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嫻



《陸機五等論卷》是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的敦煌藏經洞所出《文選·五等論》唐寫本,為中國國家博物館一級藏品。紙質,縱28.5厘米,橫179.8厘米,附楠木匣,1960年購于西單特種工藝公司。卷軸裝,紙五接,烏絲欄楷書,首行題“五等論一首,陸士衡”。正文自“夫體國營治先王所慎……”至“秦漢之典殆可以一言敝”,共計93行,首接14行,二接23行,三接22行,四接22行,五接12行。文中部分“世”“民”“治”字用黃粉涂改成缺筆字,另有些字寫錯亦用黃粉涂而改正之。上線欄之上隔而淡墨書“石、鉦、叛、美、義”五字。卷末行下角鈐“書潛經眼”一印。包首題簽“唐寫本陸士衡五等論卷”。
一、《陸機五等論卷》的文本情況
(一)《五等論》的作者
《五等論》是西晉陸機所作的一篇散文。陸機(261—303),字士衡,吳郡吳縣(今江蘇蘇州)人①,西晉時期的文學家、書法家②。
陸氏是三國時期孫吳的世家大族,陸機的祖父陸遜曾任孫吳丞相,陸機的父親陸抗是名臣,陸機是陸抗的第四子。陸機從出生到父親去世,其間生活舒適平靜,接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③。父親去世后,陸機和其他兄弟不得不承擔起家族重任。吳天紀四年(280),孫吳亡于西晉,陸機的三位兄長此時都已去世,只剩下陸機和弟弟陸云支撐門戶。陸機曾經幾次到西晉首都洛陽謀求仕進,曾經做過太子洗馬、著作郎、中書郎等,在政變中去世,年僅42歲④。
陸機是著名的文學家,他的文學作品主要包括三大類:詩、賦、文。陸機的書法在后世也享有盛名,他的墨跡《平復帖》經過了曲折復雜的流傳[1][2],目前“是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最早而且最可靠的古代名家墨書真跡”[3]。
(二)《五等論》的內容
“五等”指五個爵位等級:公、侯、伯、子、男,這是在分封制中產生的爵位等級。《五等論》的主要內容是討論國家政治制度,主張分封制,反對郡縣制。分封制與郡縣制是中國古代兩種不同的治國模式:分封制是中國古代國王或皇帝分封諸侯的制度,商代時已經開始施行,全國的土地被逐級分封,在貴族統治階層內部形成森嚴的等級;郡縣制是以郡統縣的兩級地方行政制度,最高統治權掌握在最高統治者手中。春秋戰國時適應中央集權的郡縣制逐漸取代分封制,秦始皇統一全國后普遍推行郡縣制,建立了第一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王朝。
陸機在文章中認為,為了長治久安必須實行分封制,而實行分封又必須遵守將爵位分為五等的古制。他不贊成郡縣制,認為郡縣制不適應社會發展。然而從社會發展的角度看,分封制已不適應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郡縣制才是順應社會歷史發展的產物。陸機提倡分封制的實質是為西晉實行五等封爵進行論證和辯護。
(三)《五等論》的文學特點
西晉時期在文學史上是對漢語言文字的形式和技巧進行探索的重要階段,其中散文的突出特點是“駢偶化日趨嚴重,駢體文已趨成熟,而陸機則是駢文的奠基人”[4]。駢文也叫駢體文,是中國古代以字句兩兩相對而成篇章的文體,以雙句為主,常使用四字句、六字句,講究對仗的工整和聲律的鏗鏘。陸機的《五等論》通篇使用對偶句,文采斐然,音律鏗鏘,說理與抒情結合,是當時駢體文的典型,流傳甚廣。
(四)《五等論》的流傳
《五等論》的流傳主要通過兩個途徑:陸機作品集、《文選》。
陸機的作品在其生前就由陸云整理、結集為20卷[5]。在宋代雕版印刷發明之前,書籍是由人們手抄而成的,稱為“寫本”[6],陸機作品集在東晉及南朝以寫本的形式廣泛流傳[7]。寫本在流傳過程中難免會出現抄寫錯誤和散佚,散佚以后人們將作品再次進行結集、傳抄。陸機作品集從問世起到唐代,一直處在不斷散佚和重新結集這樣反復循環的狀態中。北宋時,世人對陸機作品再一次進行結集,此時雕版印刷已經發明使用,雕版印刷而成的書籍被稱為“刻本”,人們將陸機、陸云兩兄弟的作品合在一起,編成一部《晉二俊文集》,刊刻于世⑤。《五等論》隨著陸機作品集的傳抄、刊刻而得到傳播。
