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深處

艾玥

一

被魏汐用刀子般的目光割在身上時，陳恒才清晰地意識到，外公去世了，老宅也沒了。

在建筑設計領域，外公是遠近聞名的大師，參與了許多建筑的設計工作，包括本市的地標性建筑——“月華”。退休后他回鄉下養老，老宅雖老，但價值不容小覷。宅子從外到內都由他親自設計，是集建筑設計之大成的“無價之寶”。

表姐魏汐是最“黏”外公的人，從小愛往老宅跑，后來還拿著鉛筆小心翼翼地模仿。

老宅門口有個葡萄架，夏天一顆顆葡萄黑紫誘人，畫累了的魏汐就到架子上摘葡萄吃。直到父母叫她吃飯，才磨磨蹭蹭回家。

可現在，她沒有了外公，也失去了老宅。

外公生前已將財產分配好，陳家得到了老宅，而奶奶生病急需一筆手術費，母親立刻賣掉了它。宅子很快以不錯的價錢賣出，陳家與新主人交接順利。

此時正是葡萄成熟的季節，小時候陳恒在鄉下過暑假，外公曾摘葡萄給他吃。那葡萄藤大概受到藝術的滋養，結出的果實又多又甜，飽滿的果肉、豐沛的汁水令他回味無窮。

陳恒喜歡老宅，也喜歡回味葡萄的味道，但奶奶的治療也不能等待，更何況，即使不賣掉，也要租出去。他在城里上中學，不可能在老宅定居，但陳家仍對魏汐心存愧疚。

這天，魏汐主動找到了他。她鬼鬼祟祟地鉆進房間：“你想不想去摘葡萄？”

魏汐告訴他，經過她多日的觀察，新主人白天搬東西，晚上不在老宅。這將是最后一次摘葡萄，想想那酸甜的口感，陳恒毫不猶豫地點頭。

他有意討好魏汐，找到了一串果實最多的葡萄。他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去勾葡萄藤，不料牽扯到主藤，整個架子跟著晃起來。

旁邊的老宅突然亮起了燈，燈光照在手足無措的陳恒身上。他往身邊看去，發現剛剛還等在一旁的少女早已不知所蹤。

老宅門開了，有人在門口站定，陳恒倉皇逃竄。

慌亂之中，他借著燈光瞥見那個戴眼鏡的青年，夜色與燈光將新主人的臉分割成兩面。他身后堆著一些形狀畸形的模型，蒼白的顏色分外可怖。

被騙了！

二

陳恒升入大學，恰好魏汐也在該校建筑系讀大四。經歷了上次的事情，即使是同校，陳恒也盡量躲著她，開學以來，他們沒再碰面。

周六，陳恒去醫院看望奶奶，回來的路上途經“月華”。

這座著名的建筑在外公的筆下誕生，成為市民的驕傲，城市的象征，也是一個優秀建筑設計師存在過的不朽證明。

建筑體根據“月華”這種光學衍射現象進行設計。外觀大氣清爽，玻璃透徹明亮。夜幕降臨，四周的地燈開啟，燈光映射在特質玻璃上，呈現一種紅棕色，由光的強度而改變色彩明度。內部則以藍調為主，創意和生活結合，足以看出設計師的巧思與人文關懷。

陳恒的視野放遠，某個熟悉身影闖進來，他條件反射地想躲，卻見收起畫板的魏汐若有所感地仰頭，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沖陳恒大力招手，還擠出一絲看上去假惺惺的笑容。

陳恒裝作沒看到，欲蓋彌彰地掏出手機，卻發現母親讓他到“月華”地下商場買菜的信息，只好懨懨地走向魏汐。

“來這里寫生？”他希望迅速結束寒暄，趕緊跟她分道揚鑣。

“算是吧。”魏汐咬了咬下唇，猛地抬頭道，“上次的事情非常對不起！阿姨已經告訴我賣宅子的原因了，我還那么任性……很抱歉！”

陳恒看她的表情不像作假，想到她又是表姐，此刻他也原諒了她。

尷尬氣氛緩和了許多，魏汐松了口氣。她為準備半個月后的B大建筑系的研究生面試，決定以“月華”為研究對象，剖析構造的設計創意。

她花了一下午的時間繪制、分析“月華”的剖面圖，現在，她準備進入內部繼續研究。

不算地下商場，5層樓高的“月華”走馬觀花地看完也要不短的時間，更何況魏汐是專業研究，等她考察完都夜幕低垂了。

女生獨自走夜路不安全，想到自己也要買東西，陳恒便與魏汐約定一小時后，不管各自的任務是否完成，都在一層入口處匯合，結伴坐公交車回校。

陳恒買完了東西，估計魏汐只顧著考察，沒吃晚飯，在小店里打包了一份餛飩拎在手里，在入口處等待。

15分鐘后，魏汐走了過來，幾綹汗涔涔的頭發散在額前。陳恒記得每層都有空調開放，她怎么還熱成這樣？難不成這一個小時里她在樓梯上爬上爬下？待走近，他才發覺她神色不對，她驚疑不定地喃喃著什么，好像世界崩塌了。

