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美
詩與永恒
時間似乎在日復一日的重現中帶著我們往前去,而記憶時常提醒你,“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人如何不同?這是一個殘酷的問題。大約公元680年后,滿世界尋不見唐人劉希夷,他三十而沒,他的詩歌《代悲白頭翁》替他活著,且青春不老。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這首名曰《彈歌》的詩,流傳于上古時期的中國,即早于夏朝建立的公元前2070年以前。多么遙遠的往昔! 創作了這首歌謠的獵人是誰呢? 知否,知否,他(她)用如此簡潔的四個詞語,為人類的詩歌藝術奉獻了一朵永不凋謝的源頭之花。
古埃及有一首贊美死亡的詩:“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沒藥的香味,/像微風天坐在風帆下。/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荷花的芬芳,/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雨后的晴天,/像人發現他所忽視的東西。/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人被囚禁多年,/期待著探望他的家眷。”(《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當我讀著這首迷人的詩篇,沒藥的香味仿佛就在鼻息之間, 遙遠的古埃及的荷花也是我眼前的荷花, 幾千年前落在古埃及人身上的雨水也落在我的身上。
何謂永生,是靈魂脫離一具軀殼后,又進入并依附另一具軀殼而存在,如此往復嗎?這種懸而未決的期許,總是令人懷疑。與之相比,我更傾向于相信,人作為肉體的存在是有限的,而超越肉體的精神卻可以成就永恒的理想。
詩是記憶的侶伴, 詩更是哲學的姐妹。詩不喜歡論證,它總是力求用最簡單、最輕巧、最美妙的言說談論哲學背負的沉重命題,并溫柔地接近對象的本質。正如加拿大詩人洛爾娜·克羅奇所言:“詩歌總是試圖說出無法被說出的東西,詩歌要回答一些縈繞著我們的大問題,諸如‘我們為什么存在之類的大問題,詩歌試圖用聲音靠近神秘,引誘你進入一個不同的認知世界。”我非常認同她的說法,更喜愛“麥子在風中生起漣漪/像一只大虎/皮膚下的肌肉”這樣神奇的詩句,我相信,她的《虎天使》一定會比她本人活得長遠。
想說什么呢?
詩人死了,還有詩,還可以———有詩。
詩與死亡
人忌諱死亡,又為何熱衷于談論死亡?
因為“肉體凋謝了,它的歡樂消逝了”,痛苦也消逝了,愛恨也消逝了,世上的一切再與那死去的人無關,他與世界的聯系從此中斷, 他曾經的存在殘留在最親近的人的記憶里,直到那最親近的人也從世界消逝。這是一件多么令人不甘的事!
最要緊的,死亡是一條無人返回之路。人在活著的時候即使談不上活得明白、活得通透,至少對生命存在的過程,即生、老、病是怎么回事,還是知道的,但對生命消失的過程就一無所知了。死亡的時刻何時到來,以及死后怎樣,死去的人從不曾“回來”告訴你。
活著的人永遠只知“這邊的事”,不知“那邊的事”,讓天性好奇的人類受盡思慮之苦。哲學、宗教、藝術、科學,無不嘗試探尋死亡之鄉,而在所有的途徑上,幾乎可以肯定地說,詩人是那最溫情的探尋者。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在清點年歲的暗夜里,/在清算歲月的暗夜里,/但愿還我我的本名!/當東方天階上的神圣/賜我靜坐在他身旁,/當諸神一一自報大名,/愿我也記起我的本名! ”(《牢記本身,勿昧前因》)這首詩歌,出自古埃及詩歌重要文獻《亡靈書》,產生于公元前2400年,發現于金字塔中的銘文。詩歌中那個“活生生”的亡靈在飄忽的下界,既殷切地渴望塵世把他的“本名”———即“自我”———還給他,使他能夠帶在身上,又囑咐自己當復活的時機到來,關鍵時刻切莫忘了“自我”,否則,或者得不到復活,或者不知復活之后為何物。五千多年前的古人對死亡就有這般心思了,可以想見,人類是怎樣迷戀于死亡的玄想。
艾米莉·狄金森是寫死亡詩的高手,在她的諸多死亡詩中, 我最喜歡的是這首“由于我無法駐足把死神等候———/他便好心停車把我接上———”, 這是詩的開頭,詩人風趣地點明,活著的人總是忙忙碌碌,而死神無時無刻不在耐心恭候。接著詩人寫到“我”在死后靈魂的經歷,怎樣坐在車上經過學校,看見“學生娃娃/圍成一圈———爭短斗長———”,又經過田野、夕陽,最后“我們停在一座房舍前/它好似土包隆起在地上———”,直至經由墳墓,“馬頭朝著永恒之路/這也是我最初的猜想”,全詩結束。每讀此詩,我都會會心一笑:如果死亡是這般可愛的一次旅行,死亡真的沒什么可怕啊!
