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同和
古代詩歌是一種主情的文學體裁,通常以抒情的方式,集中地反映生活;用豐富的想象、富有節奏感、韻律美的語言和分行排列的形式,抒發詩人的思想感情。
祖國山河壯麗,物華天寶,引發古往今來文人雅士、遷客騷人瑰麗想象和創作靈感,詩人們感物言志,觸景生情,無論狀物繪景,敘事寫人,或抒情寓理,都能“情同景共,思與境偕”。
星移斗轉,時過境遷。我們已無法復制詩人的思想,也不能還原當年的生活。讀詩會意,擷秀咀華,反復誦讀、感悟,卻不乏“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之惑。然后再三咀嚼,輔以大家名宿品評點化,可望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感受作品的幽境美景,破解多重密碼,感悟百味人生;進而穿越時空,“精騖八極,心游萬仞”“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走進詩人的心靈世界,獲得多維的審美愉悅。
本文擬拾取“昆山之片玉,桂林之一枝”,吟詠體悟,冀與朋友們分享。
張繼(約715~約779)《楓橋夜泊》,一詩名天下。但詩人另一首七律,卻鮮為人知。
會稽郡樓雪霽
張 繼
江城昨夜雪如花,郢客登樓望霽華。
夏禹壇前仍聚玉,西施浦上更飄紗。
簾櫳向晚寒風度,睥睨初睛落景斜。
數處微明銷不盡,湖山清映越人家。
張繼擅長寫景,常寓誠摯感情于生動景物摹狀之中,雪霽登樓,其情與景、意與象,在他的筆下將怎樣完美結合,以達到渾然莫辨的境界呢?
云開雪霽之時,詩人登上古郡城樓,近觀遠眺,玉砌銀妝;素雅、潔白、秀美、靜謐,仿佛置身仙境一般,心靈因之凈化,神情格外愉悅。但是,“獨在異鄉為異客”的郢楚游子,避難而到吳越之郡,欣喜之余,卻有了特別的感悟:不遠處,臥龍山上,有春秋越大夫文種的墳塋,想當年,他為越國復興立下了汗馬功勞,到頭來卻被勾踐賜劍自殺;遠眺處,夏禹陵墓之前,分明積雪聚玉,潔美無比,這位治水有功,后東巡狩至會稽而卒的古賢,總算得到了人民的愛戴與尊敬。換一個方位看,西施浣紗的水濱,似有素絹白紗在眼前晃動,只可惜這位受命于國難之時的絕代佳人香銷玉殞之后,還遭世人非議責難……詩人緣情寫景,已入有我之境:從而對安史之亂后避難江南的顛沛生活憂恐不已,對“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日漸衰微的唐王朝有所影射。向晚時分,倍覺清冷,只好放下窗簾,無心再去欣賞那落日余輝下的“紅裝素裹”;此時紅日漸隱,臥龍山的風光與鏡湖的景色尚清晰可辨,令詩人悲欣交集。
這首七律,清純素雅,意象深微。詩中所描寫的景物和所涉及到的歷史人物,不但與吳越會稽相關,而且與冬日雪霽相諧,詩人的情思就在這描述之中得以表達。可謂絕妙!
