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元代回回史家察罕的史識與撰述

操宇晴

內容提要：元代史學的一個突出特色是少數民族史家群體的形成，并在史學活動中作出突出貢獻?；鼗厥芳也旌笔巧贁得褡迨芳胰后w中的杰出代表，為世人所重。他通曉多種文字、博覽經史，加之豐富的從政經歷，進一步深化了他的歷史見識，被元仁宗譽為“博學”之士。他以蒙文譯《貞觀政要》《帝范》，以漢文譯《脫必赤顏》，是成就卓著的翻譯家。他撰述的《帝王紀年纂要》一書，更是反映出深刻的歷史文化認同意識，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為元、明、清三代學人所重視，流傳至今。

在中國古代史學發展中，有元一代涌現出一批少數民族史家，誠如韓儒林先生主編的《元朝史》所說：“在二十四史中有如此眾多的少數民族史家參加修史，這是僅見的?！?1)韓儒林主編：《元朝史》(下)，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700頁。這些少數民族史家參與撰修本朝實錄、國史、政書等，也致力于文獻翻譯和其他撰述事業，以適應統一多民族國家的要求。同時，他們在政治活動方面也作出了各自的貢獻。

在元代歷史上，經歷了三十余年仕途的回回史家察罕，(2)關于察罕事跡，老一輩史學家陳垣、楊志玖、邱樹森多有論列，趙梅春、吳鳳霞二位教授也有所論述，分別見于：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9頁。楊志玖：《元代回回史學家察罕》，《回族研究》1997年第2期，第31～36頁?！对刈迨犯濉罚祥_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13～414頁。邱樹森：《中國回族史》，寧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80頁。吳鳳霞：《遼金元史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157～159頁。趙梅春：《元代回回學者史學活動論述》，《廊坊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第47～52頁。史學成就突出。本文欲從思想上對其論史、譯史及著史的歷史價值作進一步闡述。察罕(約1245～1322)，(3)關于察罕的生卒年，《元史》未載，茲依據楊志玖先生的推論，參見楊志玖：《元代回回史學家察罕》，《回族研究》1997年第2期，第36頁。西域板勒紇城人，歷仕世祖、成宗、武宗、仁宗四朝，官至榮祿大夫、平章政事、商議中書省事。在歷史評論、譯史、著史方面成就頗多，是元代少數民族史家群體的杰出代表。

察罕的父親伯德那在成吉思汗西征時，因“慕圣朝德化，萬里來歸”(4)〔元〕程鉅夫：《大元河東郡公布都公神道碑銘》，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五四〇，鳳凰出版社，1998年，第438頁。，后“事親王旭烈，授河東民賦副總管”(5)《元史》卷一三七《察罕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309頁。，多有軍功。這位來自西域的武將在中原文化的熏陶下，雖“不解中國書”，但“言必中義，行必中法”。他對自己未能讀“圣人書”深以為憾，因此，時常勉勵其子習漢學，說道：“我不幸，少年百罹不得學，爾等安居暇食，宜勉讀圣人書，行中國禮。他日面墻，悔之無及?！?6)〔元〕程鉅夫：《大元河東郡公布都公神道碑銘》，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五四〇，第439頁。這些話反映出他對中原文化強烈的認同感。在父親的教育下，察罕熟知中原文化并掌握多種語言，《元史》本傳稱他“博覽強記，通諸國字書”(7)《元史》卷一三七《察罕傳》，第3309頁。。良好的知識和文化素養，是察罕成為杰出史學家的主觀條件。

至元十四年(1277)，察罕因“通經義、練軍務”，得到時任湖廣參政鄂啰齊(又譯奧魯赤)的賞識，而欲“辟置幕府”，察罕“以親老辭”，于是父親又教育他說：“吾素教汝讀書知禮義者，將以有為也。食其祿，辦其事，是亦為孝，不當以我為念。諸弟足養也?！?8)〔元〕程鉅夫：《大元河東郡公布都公神道碑銘》，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五四〇，第439頁。察罕聽從父教，開始了他的仕途生涯。

