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村的三樁婚事

汪漁

一

田井會從小身體不好，不能干重活。他一直希望，通過誠實勞動，娶妻生子，了卻父母遺愿。聽說浙江廣東沿海一帶，能夠打工掙錢，便央求鄉鄰把自己帶出去見見世面。

田井會由于文化程度不高，工資也不高。多年以來，走南闖北，除了混嘴之外，錢包仍沒鼓起來。一晃，年近五十了。他很凄惶，想到了葉落歸根，于是回到了清水村。

清水村隸屬黔江區金溪鎮。黔江區，地處武陵山區腹地，集革命老區、民族地區、邊遠山區于一體。

金溪鎮是重慶市18個深度貧困鄉鎮之一。清水村山高坡陡，土地貧瘠，500來戶人家中六分之一是貧困戶。鄉鄰口中，一向流傳“人不出門身不貴，火不燒山地不肥”這句話。田井會卻發現，自己雖然出了遠門，可不僅沒顯身份貴重，反而覺得人家打量自己的時候，眼光帶有異樣。在邊遠鄉村，一個男人，沒成婚，就叫“光棍”。

有人看“光棍”的眼神，跟看常人有些區別，田井會也因此感到很郁悶。

朝看太陽升，暮看溪水流。閑愁一上來，他只能唱唱土家族的《單身歌》，歌聲很憂郁。憂郁的歌聲傳到了脫貧戶田建的耳朵里。田建在清水村有幾百畝桑園，桑葉用于養蠶，桑樹林下，種有辣椒，養有跑山雞，這叫山地立體農業。一年四季，除草、采葉、養蠶、喂雞……全都需要幫工。

田建跟田井會講，你如果不嫌棄，就到我這里務工。至于待遇，包吃，工資80塊錢一天。田井會心想，去田建那里既能解決吃飯問題，還能在家門口把錢掙了，他當然愿意。

田井會本是實誠人，干活認真，田建很認可他。干了一段時間，田井會認為時機成熟，便向田建提出“調動”申請，從鄰村“調”個人來。

那個人叫趙桂花。跟田井會一樣，她也是個貧困戶。

趙桂花很快被“調”進了桑園。在桑園里，田井會對她的照顧體貼細致，趙桂花原本緊閉的心，變得濕潤溫暖起來。

2018年，他們兩人在桑園務工的現金收入達到兩萬元，雙雙脫貧。田井會借勢向趙桂花提議：自己的三間舊板房，已完成宅基地有償退出，政府給了補償，你要是愿意，就加上這兩萬元工資，我們一起在居民安置點買房。

2019年的春節到了。新春佳節里，田井會和趙桂花搬進新居，成了一對新人。兩口子一齊表示，要登門感謝田建。田建說：“其實，你們真正應該感謝的并不是我。我也是受人恩惠，才有今天。”

二

田建到底想感謝誰？他說，必須感謝李小兵。因為沒有李小兵，就沒有桑園。

田建兄弟姊妹五個，因家庭貧困，17歲時，他便輟學在家。為有一技藏身，他到縣城學會了開車，考取了大貨車駕照。

1993年，田建在外務工，發生了車禍。在醫院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左眼已被摘除，眼眶里空空蕩蕩;左手截肢，袖管里空空蕩蕩。

殘疾之后，一位朋友介紹他到礦場務工。礦場老板不相信他能干重活，田建就用一只手鏟砂石給老板看，動作干凈利索。

后來，田建被確定為建檔立卡貧困戶。李小兵邀約田建談心的時候，引用了那句老話：勤喂豬，懶喂蠶，二十八天出現錢。

“清水村有片現成桑園，稍加管理，就有成效。而且我知道你從小闖蕩江湖，見多識廣，更重要的是，你有養蠶經驗，在別的地方養過蠶。”李小兵說。

“我曉得。”田建應聲。

“既然你都曉得，那就開干唄！”李小兵進一步鼓勵。

“不急，我有三個問題。第一，幾百畝老桑園，全需嫁接改良，要錢;搭建蠶棚，要錢;這么大的桑園，夠養幾百張蠶，得請幫工，要錢。”田建開始找問題。

“我負責幫你協調扶貧貸款。”李小兵拍了拍胸脯保證。

“第二，蠶繭生產出來，賣不出去怎么辦？賣得出去，價格沒保障，怎么辦？”田建繼續說出自己的擔心。

“我負責，已說好39元一公斤，公司保底收購。”李小兵趕緊接上話。

“第三，你看連通老桑園的那座‘橋，不過是橫在水上的三根木棒。一個人自重100多斤，加上背負桑葉100多斤，一腳踏上去，就會棒翻人落，怎么辦？”田建終于說出了最想說的話。

