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荊

陸夏永遠記得,那個男人是在那個陽光熹微的清晨和媽媽簽好離婚協議書的。那年,陸夏正好念高三。那年,讓陸夏成長起來的不是高考,而是學會了“不原諒”。
燥熱難耐的7月,透藍的天空懷攬著整個大地,到處都是蟬兒撕心裂肺的鳴叫聲。陸夏準備好行李正要出門時,她聽見身后的男人說:“我開車帶你過去吧,現在天氣很熱。”
陸夏微微側過頭,冷冷地說:“不用。以前沒有,現在也不需要。”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帶上門,余光瞥見男人站在那里,時間就像靜止了一樣,周遭仿佛被抽走了氧氣般,令人感到一陣窒息。
老家就在離市中心不遠的小縣城,由于小縣城道路復雜,陸夏需要換乘3次公交車才能到達。顛簸的路程讓人倍感煎熬,陸夏看著窗外的綠化帶和建筑在不斷地倒退,記憶也被帶到了過去。
半年前,在那個被稱之為“家”的地方,爸爸是公司高管,雖然他因為工作的原因常年各地出差而不著家,但是自己還有媽媽。媽媽是市里的小學老師,一個樸素和善的女人,一個可以讓她感受到家的溫度的女人。
印象里,爸爸在這個家里似乎只是扮演著可有可無的角色,他總是在這個家庭缺席,不管是學校家長會,還是自己生病住院……取而代之的是媽媽十幾年如一日的陪伴,她會烹飪美味的菜肴,會把家收拾得整齊干凈,會在自己情緒低落的時候給予安慰。
然而,這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變了味。
后來,媽媽也變得和爸爸一樣,很少回家。再后來,家里的平和演變成了無休止的爭吵。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所有的恩怨都在半年前的那張紙上簽字結束。
陸夏把所有的過錯都歸結在那個男人身上,是他把工作看得比家庭還重要,為了滿足自己的成就感,犧牲了媽媽,也犧牲了這個家庭。可他卻連一點愧疚感都沒有。
抵達目的地時,陸夏看到前來接自己回家的奶奶,汗水濕透了她的上衣。她一把接過陸夏的行李箱,心疼地責怪道:“你爸也真是的,這么熱的天,都不知道送你過來。”
“他有說,”陸夏頓了頓,“被我拒絕了。”
“傻孩子,有些事情,以后你就會明白。”
新的房間被奶奶布置得很溫馨,清新的小碎花壁紙,嶄新的木質書桌和小床,窗戶一打開,就能看到滿院盛開的鳳仙花。陸夏滿足而疲倦地躺在床上,隱約中聽見奶奶在外頭說:“小夏已經到了,你不用擔心。”
窗外的風徐徐地吹進來,陸夏閉上眼睛,她始終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和媽媽離婚。
媽媽走得很決絕,陸夏是知道的。
那個傍晚,落日的余暉灑遍了整個天際,溫煦,卻又帶著幾分清冷。陸夏見媽媽提著行李箱出了門,進了一輛小轎車,直至小轎車消失在陸夏的視野中,陸夏也沒有看見媽媽回過頭看她。陸夏一直站在原地,她希望媽媽能突然回來,可是她等到天黑了,心也在那一瞬間恢復了平靜。
此后,陸夏就失去所有有關媽媽的信息,手機永遠是關機,各種社交媒體也都沒有任何消息和動態。
小院時不時微風輕拂,風中夾雜著7月鑠石流金的躁動。
“奶奶,你知道媽媽住哪里嗎?”自從陸夏和奶奶住一起之后,她經常不經意間就會問奶奶這個問題。
奶奶戴著老花鏡,腿上放著一件掉了線的褲子,手里的針線不斷地一來一回,她每次都很平和地說:“奶奶這輩子都住在鄉下,哪里會知道呢?”
可是在陸夏看來,奶奶一定是知道的,只是她不愿意說而已。這一切就像是他們三人事先商量好了一樣,那個男人和奶奶對于媽媽的行蹤緘口不言,而陸夏也無法聯系上一直刻意躲避自己的媽媽。
半年前,媽媽剛搬走的時候,陸夏就問過那個男人:“如果你心里只有沒完沒了的工作,你為什么要娶媽媽,又為什么要生下我?”那個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翕動著嘴唇卻始終一言不發。
他不回答,卻也未曾收斂,家里還是少有他的身影,自從媽媽走后,家里變得更加沉寂。一個人的功成名就,難道真的比家庭還重要嗎?陸夏始終都想不明白。
“奶奶,我很討厭他。”鄉村的夜色格外清涼,陸夏和奶奶躺在小院里的竹床上,她挽著奶奶的胳膊,“討厭他心里只有工作,討厭他和媽媽離婚,討厭他不告訴我媽媽現在住在哪里,討厭他讓我沒有家的感覺……”說著說著,陸夏一頭扎進奶奶懷里,周遭原本清一色的蟋蟀嚁嚁叫聲,就此多了陸夏的嗚咽。
奶奶輕拍著陸夏的后背,許久才安慰道:“你媽,她在A城。”
陸夏愣了一下,生怕是自己產生的幻聽:“媽媽……真的在A城?”