察罕的為政作風有三個鮮明的特點：一是敢于決斷。成宗時，時任武昌路治中的察罕，在處理“廣西妖賊高仙道左道惑眾”一事時，力排眾議，嚴懲首惡，豁免受惑平民，并慨然對其他官員們說道：“吾獨當其責，諸君無累也?！?9)《元史》卷一三七《察罕傳》，第3310頁。反映出果斷處理政務的作風。二是“總持綱維，不屑細務”。仁宗即位后，察罕擔任中書參知政事一職。察罕十分明確重臣為政的要旨所在，史稱“總持綱維，不屑細務,識者謂得大臣體”(10)《元史》卷一三七《察罕傳》，第3311頁。，這不禁使人聯想起漢文帝時任左丞相的陳平的風范。(11)《史記》卷五六《陳丞相世家》記：“上曰：‘茍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孝文帝乃稱善。’”中華書局，1959年，第2061～2062頁。三是廉潔清素。不論在地方為官還是任朝中要職，察罕始終保持一貫的清廉作風。成宗時，丞相哈剌哈孫盛贊察罕“廉潔”(12)《元史》卷一三七《察罕傳》，第3310頁。，故委以重任。仁宗也稱贊察罕“清素”(13)《元史》卷一三七《察罕傳》，第3311頁。。可以這樣說，敢決斷，持綱維，守廉潔，是察罕的為官之道。

當然，察罕的成就，更主要表現在史學事業上。

一 論古，譽為“博學”

察罕博覽強記，廣涉經史，又通曉多種文字，加之豐富的從政經歷，進一步加深他對歷史問題的認識。察罕杰出的史才，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對重要歷史人物的評價，反映了他的淵博和卓識。這一點，在仁宗與察罕關于歷史人物的問對中反映得格外清楚：

帝嘗問張良何如人，對曰：“佐高帝，興漢，功成身退，賢者也?！庇謫柕胰式埽瑢υ唬骸爱斕剖抑兴?，能卒保社稷，亦賢相也。”因誦范仲淹所撰碑詞甚熟。帝嘆息良久曰：“察罕博學如此邪?！?14)《元史》卷一三七《察罕傳》，第3311頁。

這里，元仁宗所問的張良和狄仁杰分別是漢唐時期的名臣，自有其深意。察罕稱贊張良為賢者，是著眼于他輔佐高祖興漢之功，而能做到功成身退。察罕也以此為準則，被仁宗譽為“知止不辱，今見其人”(15)《元史》卷一三七《察罕傳》，第3310頁。。察罕評價狄仁杰為賢相，是從他力挽唐朝危局的角度而言，顯示了察罕把歷史人物的評價置于當時的歷史大局中進行判斷的智慧，見解深刻。值得一提的是，察罕還熟誦宋代史家范仲淹撰寫的《唐狄梁公碑》，碑文中稱狄仁杰“及居相位，而能復廢主，以正天下之本。豈非剛正之氣出乎誠性，見于事業？當時優游薦紳之中，顛而不扶，危而不持者，亦何以哉！”(16)范仲淹：《唐狄梁公碑》，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十九冊)卷三八七，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2頁。進一步反映了察罕對狄仁杰“以正天下之本”的崇敬，另一方面也顯示其淵博的歷史知識。元仁宗因而感慨“察罕博學如此邪！”

