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華峰
(作者單位:新疆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暨西域文史中心)
朱玉麒教授的《瀚海零縑——西域文獻研究一集》(后簡稱《瀚海零縑》)作為“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叢刊”第18種,2019年由中華書局出版。本書是作者西域文獻研究成果的最新結集,收錄論文26篇。朱玉麒教授曾出版過《徐松與〈西域水道記〉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他自言《瀚海零縑》是“在圍繞著原來的題目而上下求索、左右尋源的補課過程中,逸出于本題之外的一些零散文字的第一次結集”(“后記”,第586頁)。但我們欣喜地看到,經過近二十年在西域文獻這一無邊瀚海中的探索,他在西域石刻文獻、吐魯番出土文書、清代西域文史、早期西域文獻研究史、近代西北科考研究等諸多領域都打開了新的局面。這些文章筆者過去大多已經拜讀學習,受益匪淺。此番再次通讀,仍深感作者功底深厚、眼界寬廣、考證精審,以下就對本書的認識略陳管見。
《漢唐西域紀功碑考述》是作者西域石刻研究的首篇文章。從康熙年間用兵西域開始,遠在邊塞的漢碑唐刻被陸續發現,逐漸為世人熟知。乾隆朝以來,幾乎每個遠赴新疆翻越巴里坤天山達坂的文士,都會在他們的傳世作品中留下有關“天山碑”(即《姜行本碑》)的記載。從清人的文獻考訂、拓本題跋,到當代學者對其中重要碑刻如《任尚碑》《裴岑碑》等的歷史關照,使這些石刻的研究幾無余地。而作者此文則從中國古代邊塞紀功碑的歷史淵源進行追溯,搜羅爬梳史料,首次對見諸文字記載,以及有實物可證的漢唐西域石刻文獻進行全面考述,在此基礎上歸納漢唐經營西域的不同特點與意義,使西域石刻文獻的研究進入到更深的層次。
清代學者關注西域石刻的一個重要表現,是對相關拓本收藏的熱衷,且受到“書法史上碑學的盛行和考據學中對石刻史料運用的蔚成風氣”的熏陶,清代、民國學者們對碑拓“題跋、吟詠、臨寫不絕”(第34~35頁)。正因為收藏界的“供不應求”,致使包括《裴岑碑》在內的石刻拓本贗品叢生?!稘h和堂藏〈裴岑碑〉舊拓考》一文,即從流傳過程、官方鈐印的角度認定了“漢和堂”藏清人李晉年題跋《裴岑碑》拓本的文物價值。本文另一用力之處在于對李晉年及其題跋意義的考察。李晉年在清末曾任鎮西廳(巴里坤)同知,據說其父為清末著名邊臣李云麟(1834~1895,布倫托海辦事大臣,署伊犁將軍)。李晉年哲嗣、已故吐魯番學專家李征(1927~1989),曾任職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一家三代都與新疆有著很深的淵源。目前,朱玉麒教授正在對李晉年生平進行專門的考索,他對李征先生的事跡也非常留意,(1)2019年7月16~17日,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新疆師范大學黃文弼研究中心、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吐魯番學研究院共同舉辦了主題為“不忘初心,緬懷前輩,協力推進絲綢之路文化遺產保護”的李征先生追思活動,朱玉麒教授是主要的發起人和參與者。可謂由歷史文獻研究而生發出諸多現實人文關懷。