五等論》流傳的另一個重要途徑是通過《文選》的編輯和傳播。“《文選》是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主持編選的一部詩文總集,也是現存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收錄了自先秦以迄齊梁八個朝代130多位作家的700多首作品,是后世學習、研究這一時期文學史的重要參考文獻。漢魏以來,許多作家作品都已佚失,幸賴于《文選》的收錄,才得以讓后人了解這些作家的創作情況。”[8]《文選》在當世已受人矚目,隋末唐初形成了“《文選》學”,涌現出一批研究、教授《文選》的文人學士。《文選》在唐代影響極為深遠,上自朝廷,下至百姓,遠至異域,流傳極廣。陸機作品中包括《五等論》在內的部分作品被收入《文選》,作為《文選》的一部分而得到了廣泛傳播。
二、《陸機五等論卷》的寫本情況
(一)敦煌遺書與敦煌學
西晉陸機的散文《五等論》因文采出眾被選入《文選》。《文選》在隋唐時期被廣泛抄寫、傳播。1000多年前,一部分抄寫的《文選》與大批經卷、文書等一起被封在敦煌莫高窟第十六窟甬道北壁的復洞里[9][10],直到1900年6月22日,一個名叫王圓箓的道士無意中敲開了這個復洞的墻壁,敦煌遺書重見天日。敦煌遺書是對敦煌地區古代先民遺留下來的經卷和文書的總稱,總數有6萬多件。經卷主要是指佛教典籍,在敦煌遺書中數量最多,大約占百分之九十,除佛教典籍外還有一些其他宗教的典籍;剩下百分之十左右主要是宗教典籍以外的文書,雖然總量不大,但內容十分豐富。由于敦煌遺書中經卷數量最多,因此保存敦煌遺書的洞窟又被稱作敦煌石窟、石室或藏經洞[11][12]。
敦煌遺書被發現時中華民族正面臨著亡國滅種的危機,當時甘肅、敦煌地方官員大多昏聵無知,清廷最高統治者既不知曉,也無暇顧及,致使西北邊陲發現的這一寶藏沒有得到應有的保護。西方列強組織的所謂“探險”隊乘機而入,大批珍貴的敦煌遺書被盜劫,先后流散到英、法、俄、日等國。時至今日,敦煌遺書分散收藏在歐、亞、美的9個國家的80多個博物館、圖書館、文化機構以及一些私人手中,其中英國大英圖書館、法國國家圖書館、中國國家圖書館、俄羅斯國家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收藏了敦煌遺書的主體部分。“我國學術界自1909年得睹敦煌文獻之時起,即開始對其進行整理和研究,經過我國學者和日、法、英等國學者的共同努力,以整理和研究敦煌文獻為發端的學術研究領域逐漸擴大,并形成了一門新的學科—敦煌學。”[13]敦煌學已成為一門國際顯學。
(二)與《陸機五等論卷》有關的其他敦煌《文選》寫本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陸機五等論卷》是敦煌本《文選》中的一部分。據學者考證,此卷與另外幾個博物館收藏的出自敦煌的《文選》寫本是同一卷的不同部分。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李蕭遠《運命論》殘卷(伯2645)、敦煌研究院藏李蕭遠《運命論》殘卷(敦研0356)、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陸機《辯亡論》(北新1543)、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陸機五等論卷》、上野精一藏卷第270本《辯命論》可以綴合為一卷,“五卷綴合后共三百四十三行,中間殘去《運命論》后半篇約二十一行及《辯亡論下》全篇”[14],“頗疑原本為早期從藏經洞流散出的敦煌寫本,原為長卷,經過了后人的裁切”[15]。
這幾件敦煌寫本在面貌上有一些類似之處。各卷線欄之上有淡墨行草書字跡,它們與《文選》正文沒有直接關系,有學者認為是后人校讀時所寫[15],也有學者認為是收藏標志[14]。各卷中有黃粉涂改之處,其中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陸機五等論卷》中部分“世”“民”“治”字涂黃避諱,而其他幾卷中并無此現象,有學者認為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陸機五等論卷》中避諱涂黃是后人故意為之[14]。
(三)《陸機五等論卷》的收藏、鑒定與刊布