其二，對歷史著作作出中肯的評價。察罕為黎崱《安南志略》(17)按：黎崱，安南人，至元二十二年(1285)降附元朝，后五十余年間，深受中原文化影響，自稱“內附圣朝，至是五十余年矣。自愧樸愚，舊學蕪落，垂老嗜書，卒恨晚；于古今文籍，不能遍覽。聊乘暇日，綴葺已同，采摭歷代國史、交趾圖經，雜及方今混一典故，作《安南志略》二十卷”(〔越〕黎崱著；武尚清點校：《安南志略》卷首，中華書局，2000年，第11頁。)作序，序文首先指出歷史上關于安南史記載的不足：“南粵之記尚矣，自遷、固所載，靡得而詳焉。豈非以中州之士而志粵者鮮歟？”進而講到《安南志略》的撰述內容：“其譜系官爵之沿革、山川郡邑之先后、禮樂刑政之原、兵農財食之計、行李之使、出入年月、詞人詠士、朝辨藻品，一覽而盡得之”。指出此書重在對安南的歷史、地理、制度、交通、文化等方面的敘述。序文強調《安南志略》是一部信史，這是由于安南人黎崱“由其知之也習”，“故其言之也詳，其有裨于遷、固之遺逸多矣”又說：“今黎侯之言，信而有征，異時列之史館，將不在遷、固下；若其人所存，則又非簡策之所能既?！笨梢姴旌闭J為《安南史略》把中國傳統史學中關于“南粵之記”提高到新的水準。察罕能對一部安南史志作出評論，和他的一段特殊經歷相關，序文寫道：“元世祖至元二十四載，余從鎮南王以王命討粵人不庭，頗習其事?！?18)〔越〕黎崱著；武尚清點校：《安南志略》卷首，第1頁。這段經歷使察罕對安南史地、社會有所了解，他的評論是有所依據的。應當說他對《安南志略》的這些評價是中肯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的史學修養。陳垣先生評價察罕序文說：“辭旨典雅，足窺察罕文品一斑”(19)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第79頁。，楊志玖先生亦稱此序：“辭雖簡略，亦足見其文采”(20)楊志玖：《元代回回史學家察罕》，《回族研究》1997年第2期，第33頁。。

二 譯史，“盡翻譯之能事”

元代史學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翻譯漢文史籍。元朝統治者重視學習歷代帝王治道之術，借鑒歷史經驗，反映了當時歷史文化認同的趨向。元仁宗是一位關注史學、重視譯史的皇帝，曾多次命人翻譯《尚書》《貞觀政要》《帝范》《資治通鑒》《大學衍義》等重要歷史名著。察罕的譯史活動，很大程度上與仁宗相關。在這方面，“通諸國字”的察罕的突出貢獻如下：

翻譯《貞觀政要》。《貞觀政要》是唐代史家吳兢撰寫的一部重要的政治歷史書。全書共10卷，含40篇，記為君之道、任賢納諫、歷史鑒戒、教戒太子、道德準則、政教之道、教化之本、重農貢賦、征伐安邊、慎始敬終等。(21)瞿林東：《唐代史學論稿》，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304頁。全書旨在彰顯唐太宗貞觀之治的政治風采，歷來受到最高統治集團的重視。如唐宣宗曾“書《貞觀政要》于屏風，每正色拱手而讀之”(22)〔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四八《宣宗紀》，中華書局，1956年，第8032頁。。遼、金兩朝都曾翻譯此書。金熙宗曾說：“朕每閱《貞觀政要》，見其君臣議論，大可規法”。(23)〔元〕脫脫等：《金史》卷四《熙宗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74頁?！敦懹^政要》不僅在本朝而且在后世的流傳中都顯示出它的重要價值。(24)關于《貞觀政要》及其在流傳過程中的重要價值，可參考瞿林東：《論吳兢——紀念吳兢逝世1230周年》，《河南師范大學學報》1979年第6期，第37～46頁；瞿林東：《再讀〈貞觀政要〉》，《光明日報》1999年1月26日；吳鳳霞：《從〈貞觀政要〉的廣泛流傳看史學批評的社會意義》，《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4期，第163～169頁。至大四年(1311)，即位不久的元仁宗在閱覽《貞觀政要》后，對翰林侍講阿林鐵木兒說：“此書有益于國家，其譯以國語刊行，俾蒙古、色目人誦習之。”(25)《元史》卷二四《仁宗紀二》，第544頁。因此，察罕以蒙文譯《貞觀政要》進獻時，“帝大悅，詔繕寫遍賜左右”(26)《元史》卷一三七《察罕傳》，第3311頁。。至此，《貞觀政要》在遼、金、元三朝都曾有少數民族文字譯本傳世，且都為最高統治者所重視。

