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 祿
你會如何理解這種感覺?
當我們置身于一棵樹,或者一朵花面前,就會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愉悅。
如果用審美來解釋,這顯得理所當然,只是多多少少帶些人類的傲慢。生物學界有一種“親生命假說”,認為人類有種親近自然的本能,那是最古老的邊緣系統在起作用。我們最好還是銘記這種神秘感,那也許是來自10億~4億年前的遙遠共振。
那時,為獲取維持生命所需的營養,動物選擇了移動,而植物則在演化上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決定。如今,它們成了占地球生物總量81%的生物。從動物的視角看,植物的處境沒有最壞,只有更壞,因為它們連動都不能動。然而在“去中心化”成為時代熱詞的時候,我們驚覺植物世界早已將這種規則運轉了億萬年——它們顯然選擇了一種現代化的演化方式。
當人們發現并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才會真正意識到,植物是一種具備復雜智能的顛覆性的生命形式,就如同我們身邊的“外星人”,其智能的表現方式可能與動物和人類完全不同。
當我們真的開始試圖了解一棵植物,會發現這遠不止知識的拓展,而是一種視角的根本轉換。植物具有復雜且靈敏的感知能力,它們沒有眼睛、鼻子、耳朵、舌頭、皮膚,但同樣有視覺、嗅覺、聽覺、味覺、觸覺,甚至還有感受重力、測量濕度、確知礦物質的含量等其他15種感覺。

對植物智能的研究會讓人類有根本性進步,讓我們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思維。假設有一天,我們與某種來自外星文明的生命取得聯系,會發生什么?如果無法交流,我們是否起碼可以識別它們?很可能不會。人類似乎并不能識別和自己不同的智能。所以,與其說我們在尋找外星文明,還不如說在尋找自己失落在外太空的同伴。
如果外星智能真的存在,相信演化的形式也和我們非常不同。它們由不一樣的化學成分構成,適應不同的環境,這都是我們所不了解的。如果我們對與自己共享了大部分演化史的植物的智能都不屑一顧—即使它們跟我們有同樣的細胞結構、同樣的生命環境和需求,我們又怎能指望自己會認可外星文明?比如,為什么在另一個星球上、在完全不同的環境里、在完全不同的條件下演化出的智能生物,會和我們一樣使用聲波來溝通?
——《它們沒大腦,但它們有智能》,斯特凡諾·曼庫索,意大利植物神經學家
這聽起來非常不可思議,但實際上是人類長期以來對感官的理解過于狹隘。植物并不具備類似大腦的核心器官,但它們一樣能夠感知周圍環境,甚至要比動物還靈敏。因為它們把動物集中在特定器官上的功能分布到了全身,用全身去看、去聽、去計算、去呼吸……
植物朝著光源的方向生長,這樣的向光性即說明它們有“視覺”;植物根系向地下生長,探尋土壤中的礦物質,說明它們有“嗅覺”;捕蠅草如果捕到小蟲就會鎖住葉片,但如果物體不可食用或不對味,就會重新張開葉片,說明它們有“味覺”;牽?;?、紫藤的觸須和莖有尋找和攀緣支持物的能力,含羞草遇到觸摸則會閉合,都說明它們有“觸覺”;有實驗暗示,植物似乎可以通過感知水流的振動波長來搜尋水源,這是植物“聽覺”能力的一種展現……
甚至,植物還有“記憶”。植物神經學家曼庫索在他的新作《失敬,植物先生》中,對含羞草進行了多次實驗,通過不同形式的刺激證明它們可以識別沒有威脅的動作,不再對其縮回葉片,并且可以將這種認知維持40天以上。實際上,植物總是按照固定時間開花這一行為,本身就是記憶能力的一種表現,背后是表觀遺傳在發揮作用。
所有這些能力各自有非常復雜的機制,而每個方向都有其巨大的潛力,讓植物幫助人類,重新理解生命體和我們自身的意義。
由此,植物的形象得以更新,它們除了不能動,簡直無時無刻不在使用渾身解數來努力生存下去。植物會積極搶奪土壤和空氣中的有限資源,能精確地評估自身情況,精細地分析成本和收益,還能對周圍環境的刺激做出判斷,合理應對。它們沒有所謂的理性,卻往往能抉擇出最平衡的生存方案。