位于拜城縣黑英山鄉博孜克日格溝溝口的東漢“劉平國刻石”,是已知新疆存世最早的漢文印記,代表了紀功碑之外的另一種西域石刻文獻類型。自光緒五年(1879)石刻被發現之日起就引起廣泛關注,在國際學界享有盛名。(2)法國學者沙畹(édouard Chavannes)的《中亞漢碑考》是早期研究的代表。原文1902年以法文發表,1941年在中國影印出版。中譯本見《西域文史》第13輯,湯超駿譯,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221~261頁。王炳華:《“劉平國刻石”及有關新疆歷史的幾個問題》也對其有詳盡研究,《新疆大學學報》1980年第3期,第56~62頁?!跺A憧V》中有兩篇文章研究此刻石:《龜茲劉平國刻石的發現與近代新疆》對刻石眾說紛紜的發現時間進行辨析,并詳細梳理了清末民國對這一文物的早期保護史。至關重要的是,文章將石刻的發現過程置于左宗棠備戰收復伊犁、遣人探查天山南北交通孔道的新疆近代史背景下加以探討,所論不落窠臼,也符合歷史實際。作者2008年即曾親赴博孜克日格溝詢訪石刻,該文的結論無疑在那次實地考察中就已經醞釀。在這里,我們不由還想到作者另一篇未收入本書的重要文章:《從告于廟社到告成天下——清代西北邊疆平定的禮儀重建》,(3)《高田時雄教授退休紀念東方學研究論集(中文分冊)》,臨川書店,2014年,第397~411頁。以清代西域碑刻為中心來探討國家禮儀制度的形成。在從細微的文獻研究入手考察重大的歷史問題方面,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幾乎與沙畹同時,日本漢學家內藤湖南在1903年寫就了“劉平國刻石”的考證文章,生前沒有發表,身后也未收入全集。朱玉麒教授利用日本訪學之機,輾轉搜尋,得以寓目手稿,寫成《內藤湖南未刊稿〈龜茲左將軍劉平國碑考證〉研究》一文。文章對內藤湖南研究手稿的內容、寫作時間和緣由,及圍繞手稿寫作前后的人事詳加考索,并在日本明治時期以來近代學術理念的發展背景下,衡量了未刊稿的意義,讓我們了解到日本學者研究“劉平國刻石”代表成果的特點。
朱玉麒教授認為,“在強調文獻是歷史的碎片的當代史學觀念中,西域史的研究尤其呈現為材料本身也是碎片的狀態”(“后記”,第586頁)。西域文獻的碎片化特質,在無意保存下來的吐魯番出土文書上表現尤其明顯。還原隱藏在“碎片化”文獻中的歷史價值與意義,是吐魯番出土文書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瀚海零縑》吐魯番文書研究專題共有7篇文章,其中4篇聚焦于學界研究較少的文學文獻。《吐魯番文書中的漢文文學資料敘錄》是基礎研究,作者通過廣泛搜尋,將已刊布的現存吐魯番文學文獻分為“經典文學”“民間文學”“應用文學”三類敘錄。隨后在《中古時期吐魯番地區漢文文學的傳播與接受——以吐魯番文書為中心》一文中整體上考察吐魯番出土文學文獻的特點,認為中古時期吐魯番地區的文化和文學與中原文化聲氣相應,源自于中原地區根深蒂固的文化影響,在吐魯番綠洲被長久地繼承。使得今天存世的吐魯番文書“不僅具有地域性的意義,更因為它與中原文化的關系,而表現出中國古代文化傳播與接受的通性”(第152頁)。
作者整合“碎片化”文獻,以小見大地揭示其內在價值與廣闊文化意義的努力,在《新出土吐魯番文獻中的古詩習字殘片研究》《吐魯番文書中的玄宗詩》兩文中體現尤其明顯。前者通過一件寫有隋朝詩人岑德潤佚詩的習字殘片,揭表了吐魯番地區中古時期受南朝文化影響、愛好詩歌的地域性習尚。在此文中,作者非常嫻熟地運用文學發展史的知識來考察這些文書的文學史意義。他認為“古詩習字”殘片中所顯示出來的作為范本的南朝文風,反映了“隋及唐初在文學趣味上對于南朝的共同愛好”,能夠使我們對“唐初詩歌崇尚的風格及其發展過程得到更細致的觀察”(第159頁)。作者早年于唐代文學、文獻用力甚勤,都潛移默化地滲透在論述中。