詔譯《帝范》。《帝范》可以看作是唐太宗撰寫的“君主論”，凡十二篇：君體、建親、求賢、審官、納諫、去讒、誡盈、崇儉、賞罰、務農、閱武、崇文。這既是唐太宗給皇太子的政治遺囑，又是對自己的一份政治反省。(27)瞿林東：《一代明君的君主論——唐太宗和〈帝范〉》，《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第14～18頁。唐太宗在《帝范》后序中對《帝范》的政治價值是這樣總結的：“此十二條，帝王之大綱也。安危興廢，皆在茲乎?！?28)吳云等編：《唐太宗集》，陜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35頁。可見這部著作對帝王統治的重要意義。元朝諸帝多仰慕唐太宗，向往“貞觀之治”，對于元朝最高統治集團來說，學習這部由唐太宗親自撰寫的“君主論”的重要性自不言而喻。元仁宗“詔譯《帝范》”(29)《元史》卷一三七《察罕傳》，第3311頁。，察罕的譯作為元代最高統治集團了解“貞觀風采”以鑒當朝提供了路徑。泰定帝時，經筵成為定制，經筵官講史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講解《帝范》，(30)《元史》卷二九《泰定帝紀一》，第644頁。需要參考察罕的譯本。

今輯《全元文》中尚有大臣吳澄向皇帝講解《帝范》的片段文字，如吳澄在講解《帝范·君體》時，以唐太宗為例，這樣講道：

唐太宗是唐家很好底皇帝，為教太子底上頭，自己撰造這一件文書，說著做皇帝底體面，為頭兒說做皇帝法度，這是愛惜百姓最緊要勾當，國土是皇帝底根本，皇帝主著天下，要似山岳高大，要似日月光明，遮莫那里都照見。有做著皇帝，天下百姓看著，都隨順著。行的好勾當呵，天下百姓心里很快樂；有行的勾當不停當呵，天下百姓失望一般。志量要寬大著，寬大呵，便容得人心；要平正著，平正呵，處得事務停當。非威武仁德，這田地國土怎生肯來歸附？非慈愛忠厚的心，百姓怎生感戴？(31)〔元〕吳澄：《帝范·君德》，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四九九，第59～60頁。