徐俊先生在為饒宗頤先生主編的《敦煌吐魯番本〈文選〉》撰寫書評時,曾對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陸機五等論卷》進行過考察[16]。《敦煌吐魯番本〈文選〉》是第一部全面收集敦煌吐魯番《文選》寫本的專著,然而此書并未收入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陸機五等論卷》。饒先生在此書序言中說:“又《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法書大觀》收入之《五等論》,原為傅增湘舊藏,學界似有不同意見,本書暫行從略。”[17]徐俊先生對此做了一番考證:
“書潛”為傅增湘別號,此即“傅增湘舊藏”的由來。但《傅增湘藏敦煌卷子目錄》未予著錄,筆者又查閱了《藏園群書經眼錄》和《藏園群書題記》,二書幾乎囊括了傅增湘藏書及經眼圖書的全部題記,其中有關各種版本《文選》的題跋十余條,唯獨未及此《五等論》寫本,因此頗疑“傅增湘舊藏”說不確。另外,“有不同意見”者所指究為何人,意見發表于何處,亦遍查未得。后來筆者拜訪啟功先生,以此事求教,終于獲得圓滿解答。原來歷博本《五等論》與北圖本《辯亡論》原都是方雨樓的藏品。方雨樓曾求售于北圖趙萬里先生,但趙先生認為是贗品。—此應即“學界似有不同意見”的出處。方氏將《五等論》請傅增湘先生鑒定,當時傅先生病重臥床,由其子傅晉生先生取“書潛經眼”印鈐于卷末,對真贗未置可否。方雨樓也曾將《五等論》求售于啟功先生,啟先生知其非贗,但終以價昂未能購藏。方氏死后,兩個寫卷分別為北圖、歷博收藏。
根據徐俊先生的考證,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陸機五等論卷》和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陸機《辯亡論》原都在文物商人方雨樓手中,至于這兩個寫卷是如何從敦煌藏經洞流入方雨樓手中的,方雨樓死后這兩個寫卷又是如何被中國國家圖書館和中國國家博物館分別收藏的,這些具體過程不得而知,期待進一步的鉤沉。
20世紀80年代,我國曾組織文物鑒定專家進行過一次全國范圍的文物鑒定。從1983年開始,由謝稚柳任組長,啟功、徐邦達、楊仁愷、劉九庵、傅熹年、謝辰生任組員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前后歷時8年,行程數萬里,共鑒定了全國8萬余件中國古代書畫,揀選佳作編纂了《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一書,其中對《陸機五等論卷》進行了著錄,鑒定為唐代作品[18]。參與全國文物鑒定的楊仁愷先生在《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筆記》中稱此卷“敦煌物,書法精俊,不同于一般經生所寫”[19]。
《陸機五等論卷》的圖版曾經公開出版過兩次。第一次由《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法書大觀》第十二卷《戰國秦漢唐宋元墨跡》刊布[20],圖版為黑白照片。第二次由《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古代書法》刊布[21],圖版為彩色照片。本次是此卷的第三次公開出版,亦是首次公布全文彩色高清圖像。關于《陸機五等論卷》的文字內容已有學者進行了比較詳細的校勘[22],茲不贅述。
三、《陸機五等論卷》的書法特點
(一)楷書的起源與發展
楷書從隸書演變而來,肇始于漢末,三國時已見雛形,西晉時期有些楷書略存隸意,東晉時期楷書發展成熟。隸書向楷書的演變經歷了一個復雜的過程。隸書最重要的特征是波狀點畫,筆畫形狀呈波浪形,即“雁尾”,隸書的字體形狀趨于扁平。楷書對隸書的筆法和結構同時進行了簡化,這種簡化經歷了一個較長的過程:書寫時雁尾漸漸不再飄出,但其他筆畫還保持了隸書擺動的筆法和圓轉的意味;然后圓轉的用筆逐漸消退,筆畫漸趨平直;與此同時,提按的作用越來越明顯,起筆、收筆和轉彎處增加了動作,這些地方的形狀逐漸變得復雜起來;最后形成了以提按為主導、夸張端部與折點的筆法,字形變得方正。隸書與楷書本質的區別在于,隸書寫每一字時是連續不停地擺動加轉動,一個字的書寫是一個連續、均勻的運動過程,其中沒有著意的停頓;楷書則變為以一個筆畫為單位,起筆、收筆、彎折處動作集中,有明顯的延緩、留駐、停頓,每一筆畫都是一個獨立的節奏單位。楷書大約在東晉時期確立了自己的字體特征,此后,書寫者們在技巧、意境、模式等方面不斷地實踐探索,經過近3個世紀,到了唐代,各方面條件聚合在一起,促成了楷書的空前繁榮,迎來了楷書的全盛時期。