李小兵明白他的意思——這是在考驗自己有無能耐架橋。

前兩個問題，李小兵事前做了功課，心中有底。但架橋是大事，不能當場表態。李小兵就連夜向重慶市健康扶貧集團工作隊隊長張志堅報告。

張志堅軍人作風，加之有“援藏”經驗，當即判斷：這個田建，是要干事業的架勢。于是立即動員重慶市級幫扶單位，募集資金10萬元，迅速建起了一座鋼筋水泥人行橋。

橋一修通，田建意識到：李小兵他們，是干實事的架勢，自己不能“拉稀擺帶”。

清水村蠶桑扶貧項目緊鑼密鼓上馬。

河的這邊，老桑樹實施分步改良，嫁接成只長桑葉不長桑葚的優良品種;河的那邊，很快搭建起一排簡易蠶棚。

為實現經濟效益最大化，李小兵請來專家，指導田建發展山地立體農業，開發“桑—椒、桑—雞模式”。前后兩年，李小兵為田建送去雞苗2500只。

2018年，田建在清水村發展桑園150畝，辣椒130畝。當年用工2000人次，發放工資16萬元。

2019年，養蠶110張，出欄跑山雞1300只，純收入26萬元，扶貧貸款償還大半;用工3000人次，發放工資24萬元。

2020年，桑園增至270畝，預計養蠶200張，出欄跑山雞1100只，扶貧貸款全部償還;預計用工4000人次。

田建的產業越來越步入正軌，李小兵變得越來越“多事”。他提出新的“課題”，“慫恿”田建把創業的故事講出來。田建說：“臺下神侃，我不怕，上臺去講，我不敢。”

李小兵就教他，怎么打草稿，怎么做動作，怎么發感慨。

田建開講了。

他的感悟發自內心——“李書記與我非親非故，從前素不相識，卻那么巴心巴腸幫我。如今我有了點做事的能力，對鄉里鄉親，理應幫助……”

村里的貧困戶，但凡愿意到桑園務工，田建必是優先安排。一來二去，已帶動50余人脫貧致富。前不久，看到一輛小貨車翻倒在村里，他覺得公路太窄，于是出資4000元，拓寬了那段村道。

2019年，田建被黔江區評為“最美脫貧戶”，被重慶市評為“重慶好人”。

今年5月20日，李小兵和田建又在桑園見面了。

李小兵打趣他：“田總，今天是個特殊日子，你有表白對象沒？如果沒有，我愿意給你當介紹人。”田建當時“白”了他一眼。

其實在2月的一天，田建接到一個電話：我能去你那里看看你嗎？電話里的她是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的一位女士。她坦言，關注田建已久，盡管身有殘疾，然而勤奮進取，樂于助人，她很喜歡。見面之后，田建也很喜歡她。因為都喜歡研究蠶桑，有共同語言，田建相信，這回遇見了愛情。

田建用一首土家情歌表達自己的心意：“核桃不怕棒棒敲，金子不怕火來燒。牛皮蒙鼓經得打，高粱做酒經得烤。”

后來他告訴李小兵，他們已經商定，清水村宣布脫貧之日，就是他們喜結連理，完成婚事之日。

三

李小兵結識田建，也是純屬偶然。

彼時，作為重慶醫藥高等專科學校團委干部，李小兵正在與同事加戀人徐一商量國慶節結婚的事。

電話說來就來，重慶市健康扶貧集團向定點扶貧鄉村派出第一書記，因為原先安排的同志行前突發狀況，希望他能頂替上去。

第二天一早，李小兵趕到重慶市衛健委參加行前動員會，徐一在學校幫他準備行李。

上午11時，會議結束。領導說：“各位，脫貧攻堅，時不我待。接送你們到任的汽車就在樓下，請大家上車。”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來不及回校取行李，李小兵赴任了。他被安排到清水村任第一書記。到任伊始，決戰決勝脫貧攻堅任務擺在眼前。時間表、任務表、路線圖、作戰圖撲面而來，壓力巨大。