這是在講皇帝的“法度”，要“愛惜百姓”和“國土”，施政要“平正”，等等。從吳澄的這段講解中，略約反映當時經筵講史的情境。

翻譯《脫必赤顏》。據《元史》本傳載，元仁宗在命察罕譯《帝范》后，又“命譯《脫必赤顏》名曰《圣武開天紀》，及《紀年纂要》、《太宗平金始末》等書，俱付史館?！?32)關于察罕翻譯《脫必赤顏》包含哪幾種書，史學界說法不一。一種看法是：察罕所譯出之書是《圣武開天紀》，趙翼主此說，見〔清〕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二九，中華書局，2013年，第649頁。同此說者有亦鄰真、吳楓、〔日〕小林石四郎等(分別參見亦鄰真：《〈元朝秘史〉的流傳與價值》，《文史知識》1985年第3期，第32～37頁；吳楓主編：《簡明中國古籍辭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第793頁；〔日〕小林石四郎，方齡貴譯：《〈圣武親征錄〉考》，《內蒙古資料與情報》1984年第4期，第1～10頁)。另一種看法認為：察罕所譯出之書包含《圣武開天紀》《紀年纂要》《太宗平金始末》，邱樹森主此說，見《元朝簡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81頁。同此說者還有霍艷芳、樊保良等人(分別參見霍艷芳：《中國圖書官修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88頁；樊保良：《西北民族論集》，甘肅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172頁。)還有一種看法認為：察罕所譯出之書包含《圣武開天紀》和《太宗平金始末》。錢大昕主此說，見〔清〕錢大昕著；陳文和主編：《補元史藝文志》，鳳凰出版社，2016，第154頁。同此說者有〔清〕魏源、陳得芝等(分別參見〔清〕魏源撰；魏源全集編輯委員會編校：《元史新編》卷九二《藝文二·雜史類》，岳麓書社，2004年，第2468頁；白壽彝總主編；陳得芝主編：《中國通史》第八卷，第604～605頁)。按：據《元史·察罕傳》的表述，察罕從《脫必赤顏》譯出之書自當包含《圣武開天紀》《紀年纂要》《太宗平金始末》這三本書，然其中《紀年纂要》實為察罕自撰之書，(參見本文第三部分)，《元史》作者誤將其摻入其間。由此推斷：第一、二兩種看法，均由《察罕傳》的表述而致誤。而第三種看法則因明知《紀年纂要》乃察罕所作，故所持觀點較為恰當。又，《元史·虞集傳》提到了《脫卜赤顏》一書，《脫必赤顏》與《脫卜赤顏》是同一本書，還是兩本不同的書，學界也有不同看法，這里不再贅述。《脫必赤顏》是記載蒙古族起源、歷史活動的蒙文史著。察罕翻譯《脫必赤顏》，是指從蒙文譯成漢文，這與前面兩本由漢文譯成蒙古文的譯作不同。這次譯史活動反映出仁宗對察罕的信任和重視。

從三部譯著的內容來看，既有重要的中原歷史著作，又有“不可外人傳”的蒙古史著，察罕用蒙、漢文雙向翻譯，可見他的史學修養和掌握多語的才能，是當時出色的翻譯人才。這些重要譯著多在他致仕前短短數年間完成，可見其博學和深厚的積累。陳垣先生盛贊他是“能盡翻譯之能事者”(33)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第79頁。。可以認為，在中國史學史上，察罕是繼遼朝契丹族史家蕭韓家奴之后，(34)蕭韓家奴，事見《遼史》卷一〇三《蕭韓家奴傳》：“韓家奴既被詔，博考經籍……又詔譯諸書，韓家奴欲帝知古今成敗，譯《通歷》《貞觀政要》《五代史》?！?第1450頁。)又一位成就卓著的少數民族翻譯家。

三 撰述，“信”而“有要”

察罕所撰《帝王紀年纂要》(又稱《紀年纂要》或《歷代帝王紀年纂要》)一書，是一部重要的歷史年表。這是察罕對元代史學的最重要的貢獻，也是中國史學之連續性發展的一個鮮明的節點。

《帝王紀年纂要》一卷，起自傳統中的伏羲，迄于元仁宗延祐五年(1318)，即作者撰寫此書之時，是一部仿編年體的凸顯歷代帝王興亡起迄、運祚長短的年表。其體例主要有兩部分組成：對于每一時代或朝代，首敘其興亡始末；其后依次列舉各帝王在位年號和起訖年限。歷代興亡更迭了然可見。

