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余方
在武漢火神山醫(yī)院正式休艙前三天,紅區(qū)病理科和負壓尸檢方艙就被清空了。
4月12日清晨6點,天還沒亮,由中國科學院院士、陸軍軍醫(yī)大學西南醫(yī)院病理科主任卞修武帶領的病理診斷和研究團隊成員姚小紅、何志承、羅韜、付文娟和唐瑞,就已經從駐地趕到了紅區(qū)病理科和負壓尸檢方艙。
此前兩個月,他們在武漢開展了27例全身系統(tǒng)尸檢和13例微創(chuàng)尸檢(穿刺),積累了目前已知范圍內,全世界數量最多、病理數據最齊全的新冠肺炎病理樣本。
在火神山醫(yī)院休艙前,這些已經得到仔細觀察和檢測、并且妥善封存的病理樣本,將被轉運至西南醫(yī)院病理科。
經上級部門批準,卞修武團隊嚴格按照相關規(guī)定,將所有樣本進行處理,再一盒一盒地抬到專用負壓轉運車內。
上午11點,轉運車隊準時出發(fā)了,但姚小紅他們并沒有離開,而是站在火神山醫(yī)院的入口處,一直目送著轉運車在陽光下漸漸遠去。
至此,在武漢的尸檢工作結束了,但對這個團隊來說,深入開展新冠肺炎病理學的研究,才剛剛開始。
前路未知的逆行
來自陸軍軍醫(yī)大學西南醫(yī)院的病理診斷與研究團隊,由卞修武帶隊,一共7個人,西南醫(yī)院教授黃學全就是其中一位。
黃學全擅長經皮穿刺采集組織樣本及微創(chuàng)治療,有著25年的豐富經驗,被同行稱為“西南微創(chuàng)一針”。2月8日凌晨,醫(yī)院安排他與卞修武一起前往武漢,著手開展新冠肺炎逝者的遺體解剖工作。
去武漢開展遺體解剖工作,是卞修武多次呼吁并主動請纓才得以成行的。
新冠肺炎疫情發(fā)生后,確診病例和死亡病例都在不斷增加,但臨床上對這一新發(fā)傳染病的認識卻遠遠不夠:病毒在人體內分布情況、器官組織的病理變化、如何致病等臨床關注的問題一直沒有答案。
“如果不了解這個病的病理真相,就無法全面了解死亡原因,這會嚴重影響到診療方案的完善和救治水平的提高。而要想進一步認識這一新發(fā)傳染病,需要通過遺體病理解剖來實現。”卞修武說。
早在1月下旬,以卞修武為代表的病理學專家們就開始多方呼吁,希望能盡快進行新冠肺炎致死病例的尸體解剖,闡明新冠肺炎的病理變化、發(fā)病機制以及病毒播散途徑,以更好地指導救治工作。
2月4日,國家衛(wèi)健委印發(fā)了《關于規(guī)范開展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死亡尸體解剖查驗工作的通知》。卞修武團隊是這一通知下達后首個獲得新冠肺炎尸檢指定機構資質的團隊,也是全國最早開展微創(chuàng)尸檢(穿刺)的病理團隊。
不過,微創(chuàng)尸檢(穿刺)所獲取的樣本部位和數量有限,醫(yī)學價值不及全身尸檢,還是得去武漢爭取遺體解剖材料。
2月8日中午,卞修武和黃學全踏上了開往武漢的動車。對于這趟行程,黃學全心里沒底,一旁的卞修武也感到困難重重。
“像這樣重大傳染病的尸體解剖,國家的相關法律有著非常嚴格的要求,首先需要患者家屬同意,其次對主檢人員的資質要求很高。從硬件設施來講,必須要擁有負壓系統(tǒng)的解剖室、最高級別的防護等等,有一條達不到,都不能開展尸體解剖工作。”卞修武說。
全力突破的難關
當天下午6點左右,卞修武和黃學全抵達武漢。那天正好是元宵節(jié),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部戰(zhàn)區(qū)總醫(yī)院,他們每人吃了3個小小的湯圓,就算是過節(jié)了。
當天晚上,武漢的病理同行來看望他們。大家隔著安全距離,向卞修武表達了內心的擔憂:在武漢開展遺體解剖工作太難了,成功開展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大家都想做這個事情,但由于條件所限一直做不了。我們來這一趟,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要解決科學問題,救治更多患者。這盡管很難,但卞院士下了決心,完成不了預定目標絕不回頭。”黃學全說。
這次,卞修武和團隊面臨的挑戰(zhàn)是前所未有的,而最大的困難是根本沒有地方開展尸檢工作。
當時,全國沒有一個可以做烈性傳染病的尸體解剖室。為了解決武漢沒有符合要求的尸檢室和配套設施等困難,卞修武想盡了辦法。他先是在中部戰(zhàn)區(qū)總醫(yī)院的一塊空地上,頂著風雪建成了一座負壓帳篷式尸檢板房。后來,在軍事科學院衛(wèi)勤保障技術研究所等有關單位的協(xié)助下,他又帶領團隊在火神山醫(yī)院三天建成全國首個符合負壓過濾的生物安全尸檢方艙,防護等級達到了最高級。
