出貢獻。麋鹿屬鹿科,其頭似馬、角似鹿、尾似驢、蹄似牛,故而被稱為“四不象”。化石分析表明,從全新世至商周時代,是麋鹿發展的旺盛時期,其主要分布區域在中國東南一帶。據新石器時代人類遺址出土的麋鹿骨骸分析,麋鹿當時與家豬一起,是被普遍食用的動物。由于大量被捕殺和棲息地被人類侵占等原因,野生麋鹿大概早在1800年前(約于漢朝末期)即已絕滅。而作為皇帝的狩獵和觀賞動物,至清末,南苑內仍飼養著一群麋鹿,數量約為兩三百只。這是世界上唯一的麋鹿種群,因而彌足珍貴。八國聯軍之禍,使南苑麋鹿被一網打盡,至此中國境內再無麋鹿。但麋鹿的故事還未結束。

1866年,法國傳教士大衛在南苑偶然發現麋鹿并為之定名,且將其推介到歐洲。此后歐洲許多動物園陸續開始飼養,但成效不佳。當中國本土麋鹿全軍覆滅之際,全世界僅剩英國烏邦寺尚存麋鹿18只。此麋鹿種群后來似有神助,數量大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烏邦寺主人唯恐碩果僅存的麋鹿重蹈南苑麋鹿的覆轍,開始有意向全球各地疏散。世界上現存麋鹿均屬這18只南苑麋鹿的后裔。
麋鹿成批回歸故鄉中國,始于20世紀80年代。1985年,英國烏邦寺無償回贈中國麋鹿22只,其中20只被安置于原皇家鹿苑故地—南苑麋鹿苑。1987年,又引回18只,生長繁殖良好。到1994年,麋鹿總數已達300只。據生物學家研究,從麋鹿喜泡水、泥浴,蹄寬大,蹄間有皮腱膜的特點分析,它們過去肯定生活于溫暖潮濕的沼澤地帶。而長江三角洲平原濕地顯然是它們理想的棲息環境。考古發現也支持這種推測。因此,一項將消失于野外1000多年的麋鹿放歸自然的計劃終于制訂完成并開始實施。
1986年,39只麋鹿被放養于江蘇大豐縣境內總面積15000畝的劃定區域內,可謂是真正的回歸故里;1993—1994年,64只麋鹿被送至湖北石首天鵝洲。在北京、大豐和天鵝洲三處,分別建立麋鹿自然保護區,總數已相當可觀。但現有的麋鹿僅為半散放飼養,要建立真正意義上的野生麋鹿種群,還尚需時日。
無論是論史還是談今,亦或是對麋鹿的存續而言,南苑都功莫大焉。感日月如梭,觀滄海桑田;回顧往事,頗多感慨,特撰此文以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