(二)《陸機五等論卷》的楷書特征
《陸機五等論卷》楷書字體的特征已經比較成熟,書寫時力量主要施加于端點和轉折處,筆畫以平直為主,字形方正。
這篇作品中的橫畫起筆有的是自然入筆,沒有著意的停頓,如“國”(圖1)、“王”(圖2)中的橫畫;有的橫畫起筆有著意的停頓,如“失”(圖3)中的長橫、“之”(圖4)中的橫畫。作品中大部分橫畫的收筆都有明顯的頓按。一些橫畫的中段明顯施力不多,如“是”(圖5)中的長橫,起筆和收筆頓按明顯,中段則一帶而過。這正是典型的楷書筆畫施加力量的方式。豎畫一般起筆、收筆都有頓按,如“利”(圖6)中的豎。撇畫起筆頓按,收筆時漸漸提筆,形成一個尖尾,如“創”(圖7)中的撇。捺畫一般是起筆頓按,收尾處再次頓按,然后輕輕挑出,如“敗”(圖8)中的捺。轉折處往往先停駐,頓按后再向其他方向行筆,如“之”(圖4)、“遺”(圖9)中的折筆。通篇來看,作品筆畫的起筆、收筆、彎折處動作比較集中,有明顯的延緩、留駐和停頓,每一筆畫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節奏單位,楷書特征明顯。
筆畫把漢字內部分割成大大小小各種不同形狀的空間,這些空間被稱為“單元空間”[23],單元空間的大小和形狀對字結構有重要影響。這篇作品中單元空間的大小相對均勻,很多單元空間的形狀接近方形,這是楷書這種字體單元空間的典型特征。把字結構外沿的端點連接起來,可以得到一個多邊形,這個多邊形的形狀對字結構也有重要影響[24]。這篇作品的單字外接多邊形基本都接近方形—長方或正方,這些都是楷書典型的結構特征。
抄寫圖書一般遵循一定的格式,紙張大小具有一定的規格,“上下要畫橫線,中間相距十八至十九厘米,然后再分割成寬一點五至一點八厘米的豎線,使每行抄十七個字”[25]。抄寫者一般會遵循這個格式,這樣可以很容易計算出一部書大體上的字數和用紙多少。為了保證每行字數的均等,同時也為了美觀的需要,一般單字的大小比較均勻,每列中字與字之間的空間也比較均勻。《陸機五等論卷》大體上也保持了這個特點,有的列中最后兩字或幾字比較擁擠,大概是為了盡量保證每列字數的均等。
(三)《陸機五等論卷》的裝幀形式
一部書一般是一張紙一張紙抄寫的,“等全書抄完后,再把紙張按順序粘貼起來,以一卷為單位,形成一個卷子”[25],“卷軸裝也稱卷子裝,是紙質書籍和文書出現后流行時間很長、普及地域很廣的一種裝幀形式。其做法是先將紙張按需要粘成長卷,再用圓形木棍黏結在紙的一端,閱時攤平,閱后將其卷成一卷軸”[26]。包括《陸機五等論卷》在內的大部分敦煌遺書都是采用卷軸裝的裝幀形式。
(四)關于抄寫者的推測
《陸機五等論卷》的具體抄寫者目前并不清楚。有學者對敦煌文獻書寫者的身份進行過推測,大致分為了高僧大德、文人儒士、官府寫經生、職業寫經生、政府官員、中下級佛教僧侶、學仕郎、百姓等幾大類[27]。此卷是《文選》的一部分,《文選》是當時文人學士普遍閱讀的書籍。此卷字跡工整、筆法精研、端正秀美,可以看出抄寫者受到過良好的書法教育和訓練,綜合各方面情況推測,此卷抄寫者的身份很可能是文人儒士。
(五)《陸機五等論卷》等敦煌遺書的書法史意義
敦煌遺書大部分是墨跡。墨跡和拓本是書法作品的兩種基本形式,墨跡是指書寫的原件,拓本是將書寫的字跡鑄造或刻制在硬質材料上,再經過拓制所得。墨跡中體現出的點畫的流動感以及流動中所表現出來的豐富的節奏變化,是書法具有生命力的關鍵,因此墨跡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漢末到唐代是書法史上字體變化最為劇烈的時期,由于歷史久遠,名家墨跡流傳較少,非名家的墨跡雖然藝術水平有高下之別,但它們往往帶有時代賦予的書寫動作和字形特點,因此對我們認識、研究這一時期的書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件文物的背后往往凝結著厚重的歷史。西晉陸機作了一篇出色的駢文《五等論》,南朝時被選入《文選》,從南朝到唐代,隨著《文選》的傳抄而廣泛傳播。某一個寫本在唐代或宋代的某個時刻不知何故被封入敦煌藏經洞,千年以后隨著藏經洞的打開,這個寫本經歷了一番尚不知曉的顛沛流離,最后被收入中國國家博物館妥善保存。《陸機五等論卷》涉及古代文學、古典文獻學、歷史學、敦煌學、《文選》學、書畫鑒定、書法史等多方面內容,值得進一步探討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