他只好把裝著餛飩的塑料袋舉到魏汐面前晃悠，她才回過神來。

魏汐食不知味的樣子讓陳恒有些氣憤，他特意挑了自己最愛的一家店，排了好長隊，她還不領情，真不識趣！

生悶氣的陳恒不愿再和魏汐講話，直到在車上瞥見魏汐竟然在搶周末回鄉下的大巴車票。

“你想家了？”陳恒好奇道。魏汐家遠，上大學以來除了寒暑假沒回去過。

魏汐臉上還是那副驚疑不定的表情，隨后搖搖頭：“不，我是要回去確認一件事。”

陳恒被勾起了好奇心，剛想接著追問下去，公交車到站了，只得埋下疑惑，目送魏汐朝宿舍樓走去。

三

“你能不能再陪我去‘月華一趟？”

一大早，魏汐便來宿舍樓下找他。她認真地提出要求，又忐忑地加上一句：“你要是嫌麻煩，就算了。”

滿頭問號的陳恒想了想，答應了：“沒問題，正好我周六也要去看奶奶，順路！”

像上次一樣，她松了口氣。聯系過去19年來和這個表姐的相處畫面，陳恒終于發現，每當她情緒緊張時，都會不自覺地提起一口氣。他不禁彎起眉眼：“那周六見！”

周六下午，陳恒如約而至。魏汐沒多言語，領著陳恒直到第五層，在一處玻璃窗前停住。

“月華”占地面積大，內部錯綜復雜，此處是建筑的深處，對陳恒來說很陌生。

難道這里的風景和其他樓層不一樣？正想著，便見魏汐從書包里掏出一疊厚厚的紙。他定睛一看，竟是建筑設計圖。

紙張在地板上攤開，魏汐指著其中一張用鉛筆標記了很多數據的圖紙，告訴陳恒，此處的外窗設計不符合國際標準，存在安全隱患。

陳恒看不懂圖紙，轉而打量著窗戶。玻璃被擦得纖塵不染，看起來沒什么不對的地方。況且，“月華”的設計師可是號稱“零失誤”的外公，怎么會存在安全隱患？

“你搞錯了吧？”

面對質疑，魏汐非常篤定地認為此處是設計師的疏漏，她用符合標準的圖紙和此處的設計圖復印件作對比證明自己的觀點。

陳恒明白了，可還是不太相信這種細微失誤能被她發現。當他看到圖紙上密密麻麻的數據分析時，又遲疑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頭：“上周你就發現了這個失誤，對嗎？”

魏汐神色凝重地點頭。“當時我也懷疑自己搞錯了。可是，”她握緊手中的圖紙，“我回鄉下把設計手稿找出來，經過一番考證，發現我的判斷沒出錯。”

陳恒也震驚異常，難怪當時她一副懷疑的樣子。

對她來說，外公是她最崇拜的建筑設計師，也是她心目中建筑領域的“神”。可還沒追趕上他，就要親手將他從神壇上推落。

四

“月華”是外公一生中最著名的得意之作。如果公開這個錯誤，對他的名譽有重大損傷，更何況，該處設計疏漏也只是可能存在不安全的隱患。

陳恒查資料了解到，這類隱患造成人員傷亡的情況屈指可數，而名譽一旦破碎，就無法彌補。他希望魏汐能隱瞞真相，更換研究內容。

她猶豫了。

陳恒知道魏汐對建筑設計有著近乎苛刻的認真，但他語氣嚴厲地告訴她，為了一個1%的不安全因素而損壞外公的名譽不值得。

一周過去，沒有相關這方面的新聞出現，想必魏汐也清楚孰輕孰重，沒有選擇公布。

B大研究生面試在即，魏汐周末回鄉下整理資料，陳恒也跟著回去。他還是不放心，想找機會看看魏汐到底有沒有更換研究內容。

可鄉下正好是農忙時節，陳恒被迫成為免費勞動力，根本找不到和魏汐說話的機會。

倒是看到她和那個戴眼鏡的青年一起進入老宅。那個夜晚把青年的樣子烙印在腦海，一看到那高瘦的身影，他就心虛。

不知魏汐什么時候和他認識，兩人相談甚歡，看起來已經非常熟悉。

面試時間也是周六下午，半個月來，這個時間段里發生了很多事情——遇見魏汐，冰釋前嫌，還有在“月華”深處發現外公的設計錯誤。

這個錯誤變成兩人之間的秘密，魏汐也因此被迫更換研究對象，用剩下的短暫時間來備考。

上次他為了隱瞞真相對魏汐說得嚴厲，兩人不歡而散。無論是誰，都能看出魏汐對建筑設計的熱愛和重視。上周奶奶病愈出院，陳恒的心也跟著放松下來。B大建筑系今年面試允許外校學生觀摩，閑下來的他決定去給魏汐加油鼓勁，他也想知道，這么短的時間里，她能呈現什么樣的答卷。