我在很小的時候曾經歷過兩次喪親之痛, 先是十四歲的姐姐,后是十九歲的哥哥。死亡也因此成為我迷戀的詩歌主題。不夸張地說,我總是寫著寫著就會寫到死亡上面去。我的全部作品當中約有五分之一跟死亡有關。比如《我有野心,自稱靈魂》,設想自己死后,靈魂會因活著時喜愛荒野的“野心”而與“野花、野草、野牛、野馬”為伴。比如《傍晚,因為要下雨》:“傍晚,因為要下雨/天空提前暗下來/我愉快地想起電影院/很快,又陷入悲哀/告訴你吧,任何活著/都沒有死亡更無聊/白晝或黑夜,唯有/躺著———這一件事/有時是躺著,聽風/現在是躺著,等雨/雨來了,有許多手指敲窗戶/我在無盡的回憶里想到你/你印在玻璃上的朦朧的臉/突然挨了閃電一鞭子/隨后是更急切的手指敲窗戶/我流淚,卻不能起身/后來,雨停了,手指敲窗戶聲/淹沒在———寂靜的巨大里”。這首詩是玄想一個人在肉體死亡之后,靈魂困在軀殼里會怎樣無助。
詩是經驗,詩是想象,詩是經驗的大地上開出的想象的曼妙之花。
詩與時間
圣·奧古斯丁說:“時間是什么?你們不問我,我是知道的;如果你們問我,我就不知道了。”
時間也像死亡一樣,令人又著迷又困惑。
時間存在于萬物之中,卻在人的感觀之外,不可見、不可觸、不可嘗、不可嗅,你只能憑借事物的變化感覺它的在場,就像風一樣。某日在街上遇見一對祖孫,奶奶催促小孫女:“快點走吧,起風了! ”小孫女天真地問:“風在哪呢,我怎么看不見風? ”奶奶回答:“風在樹上呢,你看那些樹,都被吹斜了! ”
我相信,以詩人的敏感而論,每個詩人都是時間的“過敏癥患者”。
德里克·沃爾科特在著名的《白鷺》中寫道:“細察時間的光,看它經過多久/讓清晨的影子拉長在草地上/讓潛行的白鷺扭動它們的喙與頸……/因為嘈雜的鸚鵡在日出時發動它們的艦隊/因為四月點燃非洲的紫羅蘭。”沒錯,農耕時代的人們,甚至是現在上了年紀的老人,總能從事物投在地上的影子的長短,動物的活動規律,或植物的花開花落,大致判斷出時辰或鐘點兒,以及時序的變遷與更迭。
奧地利詩人英格波克·巴赫曼的“時間”,向我們揭示了它的無情性:“緩刑期滿的時間/在天邊隱約可見。/你愛人在那兒陷進了沙里,/沙漲得齊了她飄散的頭發,/它打斷了她的話,/它命令她沉默,/它發現她活不長了/每次擁抱之后/都準備永別。”(《緩刑的時間》)在詩人看來,對于任何人而言,死無疑是必然的刑罰,生則是延遲處決的“緩刑期”,時間的沙漏遲早會淹沒我們,以及我們深愛的人。
在我自己的詩寫中,“時間”始終是不棄的主題。我不記得寫過多少跟時間有關的詩句, 它們也許不夠優秀,卻是屬于我自己的詩意地觸摸時間、試探時間的方式。比如,“今晨,沿著茉莉花的枝條,我找回/逝去的七天,它們潔白的花瓣/有時間清新的體香、純真的臉”;“時間,這古老的貓科動物/喜歡弓著身子注視眼前的一切/它那厚實的肉掌總是輕起輕落/從不踩疼我們的尾巴”,“這是一條不凍的河/也是一條永遠不會因干旱少雨斷流的河/它推送生命,又暗藏漩渦”……
如果我活著, 我希望能這樣不斷地用詩歌撬開時間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