《帝王紀年纂要》在面世之時，即受到時人關注和好評。察罕同時代學者程鉅夫為之作序，大加贊賞，序文寫道：

史莫信于《書》《春秋》，莫博于《史記》，后之稽古者，舍此何以哉？然孔子斷自唐虞，政以世近而可信也。司馬遷乃上述黃帝以來，又遠詳其世次，先儒固嘗疑之矣。至于諸家編紀，沿訛襲舛，此皆好博之過。后惟康節(按：康節是指邵雍)《經世書》以歷紀之，始明白可信。然好奇惑異者，猶不能據依，著述紛然，莫之統壹。近平章白云翁(按：指察罕)以政事余暇，悉取諸家紀載而集正之，一以康節為準，名曰《歷代帝王紀年纂要》，亦上及羲農者，因備博覽而已。嗚呼，白云知所去取哉。白云信道篤學，博觀約取，于天下之務莫不盡然，不獨是書也。是書既經乙覽，復征予序。夫康節所以可信者，以其信孔子也。白云所以可信者，以其信康節也。然則可信者莫若孔子，信孔子者莫若康節，信白云者端在此編矣。(35)〔元〕程鉅夫：《歷代帝王紀年纂要序》，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五二八，第142頁。

這篇序文講到了歷代學人對古史追尋的歷史過程。第一，強調孔子和司馬遷的貢獻。第二，指出“諸家編紀，沿訛襲舛”，造成很多不確之處。第三，《經世書》“以歷紀之，始明白可信”，《帝王紀年纂要》以《經世書》為依據，上承《經世書》及孔子，故人們可以從《帝王紀年纂要》看到察罕的嚴謹、可信。從程序中可以得知此書的由來及其宗旨，序文中說的“白云”，是察罕自號。《元史》本傳稱：“暮年，居德安白云山別墅，以白云自號”(36)《元史》卷一三七《察罕傳》，第3311頁。。

《帝王紀年纂要》是一本“小書”，但它的歷史價值在流傳中愈益突出。明代學者黃諫對此高度評價，并于明代宗景泰六年(1455)對其作了續補。黃諫在《重訂帝王紀年纂要》的序文中寫道：

暑夏朝回，日長無事，因閱舊書，得先子壽柏翁所藏《歷代纂要》，乃元平章白云翁察罕所編，蓋取《皇極經世書》為準。一開卷而古今成敗、國家興衰、運祚長短，皆了然可見。真若茫茫萬里，沙漠煙海中，而獲舉目于日月星辰，以得指歸也。嗚呼！自《書》《春秋》諸史以來，簡籍浩繁，雖易紀傳為編年，其間數千年之事，欲自首至尾觀之信有。若司馬公所謂，讀未半卷即已倦睡也，然史學不可不知。奈以稟賦所拘，有朝讀暮忘者。是編則摭群籍之要，撮萬事之統，捐繁就簡，約編年而為之，蓋免搜索之勞，使人不怖其煩。因年以求運祚修短，則古今國家成敗興衰，具見于此，遂為訂正。改延祐戊午為至洪武戊申，凡若干年，以便考閱。宗友用和見而喜之，請鋟諸梓以傳，既不容拒，并序諸篇首以畀之。予聞先輩謂觀史有要，然則是編其亦觀史之要乎。(37)〔元〕察罕編；〔明〕黃諫重訂：《重訂帝王紀年纂要》序，見《叢書集成初編》之《五代紀年表》(及其他一種)，中華書局，1991年，第1頁。

在這篇序文中，黃諫一方面指出此書的主要特點：“一開卷而古今成敗、國家興衰、運祚長短，皆了然可見”。一方面又講到“簡籍浩繁”之苦，但“史學不可不知”，故“捐繁就簡”成為必要，而《帝王紀年纂要》正是符合“觀史之要”的撰述。黃諫從“觀史之要”的觀念出發，闡述了此書的特點、史學意義和歷史價值。同時，從序文中知此書的下限原迄于元仁宗延祐五年(1318)，黃諫續補延至明洪武元年(1368)，充分說明此書在明代受到重視。

《帝王紀年纂要》一書的流傳不止于此，清人張海鵬于嘉慶十四年(1809)，再次訂正此書，并在跋語中作了如下說明：“原本經明黃氏諫增訂，然尚有舛錯及疏漏處，復據諸史，詳加校正，授之梓人，書不盈卷，尋覽易遍，未始不為讀史者叩關之一鑰也”。(38)〔元〕察罕編；〔明〕黃諫重訂：《重訂帝王紀年纂要》跋，第21頁。進一步強調了《帝王紀年纂要》之“要”的特點。