不過,連“靜止”這一關于植物的固有概念,也早已經被打破了。除了跳舞草、捕蠅草等植物能進行葉片動作,有些植物甚至可以不耗費任何能量就實現運動,仿佛個個是物理學霸。
《失敬,植物先生》一書中提到一種牻牛兒苗屬植物,它們的種子會在一陣風或一只昆蟲輕微的觸碰下,瞬間迸裂四散,發射到幾米開外。然后用身上的毛刺鉤住動物的皮毛去往遠方。等到種子一著陸,表面的毛刺會幫助種子移動進土壤縫隙里;土壤晝夜濕度的變化讓種子的芒不斷蜷曲、伸展,由此幫助種子進入土壤深處。幾輪晝夜交替后,種子抵達地表以下幾厘米的理想位置,隨后發芽、生長。這是多么優雅、省勁又高效的一整套運動方式!
以上只是一些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實際上,植物還需要面對各種各樣的組織和競爭關系,它們自有一個不動聲色的社會,內部環境堪稱險象環生。
一株植物本身,就是一個“綠色共同體”,在這一點上,它們似乎比人類更懂得集體智慧。曼庫索發現,植物根系可以作為一個集合組織來研究,比如把它看成鳥群或者蟻群。對螞蟻的許多研究已經證明,蟻群能夠像大型集成傳感器一樣,不斷處理從環境中收集來的數據,因此能夠輕松逾越行進中的障礙。植物根尖與其類似,也會集體行動,將環境波動帶來的干擾降到最低。
在一些科學家眼中,植物是一種發生分節現象的生物體,其身體由很多整齊劃一的模塊組成。一棵植物并不是動物或人一樣的獨立個體,它更像是一群個體的集合。借助這種構造,植物能夠利用集群內部的資源交換,對問題做出反應,并實施非常復雜的解決方案?!爸参飳⒎€定性和靈活性完美結合,其模塊化結構是現代化的典范:模塊之間相互協作,功能分散,無指揮中樞。這種結構就算不斷遭受毀滅性打擊,仍能夠保持運轉,且迅速適應環境巨變?!?/p>
與此同時,一株植物從來都不是孤立、寂寞的,而是擁有非常復雜和多樣的社交網絡。它一方面需要動用全部力量來對抗敵人,另一方面也要利用各種生物來為自己傳粉播種。為此,植物們八仙過海,創造出一個精彩紛呈又極具啟發性的隱秘世界。
在可以自由活動的動物天敵面前,植物看上去似乎總處于弱勢地位。這種觀點其實有失公允,更準確地說,它們是處于防御狀態,但手段卻不是人們想象得那般無力。
植物是懂得社交的。一旦發生危險,它們會釋放某種氣味通知周圍的植物;它們會交朋友,與細菌合作獲取更多養料;它們認識自己的親戚,實驗表明,植物在與非同一物種的其他植物共生時,會長出更多的根來爭奪地盤。
不同的植物,又會根據自身的處境演化出一些不同的防御手段,其中既有被動改變,也有主動適應。
擬態是植物經常會使用的一種被動防御手段,主要通過變形來轉移天敵的注意。

在智利和阿根廷的溫帶叢林中,生長著一種勃奎拉藤,它常常生長在兩三種不同植物之間,并且總是能夠模仿離自己最近的植物,與其融為一體。也就是說,它具有多重擬態能力,能夠根據伴生植物的遠近,多次改變葉子的形狀、顏色和大小,以適應不同的狀況。
除了擬態,植物還能通過自身的變化來發布某種特殊的信號。
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樹木的葉子在秋天變色,這在大部分人眼中是再正常不過的自然現象。但是有人發現,一些植物會在某一時期專門生產出讓葉子變色的關鍵物質,幾周或者幾天后,這些物質又會消失。植物為什么要耗費能量這么做呢?《失敬,植物先生》中提到了一種解釋:植物這樣做是在發出警告信號,表明自己有能力趕走蚜蟲,使其不敢靠近。而在冬天轉春天的時節,也會有一些植物先變成紅色,然后再轉成綠色。有植物學家認為,這是植物的裝死策略,讓自己在敵人眼中顯得不那么美味。
除了自我防御,植物有時也會主動出擊,甚至顯露出某種“邪惡”的本質。
在非洲和拉丁美洲,有一種金合歡屬植物會分泌花外蜜,其中富含能量和糖分,能夠吸引螞蟻來此居住。而蜜露中不只含有糖分,還有數百種其他化學成分,能夠控制螞蟻的神經系統,進而操控它們的行為。由此,合歡屬植物使螞蟻成了自己的專屬“雇傭兵”,隨時向來犯的動物發起攻擊。
在大自然中生存,除了要與外界抗衡,合作自然也是少不了的?;酆凸麑嵤侵参锼徒o動物的合作禮物,但植物的合作方式遠遠不止這些,它們時常表現得更為“雞賊”。有些植物甚至會用騙術吸引傳粉者,而不給予其任何回報。
蜂蘭的傳粉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它的花朵能夠很好地模擬某種雌性昆蟲的形態,包括膜翅花紋、表皮、容貌和氣味。無力分辨的雄性昆蟲會主動飛向花兒,有的甚至會在花上完成交配動作,然后帶著滿身花粉離開,前往下一朵花。
千萬不要覺得只有昆蟲才會受騙,高段位的植物甚至會欺騙人類,黑麥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黑麥最初只是惹人煩的雜草,因為長得很像小麥和大麥,成了令農夫頭疼的寄生植物。隨著小麥和大麥種植范圍的擴大,黑麥拓展了自己的地盤,又因為能出產更多、更優質的糧食,于是在短時間內變成了真正的農作物。在這一點上,植物和人類誰更主動,似乎難以分清。

你們要忘掉終極答案,那幾乎不會有效。你們要向我們植物學習,同時發展和運用多種策略,并在其中找到平衡。永遠不要因為觀念的障礙或個人喜惡就拒絕有用的東西……問題永遠無法一勞永逸地解決,要不斷適應新的挑戰。
——雷納·布呂尼 意大利植物學家
以上的例子只是植物行為方式的滄海一粟??雌饋碇参锼坪跏蔷哂小靶臋C”的,但實際上,效率和平衡才是它們唯一“考慮”的因素。它們會綜合運用各種方式來降低風險,贏取收益。于生命而言,沒有絕對的輸贏,一切都在此消彼長中變得更有生機。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對植物的深入探索將改變我們的世界。但在人類不斷將植物靈感轉化為實用工具的時候,我們也應該時刻記得,植物智慧的根源在于其無中心的網絡結構,以及其驚人的多樣性和積極變化的適應性。掌握這一核心要素,以此為基礎進行科技和社會革新,才算真正具有了現代性。
這樣,人類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外星人,才有可能認出,才有可能理解另一種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建構出的外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