后者根據抄寫唐玄宗《初入秦川路逢寒食》詩的寫本“碎片”,反思古代文學作品傳播與接受的外在影響問題。本文的成文過程尤其值得一敘:玄宗詩寫本殘片原有兩件。一件是斯坦因第三次中亞探險所得,藏于英國圖書館;(4)相關研究見陳國燦:《斯坦因所獲吐魯番文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26頁;沙知,吳芳思:《斯坦因第三次中亞考古所獲漢文文獻(非佛經部分)》,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另一件系清末新疆監理財政官梁素文舊藏,日本書道博物館現藏。朱玉麒教授早年研究唐人張說,作為“燕許大手筆”之一的張說常以御用文人身份為皇帝捉刀,故后來流傳的《張說之文集》中時有唐玄宗御筆混入。當作者看到《斯坦因第三次中亞探險所獲漢文文書》中刊布的詩歌殘片,很快憑自己的閱讀經驗,從所剩無幾的字跡中辨認出這首似曾相識的詩作。后來他在《臺東區立書道博物館中村不折舊藏禹域墨書集成》中又意外地發現了這件斷爛文書的另一部分。至此,曾經同屬于一個整體的文書,在遭遇了一百多年天各一方的漂泊后,又以極其偶然的方式拼合在一起,頗有傳奇色彩。唐玄宗此詩作于開元十一年(723),詩成不久就傳入吐魯番地區。于是,在文學傳播過程中以帝王詩歌作為學習范本,以及政治力量在古代左右文學傳播的結論,水到渠成地被揭示出來,將前人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
本專題的其他三篇文章視角也各不同?!锻卖敺鲁觥凑撜Z〉古注與〈孝經義〉寫本研究》,通過對永康十二年(477)前后寫有《論語·堯曰》古注本和《孝經義》序言殘片的研究,推斷出《論語鄭氏注》佚文和《孝經》義疏體的存在信息,認為此寫本也是南朝與高昌、柔然交通的證據。《“北館文書”流傳及早期研究史》考證出流散日本的“北館文書”,有一部分為1908年前后大谷探險隊第二次至新疆時所獲。在“北館文書”曲折的流傳過程中,以王樹枬、段永恩、金祖同、中村不折、長尾甲為代表的中日學者,都進行了不同角度的考釋,構成“北館文書”的早期研究史,可資當代研究借鑒?!锻卖敺垘诺陌l現與早期研究》回顧了晚清民國時期元代“中統元寶交鈔”“至元通行寶鈔”的發現史,對王樹枬、段永恩、黃文弼的早期研究進行評議,這些出土物證與相關研究對于了解元代紙幣的西域流通都有一定的作用。幾篇文章在寫法上都是“二重證據法”運用的典型。
清代西域歷史與文獻研究是作者的學術專長之一,《瀚海零縑》中西域文史專題收文7篇?!兑晾鐚④娝审扪芯慷}》《思想與思想史的資源——魏源致徐松三札考論》兩文,明顯是由徐松研究拓展而來。據作者考證,國家圖書館藏《松文清公升官錄》抄本的作者就是徐松,此書對后出沈垚《松筠事略》、何紹基《松筠列傳》影響巨大。松筠曾兩次出任伊犁將軍,治邊之余勤于著述,有西北邊疆著作《松筠叢著》五種傳世,其中的《綏服紀略》是在《綏服紀略圖詩》初刻本的基礎上完成,增補了有關西域的內容,體現出松筠西域經營的理念。松筠推動邊疆發展的諸多作為,和對徐松的器重與任用,對于間接推動徐松的西域史地研究都有著密切的關系。(5)參朱玉麒:《徐松遣戍伊犁時期的生活考述》,《西域研究》2006年第1期,第16~18頁;朱玉麒:《徐松與〈西域水道記〉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75~78頁。徐松自新疆東還之后,迅速引領了京師的學術群體。作者據上海圖書館藏《大興徐氏同人書札》刻本考釋其中魏源致徐松信札三通。這幾篇魏源佚文不僅糾正了其生平著作若干疑點,也揭示出徐松對魏源經世學術思想的影響,讓人感受到清代后期經世學術思想的傳承與發展特點。
