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塊手表

□ 沈書枝

人生中第一塊手表，在高二的時候獲得。

是媽媽給我和妹妹買的——我們是雙胞胎，那時正一起在縣城中心一所中學讀高中。平常住校，周末回家。家里只有爸爸，每日忙于農事，家里那棟我們小學五年級時蓋起來的兩層樓房，因為長年缺乏打掃和建筑材料的不佳，顯得異乎尋常的黯淡，仿佛總是比別人家更容易臟一些。在掃把所夠不到的高高的屋角，蜘蛛結起蛛網，水泥地面不多時就積滿灰塵。屋子里的每個角落，都扔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用過的鐮刀，用過之后團成一團的絲網，曬干的黃豆，去年冬天穿過的鞋子，諸如此類，充斥著整個家庭的零零碎碎。我們平常有些不大愿意回去，只是出于一種爸爸可能會想念我們的責任，以及要回去拿下一個星期的零花錢的必須，才在每一個周六的下午按時坐上回鄉的公交車，到柏油馬路和鄉間土路的交接處下車，再花一個小時走回去。

但我們每次回家，爸爸都是很高興的，至少在我們剛回來時是如此。冰鍋冷灶熱起來，爸爸給我們燒飯，坐在小桌子邊和我們一起吃飯，一邊喝酒一邊跟我們說話。他又寂寞了一個星期，難免是有很多話想說的。我們隨便談一談最近的考試排名——他對我們的學習并不擔心，那也早已超出了他所能操心的范圍，于是便談到家里的生活。話題最后總不免轉到媽媽身上，這時候爸爸的酒已經喝到微醺，又開始說那些他已經說過上百遍的那些話：媽媽把我們丟在家里，不照顧我們，他一個人在家種田，既辛苦，又孤獨。爸爸的這些話我們不愛聽，我們知道他的辛苦，卻無法理解他的孤獨，覺得他喝醉酒的樣子可厭，又害怕他隨時會爆發，只有在不得已時才輕輕“嗯”一兩聲。這應付當然不能使他滿意，其結果不是他深深嘆一口氣，吃完飯早早洗漱睡覺，囑咐我們也早點睡，留下松了一口氣的我們到樓上繼續做卷子，就是他越發激動，引起我們回護媽媽的頂嘴，最后以他罵我們一頓為告終。只有很少的時候，我們可以相安無事，平靜地度過在一起的周六晚上。

媽媽不在家，她在城市打工。從我和妹妹讀小學四年級那一年開始，就出去了。家里小孩多，姐姐們其時正在上中學，正是負擔最重的時候，我們的學費都是先跟學校賒賬，等到有一點錢了再補交給老師。那一年“雙搶”過后，媽媽跟著村里的人一起去上海幫人插秧，一開始只待一兩個月，回來后很快再次去了上海，在醫院給人做護工、去人家里照顧病人。從那以后，媽媽在城市待的時間越來越長，很快就一直在外打工，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回來了。

從我們小的時候，只要媽媽在家，這個屋子就是明亮的、干凈的。床鋪整潔，飯菜可口，全經媽媽的雙手神奇變出，而其背后的辛勞，那時我們尚不懂得體悟。媽媽離開家去城市打工以后，屋子迅速變得黯淡起來，我們從小孩子時的不舍、不甘，慢慢似乎也接受了這樣的事實，接受了媽媽不在家的絕大多數日子里，這個家就是這樣，邋遢黯淡，冬天寒冷，夏天炎熱，沒有什么好值得人想念的。但我們知道媽媽在外面定然的辛苦，因此不允許爸爸在我們面前講她的不是，最后總是忍不住要加以反駁。

高二的那一年，不記得為著什么事，媽媽在年中時候回來了一趟。平常晚上我們要上自習，不能回家，于是她在到縣城之后回家之前，中午先到學校來看一下我們。這大約是我們上高中后媽媽第一次來學校，自然帶了一包好吃的，放在宿舍里。我們極興奮，好久沒有見過媽媽了，同時又有一點羞澀，好像這些年來經常的分離，已經使得我們之間的距離變得有些遙遠了。媽媽問：“你們想要什么？我帶你們出去一人買一樣東西。”因說起下晚自習以后，我們還想在教室里繼續做題，不知道時間，有幾次回來得太晚，樓下宿舍大門已經關了，只好拼命在外面拍玻璃，把看門的阿姨叫醒。本意是想讓媽媽給買一只便宜的塑料手表的，誰料她竟然就決定帶我們去鐘表店，一人買一只真正的手表。

對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這樣的決定不能不說是奢侈。雖然對家里具體的收入并不清楚，但我們是到了高二這一年，才第一次隱約感覺到，家里的經濟稍微好了一點。這感覺的由來是我和妹妹兩人一星期二十元的生活費，變成了二十五元，偶爾有那么一兩次，爸爸甚至能一次拿出五十塊錢來給我們，使我們可以隔一個星期再回去。姐姐們逐漸開始工作，不再需要家里負擔，但即便這樣，我們也仍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貧困家庭，不過是從高中開始才不再跟學校賒欠學費了而已（最開始大概也只是因為爸爸不認識高中學校的老師，不敢輕易開口賒賬）。多年后我回想起來，意識到像媽媽那樣平常對自己極其儉省的人，之所以一定要給兩個小女兒買好一點的手表，不過是出于母親一種柔和的慈愛，一種對不能在身邊陪伴照料的缺憾的彌補。

于是我們走到那時縣城僅有的兩條街上，在一家賣時鐘和手表的商店里，對著玻璃柜臺里面閃閃發亮的手表，認真挑選起來。按照各自的喜歡，最后我和妹妹挑了兩款樣式很近的金色手表——那個時候我們喜歡這樣明麗的顏色——表盤一方一圓。買完手表，我們就要去上下午的課，媽媽就回家了。那時候我們并沒有佩戴任何東西的習慣，手鏈也好，項鏈也好，從小沒有戴過，于是久而也就統統受不住這種束勒。手表買回來，出于對媽媽的情感和下晚自習時的需要，每日戴在手上，不曾取下。且感到新鮮，時不時要把手腕抬起來，看一看它的樣子。但不久以后，那兩只手表就都壞掉，莫名不再走動，我們過于乖順，想不到去找老板理論，也不想告訴媽媽手表壞了使她難過，只是舍不得扔掉，就仍然把它們放在身邊。戴手表的習慣于是終于還是沒有養成，十幾年的時間過去，前幾年我們回家過年，收拾舊篋，意外發現它們仍然靜靜躺在一起，和舊時同學的書信與留言簿并作一處。于是又拿出來戴了一下，自然還是不走動的，忽然想到，當年怎么沒有想過送去修理店修一修呢？也許修一修，就能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