他主動和徐一溝通，自己確實顧不過來，婚期推遲。

為方便進村入戶，李小兵花4300元，買了一輛摩托。摩托的后座，載過行動不便的村民，也載過雞苗、豬苗、桑樹苗。

若回重慶主城，他就騎著摩托，15分鐘，從清水村到達金溪鎮;再坐汽車，50分鐘，到達黔江火車站;再坐火車，3小時30分鐘，到達重慶火車站;再轉兩次輕軌，1小時30分鐘，到達重慶醫藥高等專科學校宿舍。

如此繁復的旅程，注定李小兵不能經常回到重慶主城。他的心頭，免不了有一點憂傷。

距離不一定產生美，但有可能造成生疏隔閡。何況，當年的自己已經31歲，女朋友也已28歲。卓有成效的扶貧工作，讓清水村的“光棍”們都花好月圓了，李小兵說什么也不會讓自己身邊的幸福悄悄溜走。

他擅長做思想工作。“我回主城不容易，但你有寒假暑假，無論如何，你要來清水村，看看這片不一樣的天地。”他說服徐一。

2018年，寒假中的徐一來到了清水村。她碰上了李小兵最忙碌的一天。李小兵一直追求清水村農副產品的“公司化運作”，親手打造了消費扶貧電商平臺，命名“田園生活館”。

春節臨近，“田園生活館”生意火爆，跑山雞供不應求，當天需宰殺、打理、發貨325只。

早上7點，李小兵就帶領招募的村民殺雞小分隊開工。流水線上，人人緊腳忙手，個個全力以赴。所有工作結束，已是第二天凌晨2點。村民和李小兵臉上，不但沒有倦容，反而全是開心的笑容。

田園跑山雞售價120元一只，意味著清水村村民當天即可進賬近4萬元。

天亮之后，徐一坐上摩托后座，跟隨李小兵他們開展節前慰問。天空飄著雨夾雪，道路泥濘，不得不多次下來推車。所經之處，村民全都對李小兵熟識，熱情招呼：“李書記，李書記，快到屋里來喝杯茶！”

感動之余，徐一掏出手機，拍了一組照片，取名《泥濘》。

村里條件有限，李小兵他們都是自己買菜，自己煮飯。徐一發現，廚房從不關門，里面有不少雞蛋。于是好奇地問：“不怕雞蛋丟失呀？”李小兵告訴他：“雞蛋蔬菜，不但不會少，有時反而會增多，那是村民悄悄送來的。”

那個寒假，徐一完全明白了李小兵在村里工作的意義。

后來，只要有空，徐一就到村里。因為喜歡平面設計，她先后為清水村設計了許多宣傳海報，在網絡上發布。

201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組照《泥濘》參加重慶市征稿比賽，一舉獲獎。同年，李小兵被黔江區評為“最美幫扶人”，被重慶市人民政府授予“促進民族團結進步模范個人”。

而今，金溪鎮及清水村的貧困發生率大大降低，昔日脫貧攻堅的“主戰場”，正變為鄉村振興的示范地。

眼看清水村脫貧在即，第一書記任期將滿，然而，李小兵并未停止忙碌，他還在為清水村產業的“公司化運作”繼續奔走。

“即使我離任了，只要公司在，村民的致富鏈條就沒斷，這就相當于留下了一支搬不走的工作隊。”李小兵說。

“李書記，你都33歲了吧？徐一30歲了吧？你們什么時候請吃喜糖？”5月20號，當李小兵打趣田建的時候，田建反手“將軍”，打趣了李小兵一下。

李小兵拿出手機，點開視頻，播放了一首土家情歌：“口勸哥哥你莫忙，有情地久天又長。為妹好比一壇酒，哥哥不到不開缸。”這是徐一在清水村采風的成果。

視頻播完，李小兵臉上是滿滿的幸福。

他爽快承認：“我們兩個的想法，跟你們兩個的想法高度一致。我跟徐一商量好了，清水村今年脫貧之日，就是我們的大喜之時。”

（作者單位：重慶市人口宣傳教育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