路上堵車耽誤了很長時間，陳恒趕到現場時，正好輪到魏汐，他趕緊凝聚萬分注意力，豎起耳朵認真聆聽。

魏汐并沒有陳恒想象得那么鎮靜，面對臺下建筑系的評委老師，她連續點擊三次鼠標才打開展示PPT。

她緊張地往下看去，不知看到了誰，緩緩地松了口氣，說明她已經鎮定下來。

陳恒也放心了，以魏汐的水平，面試一定沒問題。

他把目光轉向大屏幕上展示的PPT，被上面的標題嚇得心又提了起來。

堅定的聲音被話筒放大，響徹每一個角落：“大家好，我是12號的魏汐。我展示的主題是‘論建筑設計中標準的重要性，我將以市內建筑‘月華為例，進行深入闡述……”

五

她竟然沒更換研究對象！

陳恒的大腦嗡嗡作響，甚至聽不清魏汐說了什么。他眼尖地看到，有評委在拍照，估計用不了多久，設計失誤就會傳遍建筑設計界和設計師團隊，相關監督人員也將被問責。

他死死地盯著魏汐，恨不得想透過屏幕把她拽下臺來。她明知真相公開后牽扯眾多，為什么還做出這個選擇？

魏汐闡述得非常細致，從專業角度深入挖掘。面對評委的提問，她也不慌不忙，用數據和圖紙說服眾人。

她似乎忘記了面試要訣之一的微笑，全程是近乎面無表情的冷靜，在最終總結部分，才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在確定本次研究的主題前，我非常糾結和苦惱。因為，‘月華的主設計師魏川先生是我的外公，前不久，他剛剛因病去世。”

她眼里有微光閃動：“外公是我的榜樣，他讓我看到，可以用腦中的創意使參天大樓雄起，也能用手中的筆孕育出秀麗的園林，也是他，使我選擇了建筑系。出于對外公的敬仰和感激，我最初選擇以他的作品‘月華作為研究對象，卻無意間發現一處設計失誤。這個失誤非常微小，卻不是微不足道。如果每個建筑設計師都這么做，而沒有及時地發現、糾正，那么，建筑內人們的安全，每時每刻都會受到威脅。”

“建筑是為人服務的。身為建筑師，絕不姑息任何一個小錯誤，也決不能因為僅僅只有1%的安全隱患，就拒不承認錯誤。這是外公教會我的道理，也是成為建筑師必備的良知。作為親人，我會原諒外公的失誤，但作為一個愿意為建筑設計燃燒一生的人，我最終選擇不違背初心。我想，如果外公在世，他也會支持我的選擇。”

聽到這里，陳恒覺得臉上發燙，是他錯了。他的阻撓背離了外公視若珍寶的堅持，所幸，魏汐守住了原則和初心，也保住了外公真正的名譽。

魏汐面向臺下深鞠一躬，臺下靜默了一陣，鼓起掌來，經久不息。評委席中，有幾個教授露出滿意之色。

按照面試的正常流程，等待15分鐘后由導師宣布錄取結果。可魏汐沒有立刻下臺，她快速打開另一個PPT，重新拿起話筒：“接下來，請現任B大建筑系主任的范教授與我共同展示關于‘月華深處的設計失誤的解決方案。大家歡迎！”

還未等所有人反應過來，一個高挑的身影從評委席中站起來，朝臺上走去。

那人的眼鏡片在燈光的映射下閃動著鋒芒，步伐堅定而自信，正是老宅的新主人，那個戴眼鏡的青年。

魏汐看向他的眼里有敬佩，也有信任。

他們一個點擊鼠標播放PPT內容，一個將在15分鐘內，向在場的各位展示他們共同的成果，傾訴他們對建筑設計的熱愛與追求。

尾聲

陳恒拎著香噴噴的餛飩，再次回頭看了看那幢熟悉的建筑。

“月華”的建筑體被罩上了綠色的布，裝修機器的聲音此起彼伏，間或混雜著幾聲清脆的鋼架撞擊聲。讓他忍不住想起那個精妙絕倫的解決方案，那段發自肺腑的演講，那個神秘自信的青年，那個認真的少女。

老宅賣掉后，魏汐擔心外公的心血被糟蹋，偷偷潛入老宅，卻驚訝地發現原有的設計不但被好好保留，還仿照外公的風格增添了細節，使其更加完美。

原來，青年是外公的得意門生，也是他的崇拜者，更是陳恒的母親精心挑選的房主。青年在建筑領域上造詣頗深，當時嚇到陳恒的白色模型是他制作的建筑紙模。

魏汐得知陳母的苦心后，愧疚萬分，才向陳恒道歉。

得知原因的青年理解了魏汐，并答應她以后隨時都可以來老宅做客。兩人一見如故，他引導魏汐解決專業上的困難，也正是他鼓勵魏汐公開真相，并與她合力找出了最妥帖、工程量最小的完美解決方案。

這個方案迅速被政府部門批準，投入施工。

陳恒腦中浮現出魏汐閃閃發光的眼睛，那一刻迸發出的光芒，連最黑暗的夜空也能被照亮。

陳恒小心翼翼地把溫熱的飯盒抱在懷中，希望能給她帶去溫暖和支持。

他想，也許在未來的某天，他能和建筑設計師魏汐一起，再去“月華”深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