綜上，《帝王紀年纂要》一書在400多年間經元、明、清三代學人之手，續補、校正，流傳至今，不僅是中國史學史上重要一筆，更堪稱中國歷史文化認同的精彩篇章。從中國古代史學發展來看，此書的特點及其價值所在是：

第一，《帝王紀年纂要》是一部貫通的歷史紀年之書。這種“通古今之變”的貫通的撰述，是承紀傳體通史《史記》、編年體通史《資治通鑒》、典制體通史《通典》等而來，特別是中晚唐以降，通史撰述取得了空前成就，(39)瞿林東：《唐代史家的通史撰述》，見《唐代史學論稿》，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91～107頁?！都o年纂要》紀年通史的纂成與通史之風盛行的時代背景是分不開的。

需要強調的是，察罕著意于通史的撰述，他把“治統”，即上古至元代的三千多年的政治譜系表述得十分清晰。所謂“治統”是指政治統治的繼承性，它本質上是關于中國歷史上歷代政權的連續性的觀念。(40)瞿林東主編：《歷史文化認同與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第一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頁。察罕自其父時，始從西域勒紇城舉族歸元，這樣一位史家將元代“治統”的淵源追溯至“五帝三王”，突出地反映了少數民族史家對歷史淵源的認識。

第二，《帝王紀年纂要》簡潔而便于檢索。一卷篇帙盡知歷代興亡、運祚，便于人們一窺歷史之全貌。如對西漢歷史的表述：

西漢高祖，姓劉名邦。乙未入關滅秦，戊戌滅項羽。己亥即位，都長安，以火德王。至武帝辛丑，始立年號曰建元，丁丑改正建寅。平帝崩，王莽立孺子嬰，踐阼居攝，戊辰廢嬰篡位，改國號曰新室。癸末三輔起兵，殺莽立劉玄，乙酉劉玄為劉盆子所殺，光武中興，是為東漢。起高祖乙未，盡劉玄甲申，十二主，并孺子、王莽、玄，凡二百三十年，自乙未至洪武元年戊申，一千五百七十五年。(41)〔元〕察罕編；〔明〕黃諫重訂：《重訂帝王紀年纂要》，第4頁。

后附西漢諸帝的在位年號、年數。以上二百余字簡明扼要地概括出西漢皇位更迭，這是察罕博學通識而能識其大體的歷史智慧。值得關注的是，他任職中書參知政事時“總持綱維，不屑細務，識者謂得大臣體”，二者相聯系，《帝王紀年纂要》一書，正是他善于把握總綱的政治風格在史學上的反映。

在中國古代史學史上，用于查考年代、大事的歷史著作多已散佚，流傳至今的主要有宋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目錄》、呂祖謙的《大事記》和王應麟的《歷代年號》，元察罕編、明黃諫重訂《帝王紀年纂要》，明黃宗羲的《歷代甲子考》等。(42)王明根，吳浩坤，柏明：《文史工具書的源流和使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81頁。故這本便于觀覽而明“治統”的《帝王紀年纂要》，顯示出彌足珍貴的史學價值。

第三，《帝王紀年纂要》反映了作者對遼、金、宋三朝歷史的認識，尤其是他的正統觀。其文照錄如下：

宋太祖姓趙，名匡胤，繼周都汴，以火德王，起太祖庚申，盡欽宗丙午，為金所遷。凡九主，一百六十七年。高宗南渡，是為南宋，自庚申至洪武元年戊申，四百一十年。

遼初號契丹，太祖姓耶律，名阿保機，后名億。居遼水，唐末稱天皇王，丙子立國，建元稱帝，都上京。起太祖丙子(梁之貞明二年)，盡天祚乙巳(宋之宣和七年)，凡九主二百十年，金滅之，自丙子至洪武元年戊申，四百五十四年。