奶奶點點頭,隨后又補充道:“聽你爸說,她明晚的飛機,移民去加拿大。”
“加拿大……”陸夏突然間意識到什么,驚慌失措地跑回房里撥了那個男人的號碼。
許久,對方才接起電話,音色沙啞,語氣溫和:“小夏……”
“媽媽住在A城對不對?告訴我,她住在A城哪里?”陸夏幾乎是扯著嗓子和那個男人對話,然而,電話那頭卻沒有任何聲響,陸夏癱坐在地上,“爸……告訴我好不好?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祈求的聲音,幾近絕望。
第二天,東方微亮,陸夏就搭上最早的一班公交車去了火車站,原本焦躁不安的心一直等到動車響起出發的警報聲才稍稍平靜。
如果不是為了能夠見到媽媽,陸夏不會叫那男人“爸”。陸夏清楚地記得,從媽媽搬走的那一天開始,她就沒再叫過他“爸”,因為不原諒,那個字便再也難開口。
動車快到站點時,陸夏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她倏地拿起手機,看到上面的來電備注,目光一下子就亮了。
“小夏,”仿佛跨越了時空,這是半年來,陸夏第一次聽到媽媽的聲音,“等下媽媽在出站口接你。”
“好,好。”陸夏停頓了3秒,又趕緊補了聲“媽媽”。
兩人都在電話里笑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陸夏感覺媽媽似乎笑得有點苦澀和生硬。
大概是因為自己過于突然的前來,媽媽有點不知所措吧。陸夏想。
下了動車,陸夏看著路標大步流星,臨近出站口時,她看見了媽媽,身著寬松的米黃色連衣裙站在人群中央,臉上滿是笑容。
而陸夏,呆住了。就在幾分鐘之前,陸夏還在想,等見到媽媽以后,哪怕自己還是在怪她這半年來的避而不見,那也一定一定要給她一個熱烈的擁抱,她真的好想她,特別想。不曾想,幾分鐘之后,陸夏的腦海里只剩一片空白。
媽媽一手抱著肚子,一手拉過陸夏的手,神情有些不自然,卻還是笑著說:“走吧,我們去打車。”
一路上,陸夏和媽媽都沒有開口說話,車上的氣氛變得尷尬起來。出租車駛上大橋時,陸夏看到了波光粼粼的大海,過于強烈的光反射讓她覺得雙眼有點難受,就用手揉了揉眼睛。
眼淚,最終還是猝不及防地下來了。
“小夏,對……對不起。”媽媽用手抹過陸夏臉頰上的眼淚,把陸夏擁進懷里,“真的很抱歉。”
陸夏深深地吸了口氣,準備環抱媽媽時,媽媽的肚子動了一下,陸夏仿佛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敵意,她放下了手,任媽媽撫摸著自己的頭,反復說著“對不起”。
午餐選在咖啡街,陸夏跟著媽媽進了一家素食館,館內充滿禪意的裝修風格讓陸夏心生平靜。
“媽媽……什么時候重新有了家庭,”陸夏把頭埋得很低,“我都不知道呢。”
“小夏,媽媽當時……”她的聲音很弱很弱,“不是你爸要和我離婚,而是我……和你爸離婚前,已經有小寶了。”
媽媽的話恍若四周涌進巨大的洪流將陸夏淹沒,陸夏只覺得一陣窒息。
從A城回程的時候,陸夏腦海里閃過的都是媽媽的話語。
“比起爸爸的工作繁忙,媽媽也許更讓你感到不堪吧。”
“他一直不想讓你知道,所以,所有的過錯,他都攬在自己身上了。”
“小夏,你爸爸……真的很愛你。”
“有些事情,以后你就會明白。”當初奶奶說這句話時,陸夏不以為意。現在,她開始明白了,原來真正愛你的人,才甘愿為你默默忍受所有的不公與委屈。
陸夏回到家里,奶奶對陸夏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傻孩子,你還討厭你爸嗎?”陸夏低下了頭,聽見奶奶說,“你那小屋子,就是你還沒來的時候,你爸特地回來給你布置的。”
原來,他對她的愛細微得讓人無法察覺,而她對他卻充滿了敵意與不諒解。
現在想想,是自己錯了呢。
陸夏回到房間,她再次撥出了那個號碼,電話一接通,陸夏就說:“爸,我見過媽媽了,以后那個小孩子,一定很可愛。”
許久,電話那頭才回應說:“你才是最可愛的孩子。”
“爸,對不起。”
“傻丫頭,我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