以《西域水道記》為原點,朱玉麒教授對清代西北輿地著作展開過廣泛的搜集與研究?!读寂笙嗯c志春秋——〈蒙古游牧記〉成書考》,利用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內藤文庫”藏張穆《蒙古游牧記》稿本,探討了在張穆身后,何秋濤耗費十年精力校補、續成此書的經過。清代西北史地研究著作這種學術接力式的成書過程,展示出一個學科薪火相傳的內在動力?!丁葱谐倘沼洝底髡呒跋嚓P人事考》,考證出國家圖書館藏稿本《行程日記》的作者為葉爾羌參贊大臣景廉?!缎谐倘沼洝分兴涊d的紛繁人物、道路行程,為研究同治年間新疆遭遇戰亂以后社會狀況和與內地的交通實況提供了重要信息。
自2009年開始,朱玉麒教授組織團隊整理《新疆圖志》,歷時八年方告完成。(6)《新疆圖志》(整理本)第一版于2015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17年再次出版定本,對初版進行了校訂,加入《索引》與《新疆全省輿地圖》。《新疆圖志綜論》是此書的前言,該文對《新疆圖志》的成書、版本加以梳理,條分縷析地評價了這部西域地方志“總結之著”修纂的優點與缺陷,亦足以辨章學術。《清代新疆民族教育的政府反思與對策——以〈新疆圖志·學校志〉為中心》,從《新疆圖志》相關文獻出發,探討了新疆建省之后政府民族教育政策實施的得失成敗?!丁词韪洁l土志〉輯佚初稿》主要利用《新疆圖志》輯佚出光緒末年修纂、現已亡佚的《疏附鄉土志》近萬字,對新疆地方歷史研究多所裨益?!缎陆畧D志》“溯古迄今,廣事收羅,章目分明”(7)吳豐培:《吳豐培邊事題跋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3頁。,由作者的這些成果,可見當代學者評價“《新疆圖志》是研究新疆地方史的必讀之書”確系中肯之論。(8)魏長洪:《〈新疆圖志〉淺談》,《新疆地方志通訊》1983年第2期,第35頁。
晚清履新士人收藏敦煌吐魯番文書是一個普遍現象,圍繞各自所藏出土文書開展的“文士題跋唱和,成為清末新疆重要的文化活動”(第396頁)。這其中以新疆布政使王樹枬、新疆監理財政官梁玉書為首的在任官員,及參與《新疆圖志》編纂的幕僚文人構成的風雅集團最為矚目。令人惋惜的是,在清末民國舉國動蕩的社會背景下,這些文書多所散佚,有的甚至流失海外,王樹枬、段永恩就是典型的例子。作者以《王樹枬與敦煌文獻的收藏和研究》《王樹枬的西域胡語文書題跋》《王樹枬與西域文書的收藏和研究》《王樹枬吐魯番文書題跋箋釋》《段永恩與吐魯番文獻的收藏和研究》5篇系列文章,深入研究了處于時代與社會轉型階段中國文人收藏研究西域出土文書的學術活動。
實際上,中國早期西域文獻研究并不成系統,甚至可以說以題跋為主的風雅之舉只是客觀上帶有“研究”的性質。因此在當代敦煌吐魯番文書研究中,這些舊文人的墨跡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在更多的情況下,人們對文書題跋的文物與藝術價值的重視甚至超過了對其內容的認知。朱玉麒教授則對王樹枬、段永恩的文書題跋進行了全面的搜集、整理和考釋,發掘出其中所蘊含的歷史文化價值,包括對考察西域文書流傳的有益線索,以及在舊學新知交融的社會環境中,中國文人傳承傳統文化、尊重和渴望了解外來文明的態度等等。這些論證為了解早期敦煌西域文書研究史有重要的啟示,也使傳統的文書題跋具有了再發現的意義。