這間負壓尸檢方艙,后來成了卞修武團隊在武漢“最好的工作室”。
為進一步拓展工作范圍,更好地開展尸體解剖與研究,卞修武還決定,將與火神山醫(yī)院太平間一墻之隔的集裝箱改建為紅區(qū)病理科。
2月中旬,姚小紅接到建設紅區(qū)病理科的任務。那時她人在重慶,去武漢的申請還沒批下來,設計和溝通工作只能在網上進行。
根據武漢發(fā)來的圖稿,姚小紅和同事們結合集裝箱的面積和病理常規(guī)工作,一點一點將各個功能區(qū)畫了出來,而后又根據武漢的實際情況,進行了十余次修改。
2月28日,作為陸軍軍醫(yī)大學增援武漢的病理骨干,姚小紅、何志承、羅韜、付文娟和唐瑞出發(fā)前往武漢。他們同時還帶去了二十幾個大箱子,里面裝的全是病理設備。
“我們是按照那邊什么都沒有的情況在準備,列了很長的清單,大到PCR儀、負壓風機,小到手術刀、包埋盒、直尺、鉛筆等等。我們把這些全部帶到武漢,想的就是去了以后能馬上開展工作。”姚小紅說。
當天晚上11點多,姚小紅一行抵達武漢。很快,卞修武召集大家開會,布置各項工作,次日凌晨2點多才結束。
在武漢的第一晚就這樣過去了,但緊張忙碌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早上7點,姚小紅一行出發(fā)前往火神山。當他們穿著笨重的防護服走進紅區(qū)病理科時,全都傻眼了。
“集裝箱里面空蕩蕩的,啥也沒有,還到處是建筑垃圾,這可怎么弄啊!”姚小紅說。
回憶起建立紅區(qū)病理科的過程,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不僅要搬運儀器,還要對其進行組裝,有的儀器像柜式冰箱那么大,根本挪不動,但大家還是想盡一切辦法,把它們抬進了集裝箱并安裝好。
“在這里,我們既是病理醫(yī)生,又是技術員、工程師,同時還是清潔員,大家花了兩天時間,沒日沒夜的,建成了一個紅區(qū)病理科。”何志承說。
持續(xù)不斷的堅持
在武漢,黃學全第一次見到卞修武露出疲態(tài),是在完成第一例新冠肺炎遺體解剖之后。
2月18日深夜,卞修武在姚小紅一行還未到達之前,在武漢金銀潭醫(yī)院的負壓手術室內組織實施了第一例新冠肺炎遺體解剖。一起完成解剖工作的,還有來自上海交通大學的病理醫(yī)生。
在開始解剖之前,大家進行了一個簡短的默哀儀式:分列手術臺兩側,向逝者鞠躬致敬。
解剖手術在雙層尸袋中進行,空間狹小,操作難度大。三個多小時后,解剖工作才完成,卞修武和隊友們經過精細處理,將遺體恢復完整,隨后再與殯儀館對接,將遺體送去火化。
清晨將近7點,卞修武才回到駐地,他對黃學全說:“一場解剖下來,腰受不了。”
黃學全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高高瘦瘦的院士,已經快60歲了。
緊接著,黃學全參與了第二例遺體解剖工作,主要負責取標本。就這樣,新冠肺炎逝者的遺體解剖工作在武漢慢慢開展起來了。
遺體解剖工作開展起來以后,這個團隊的力量也在不斷擴大。除陸軍軍醫(yī)大學派出姚小紅等增援人員外,上海交通大學、中部戰(zhàn)區(qū)總醫(yī)院、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團隊成員也積極加入其中。
卞修武常說,尸體解剖是一個“臟、累、險、嚴、慎、隱”的醫(yī)療工作,烈性傳染病的解剖更是如此。由于解剖時尸體的各個部位是全部打開的,解剖人員要面臨極高的感染風險。
這一點,團隊成員來到武漢以后有了更深的體會。不過,盡管解剖工作難度大,風險高,但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退縮。
唐瑞是整個團隊里最年輕的,今年31歲,在武漢后期的大部分解剖,都由他主刀。
這個身高1.86米的小伙子手很大,一般要戴8號手套。但在這里,由于物資有限,最大的手套只有7號半。
每天,唐瑞都要戴上三層7號半手套。由于又小又緊,手很快就被勒得麻木了。解剖工作要求準確,他只有通過不停地活動雙手,來保證手部靈活。
除了解剖,唐瑞還要負責遺體的接送工作。
接送遺體總是在深夜,姚小紅甚至會在凌晨兩三點接到捐獻遺體的電話,她不忍心打電話吵醒唐瑞,但又不得不打。每次,電話那頭都會傳來唐瑞堅定的聲音:“好,我馬上去。”
深夜接完遺體后,唐瑞會窩在病理科的凳子上瞇一會兒,等待同事們的到來,然后開始新一例的解剖。