金太祖姓完顏，名阿骨打，后名旻，乙未立國，建元，都上京。太宗二年甲辰滅遼，四年丙午入汴，遷宋徽、欽二帝，至世宗，都燕。起太祖乙未(宋之政和五年)，盡哀帝甲午(宋之端平元年)，凡九主一百二十年，自乙未至洪武元年戊申，二百五十五年。

宋高宗名構，徽宗第九子，南渡都杭。起高宗丁未，盡幼主丙子，凡七主一百五十年，通前宋三百一十七年，自丁未至洪武元年戊申，二百四十三年。(43)〔元〕察罕編；〔明〕黃諫重訂：《重訂帝王紀年纂要》，第17～19頁。按：每朝后均附有各朝諸帝在位年號、年數。

據此可知，察罕以高宗南渡作為南宋的起始，分北宋和南宋兩個朝代，并分列北宋、遼朝、金朝、南宋政權。史書中對同一時期不同政權紀元的處理，可反映出史家的歷史見識。對此，白壽彝先生主編的《史學概論》總結道：史書記時使人感到麻煩的，有兩種情況，其中一種情況是在同一年內，出現了不同政權的不同紀元。過去的史家按照史書的具體情況作不同的處理?！度龂尽肥窃谟浭轮蟹謩e用三國的紀元?！端螘贰赌淆R書》等是分別使用一國的紀元?！妒酚洝钒阎T侯各國的紀元互相對照而以傳統的盟主周的紀元排在第一位?！顿Y治通鑒》記割據時期史事，總是以作者所認為的正統政權的紀元為標準紀元。(44)白壽彝主編：《史學概論》，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64頁。從這個原則來看，《帝王紀年纂要》似以《三國志》的記事形式，“分別用三國紀元”，但它也用小字作注的形式將宋之年號附于遼、金年號之后。這說明：一是察罕客觀地對待北宋、遼、金、南宋之歷史，分別記述相關史事。這樣的認識在當時是難得的。二是察罕是以宋為正統，他認為元承南宋之正統，這在下文關于元代歷史的表述中看得很清楚：“至元十三年丙子，始接正統”(45)〔元〕察罕編；〔明〕黃諫重訂：《重訂帝王紀年纂要》，第19頁。。他的正統觀深受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影響，他在講到曹魏歷史時明確表示:“司馬溫公《通鑒》以魏為正統者，以漢、魏、晉授受之年相接，便于記載耳。此書專于紀年，姑從之。若朱子《綱目》以蜀為正統者，所以正萬事之大義也！”(46)〔元〕察罕編；〔明〕黃諫重訂：《重訂帝王紀年纂要》，第6頁。元朝學人對正統問題的討論很熱烈，尤其是涉及遼、金、宋三史的纂修一事，其中以楊煥、修端、楊維楨、脫脫等人所論具有代表性。(47)參見江湄：《元代“正統”之辨與史學思潮》，《中國史研究》1996年第3期，第35～42頁；李治安：《元初華夷正統觀念的演進與漢族文人仕蒙》，《學術月刊》2007年第4期，第134～139頁。而回回史家察罕以《帝王紀年纂要》形式反映出他對遼、金、宋歷史的認識及其正統觀，當予以關注。

察罕以其豐富的政治閱歷不斷加深對社會的認識，以其在翻譯蒙漢文獻中不斷提升對歷史的理解，這些都積極地影響著他致力于《帝王紀年纂要》一書的編纂，使其成就這一簡明而貫通的歷史撰述，從而在中國史學史上留下重要的一頁。

總體來說，從察罕的歷史見識、譯史成就以及《帝王紀年纂要》一書的思想價值和歷史意義幾個方面來看，察罕不愧是元代杰出的少數民族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