相較于王樹枬,段永恩其名不揚。在附屬于本專題的《段永恩生平考略》一文中,作者利用新見《武威段氏族譜》,勾稽出這位履新官員文人的家世生平和他在新疆任職期間的經歷。通過對這一人物的鉤沉索隱,展示出近代新疆社會文化的諸多細節和社會劇變之下文人命運的變遷。同時也讓我們看到,包括王樹枬在內的晚清眾多與西域相關的文人個體,還潛藏著巨大的開拓空間。
4.出土文獻與檔案的深度挖掘
除了以上幾個突出的主題,其他類型出土文獻和新刊布檔案也不時被納入作者的研究視野,《所謂“李崇之印”考辨》《奧登堡在中國西北的游歷——以漢文檔案為中心》兩文就是代表。初讀之下,似乎覺得兩篇文章從選題到成文都具有一定的偶然性。特別是前者,筆者曾聽朱玉麒教授說過它的寫作緣起,是在友人家翻閱新疆文物圖錄,無意中看到“李崇之印”,發現印章中的“崇”字明顯是“忠”字,于是開始對印章研究史進行檢討,最終形成此文。文章從印章史的角度進行闡發,通過對文字、章法、鈕式的分析,認定所謂的“李崇之印信”實為“李忠之印信”,澄清了學界沿誤已久的舊說。可是就如同前文所提及作者發現吐魯番文書中的玄宗詩一樣,偶然的學術發現背后,實際都沉淀著深厚的前期積累:“李崇之印信”最初由考古學家黃文弼于1928年采集于新和縣玉奇喀特。黃文弼先生是當代西北史地研究不可逾越的學術豐碑,2012年,經過充分的前期準備,朱玉麒教授在新疆師范大學主持成立了“黃文弼中心”,開始從事以黃文弼為中心的“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研究,對黃文弼和他的著述諳熟于胸。加之他本人在書法、篆刻方面均造詣頗深,所以才會對印章上的文字興味盎然,在兩方面合力的作用下,終將學術發現的偶然變成必然。
同樣,作者進行徐松研究時就注意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中亞探險熱潮興起之際,《西域水道記》也成為探險家和漢學家的必讀書”。(9)朱玉麒:《徐松與〈西域水道記〉研究》,第3頁。相關內容參此書第3~6頁。從此對西方的西域考察有所留意。近年來他以黃文弼和“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為基礎,研究視野逐漸延伸至整個近代西北科學考察問題。憑著敏銳的學術嗅覺,他抓住了奧登堡兩次游歷西域的檔案,引出對俄國近代新疆考察的探討。這篇文章實可以視為作者近代西北科學考察研究的起點。
朱玉麒教授在本書“后記”中感慨:“任何一個細小的人文課題都不是封閉的、不具備擴展性的空間,研究的觸角隨時會引導你進入另外的天地。”(第586頁)從本書第一篇文章《漢唐西域紀功碑考述》中對《裴岑碑》、“永和五年漢碑”、《姜行本碑》的探討開始,就時時能夠看到徐松與《西域水道記》的影響。對《新疆圖志》的研究又必須先熟悉修纂者王樹枬等人,恰好王樹枬又與吐魯番出土文書關系密切……。除此之外,黃文弼及其著作也頻頻在不同的文章中互現。《瀚海零縑》一書所探討的西域文獻時間由漢迄清跨逾千年,主題雖略有不同,主線卻非常明顯,自應以有機整體視之。作者對西域文獻通盤把握的眼光,及他本人學術研究環環相扣、前后貫穿的特點,也足以金針度人,啟發后學。
除以上所述諸端,《瀚海零縑》在體例與行文風格上還有三個優點:
第一,書中收錄的文章雖已經曾在各類刊物上發表過,但作者利用結集出版之機重加修訂,補入學界的最新研究成果和個人心得。例如《漢唐西域紀功碑考述》一文探討唐將張孝嵩拔汗那之戰紀功碑,引用了署名清人謝濟世《戎幕隨筆》中的材料。文章收入論集時,參考周軒《謝濟世考察龜茲石窟說辯誤》的觀點(《西域研究》2014年第1期),對《戎幕隨筆》的著者采取了審慎的態度。《漢和堂藏〈裴岑碑〉舊拓考》《段永恩生平考略》中,分別據馮天瑜《馮氏藏札》(長春出版社,2017年)中最新公布的李晉年、段永恩書信,探討二人與馮永軒的交誼。
第二,本書中共使用了101幅插圖。在考證嚴密的同時,給人以圖文并茂的鮮活感受。其中不少插圖,如“漢和堂藏《裴岑碑》舊拓”、日本各機構所藏“北館文書”殘片、《武威段氏族譜》書影及段永恩照片、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藏內藤文庫本張穆《蒙古游牧記》稿本系列照片等,均系首次披露,頗為珍貴。
第三,關于本書其他長處,考古學家王炳華在“序言”里已經結合作者的學術經歷給予表彰,此處不再贅述。其中有一點,筆者深為贊同:王炳華先生認為作者對“新疆這片土地,有相當深刻的認識;對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十分深厚的感情。他在研究工作中的嚴謹認真、一絲不茍之外,在諸多具體研究背后滿溢著溫暖的人文主義情懷”(第2頁)。“在他關于新疆歷史、文化研究的背后,他是賦予和注入了自己的生命、感情追求的”(第6頁)。正是出于對新疆這片土地發自內心的熱愛,使作者不自覺地就將這種情感投注于筆端,從而賦予了這本學術著作以生命的溫度,考據、義理、辭章兼具,可讀性極強。
當然,本書也存在一些小的疏誤:作為一本論文結集,難免會帶來前后文章意脈連貫銜接的問題。如《王樹枬與西域文書的收藏和研究》一文中概述王氏文友中有字澤堂者,“不詳,待考”(第455頁)。而稍后《王樹枬吐魯番文書題跋箋釋》《段永恩生平考略》中都考證出澤堂名張銑(?~1911),甘肅武威人,曾任焉耆知府、護理新疆提學使(第501、533頁),主持修纂過《焉耆府鄉土志》。即使考慮保持文章發表原貌,似也應在此人首次出現時以注釋形式進行說明。另外,《漢唐西域紀功碑考述》《漢和堂藏〈裴岑碑〉舊拓考》中兩次提及咸豐二年遣戍西域的馮炳坤(第10、36頁),當作楊炳堃。(10)楊炳堃遣戍及創作情況,參黃曉東:《楊炳堃及其西行詩集〈吹蘆小草〉》,《西域研究》2015年第2期,第113~116頁。
“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1900年敦煌藏經洞的重光于世,直接促生了“敦煌學”這一國際性顯學。同時而略早現世的吐魯番文獻,(11)參王素:《敦煌吐魯番文獻》,文物出版社,2002年,第64~66頁。也早已形成方興未艾的“吐魯番學”。時至今日,以吐魯番文獻為典型的出土文獻,和中國古代各個歷史時期留存下來的與西域相關的傳世文字材料共同組成的西域文獻,憑借其“載體的豐富性、文字的多樣性、時間的悠久性、表現的世界性”(“后記”,第586頁),已然引領著西域—絲綢之路研究的預流之勢?!跺A憧V》從諸多角度對西域文獻魅力的展示,正讓人體會到這一研究領域的廣闊前景。作者每在文中情不自禁地表述:“無論是文學還是歷史的研究,在西域干旱的土地下,豐富的蘊藏將是我們永遠的期待?!?第181頁)可見《西域文獻研究一集》的題名本身所包含著作者“預流”的期許和深意,這也同樣值得我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