正是這一例又一例的遺體解剖,支撐起了整個新冠肺炎的病理研究工作。基于遺體的臟器病理病變和體內病毒分布觀測結果,由卞修武牽頭撰寫,帶領上海交通大學醫(yī)學院附屬瑞金醫(yī)院王朝夫、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yī)學院王國平、聶秀等教授制定了新冠肺炎病理學改變的專家共識,不僅被全文納入《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七版)》,填補了新冠肺炎診療方案中病理學內容的空白,而且還向國際同行進行了推薦。
在武漢開展的遺體解剖工作,也是我國疫情史上尸檢數量最多、開展研究最深、指導臨床效果最好的一次。最讓大家感到興奮的是,隨著對新冠肺炎病理研究的不斷深入,臨床治療模式也在發(fā)生變化:從前期以肺臟治療為主轉向多器官支持治療模式,進一步加強呼吸功能管理和治療的精細化措施、重視免疫功能檢測和保護等,有效提高了救治率。
繼續(xù)深入的探索
回想起來,在武漢的日子一直很累,但大家卻有使不完的勁。這份力量,來自隊友和逝者家屬的全力支持。
“我們團隊成員大多很年輕,姚小紅和付文娟還是女生,但大家既勇敢,又優(yōu)秀,一直互相幫助,互相感動。”卞修武說,“在武漢爭分奪秒的經歷,鍛煉出了一支烈性傳染病病理解剖和研究團隊。”
電子顯微鏡標本是尸檢工作的重要內容之一,但這類標本很小,穿正壓防護服、戴三層手套取材很難。
在尸檢工作中,黃學全發(fā)現穿刺針的內徑為1.2毫米,厚度不到0.8毫米,取出的標本大小正好符合電鏡要求,于是便和瑞金醫(yī)院的主治醫(yī)師劉振華承擔起了全部的電鏡樣本取材工作,減輕了隊友的工作量和感染風險。
通常,一例尸體要取若干個區(qū)域、若干個部位,黃學全每天要拉動幾百次活檢槍取材。后來,他右手第三根和第四根手指的第三指節(jié)一直腫著,甲下淤血,輕輕一碰就疼得厲害。
做開顱手術的風險也很高,因為顱骨會釋放出氣溶膠。每次唐瑞做開顱手術時,何志承都會拿著消毒液在他面前不停地噴灑,就是為了保護他的安全。
一次,黃學全、何志承和唐瑞連續(xù)做了兩例尸體解剖,從頭天晚上一直做到了第二天清晨。走出方艙時,他們看到天亮了,還看到一直守候在外面的羅韜。
這樣的故事,講也講不完。而和逝者家屬的聯(lián)系,又給這個團隊注入了另一種力量。
工作后期,姚小紅要負責聯(lián)系逝者家屬簽署知情同意書。一次,她來到位于武漢市洪山區(qū)的沙湖港灣小區(qū),在小區(qū)大門外,向逝者家屬解釋了捐獻遺體的用途和意義。
姚小紅沒想到,這位剛剛失去母親的男子對她說:“我們知道這個事,只要國家有需要,我們愿意捐。”說完,還塞了水果給她。
“你去了那兒以后,就會感受到大家是一體的,我們都是為了抗擊疫情在付出,這很鼓勵我們的工作。”姚小紅說。
4月16日,卞修武帶領陸軍軍醫(yī)大學病理團隊,隨最后一批援鄂軍隊醫(yī)療隊員離開武漢。回到重慶后,他們又繼續(xù)與同事深入開展新冠肺炎病理學的研究。
“我們在西南醫(yī)院建立了新冠肺炎病理標本庫。接下來,團隊會充分利用臨床信息和尸檢樣本,加強免疫病理、分子機制和診療新策略的基礎研究,進一步認識新冠肺炎病理機制,更好地指導臨床實踐。”卞修武說。
在武漢抗疫一線的69天,對從軍30余年的卞修武來說,是很艱苦、很艱難、很煎熬的一段日子,他忘不了在武漢的苦與難。因此,除了繼續(xù)深入開展新冠肺炎病理學的研究以外,他還有一件更為長遠的事情要做——推動我國病理學科的建設與發(fā)展。
病理學這門一直處于幕后的重要學科,因為此次疫情受到了廣泛關注。3月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召開會議強調,要加強病理學等基礎醫(yī)學研究,更好指導臨床實踐。
卞修武明白,在這次疫情中,遺體病理解剖為抗擊疫情作出了重要貢獻,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國病理學科的建設和發(fā)展也暴露出許多問題,未來要走的路還很長。
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今年的全國兩會,卞修武帶去了《關于國家生物安全戰(zhàn)略中病理學科的發(fā)展問題》的提案,他希望能借助這些機會,進一步推動我國病理學科的發(fā)展。
在武漢抽絲剝繭、不斷探尋新冠肺炎患者病因和死亡原因的日子,總算是熬過去了,但這段經歷所留下的經驗和教訓,在卞修武和同事們心里不會過去。他們將帶著這些繼續(xù)深入研究,努力解開仍然隱藏在新冠肺炎背后的“秘密”。與此同時,他們也將在學科建設方面持續(xù)發(fā)力,補齊短板,以期更好地創(chuàng)造病理學科的發(fā)展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