宋之問(?~712),初唐著名詩人,大起大落,榮辱無常。遭貶后,來到清新秀美的山水之間,他開始蕩滌心靈,升華境界。曾幾何時,詩人在浙江越州游歷時,寫有著名的《祭禹廟文》,真誠歌頌大禹治水拯民救災的千古圣德:如今再度謫貶廣西欽州,專程繞道,拜謁舜祠,瞻仰帝舜巍巍神廟,追懷重華赫赫奇功。且撰五言古詩以抒懷:
舜祠
宋之問
虞帝巡百越,相傳葬九疑。
精靈游此地,祠樹日生輝。
禋祭忽群望,丹青圖二妃。
神來獸率舞,仙去鳳還飛。
日暝山氣落,江空潭靄微。
帝鄉三萬里,乘彼白云歸。
游歷舜帝長眠的澄江碧水、童山青巖之時,適逢金烏將墜,玉兔漸升。俯仰之間,空靈明凈,萬籟俱寂,令詩人浮想聯翩。回想自己在官場文壇的功過是非,不勝感慨萬分。
舜帝以耄耋之年南巡,為解百姓之憂苦;詩人以謫貶之吏南下,為仰圣賢,尋解脫,悟禪機也。宋之問政治上無足稱道,品行也多有可譏,與舜帝不可同日而語。時隔千載,面對“日暝山氣落,江空潭靄微”的空寂之景象,追懷舜帝之功德,反省自身之榮辱,終悟“帝鄉三萬里,乘彼白云歸”之玄,歸路何遙遠,初心何澄明。至此,心境遂漸趨平和。只可惜他悟覺太遲,不久被皇上賜死。不知臨死前是否蒙太奇般地輪番突現夏禹虞舜的偉大人格和自己的卑微人生?倘若上蒼再給詩人一次做人的機會,他將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做個好官,歸耕壟畝,退隱山林,抑或遁入空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真能再生,他將因拜謁禹廟,奠祭舜帝而頓悟,絕不至于重蹈覆轍。
再看李白的送別詩:
金陵酒肆留別
李 白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江南水鄉,暮春季節,東風駘蕩,楊柳依依。詩人即將離開金陵,入店獨酌;金陵子弟聞訊,紛至沓來,盡地主之誼,表惜別之情,于是主客“各盡觴”,特別溫馨可人。此一別,既無淚花,也不見哀愁,甚至連牢騷都沒有;只有醉而不醉,不醉而醉的快意。讀著讀著,讀者也會醉的。醉于酒,醉于情,抑或醉于春?只覺得暢快淋漓,寵辱皆忘。清代學者沈德潛批曰:“語不必深,寫情已足。”精當之極也!
值得玩味的是,楊花柳絮,并無香與不香可言,但詩人居然能嗅到“滿店香”。酒香,店香,還是人香,心香?只可意會而難以言傳也!事實上,有“吳姬壓酒”,恐怕連神仙也站不穩了,更何況是須臾也離不開美酒佳釀的李太白呢?加之“金陵子弟來相送”,人氣極旺,熱鬧非常,主客“盡觴”,眾人皆醉,亦在情理之中。則“風吹柳花滿店香”之“香”,亦得以詮釋。詩人豁達輕快,灑脫飄逸之形象遂躍然紙上矣!
柳宗元(773~819),官場失意,愁苦一生,謫貶永州之后,放浪形骸,移情幽遠,寫了不少“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好詩。請欣賞:
摘櫻桃贈元居士時在望仙亭
南樓與朱道士同處
柳宗元
海上朱櫻贈所思,樓居況是望仙時。
蓬萊羽客如相訪,不是偷桃一小兒。
柳宗元與佛門有不解之緣,一輩子都崇尚佛學,潛心佛經。謫永期間,無所事事,常與僧人道士交游;潛移默化,其詩文作品所表現出來的思想矛盾、感情煎熬、種種無奈和頓悟偶得,與佛門好友的弘法開導不無關系。
望仙亭可謂“凈土”,諸道友皆是高人;摘桃贈友,與知音同處,更是樂事。于是騁目遠眺,遐思邇想,已入“梵境幽玄,義歸清曠;伽藍凈土,理絕囂塵”之境。能與同道好友在此登高望遠,飲酒賦詩,可暫時解脫,甚至忘我!而以“不是偷桃一小兒”自謔,頗耐玩索:去國懷鄉之苦、傷春悲秋之憂似不見了;然現實殘酷,運命多舛,此等樂趣,曇花一現而已。
全詩蘊情悟禪,含蓄地表露了柳宗元落拓失衡的復雜心靈:與友人交游,寬慰愉悅;思自身沉浮,凄婉哀愁——“二難”伴其左右,揮之不去矣!
晚唐大詩人杜牧(803~852)曾在揚州做官,寫了不少意象深微情感綿長的好詩,通常是“一景一情”,景則清麗,情則俊逸,為歷代詩家奉為精品。贈別詩不拘一格,常將歡愉與傷痛,追懷與向往,得意與失落纏繞在一起,更是形象感人。
聊舉一例:
贈別(其一)
杜 牧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四句詩,一句一意象,蒙太奇般,似互不關聯;但稍加玩索,便可發覺,句句相承,渾然一體。全詩均緊扣“春”:青春少女,初春豆蔻,春風十里,春光盡占。句句俱深蘊“美”:少女姿態美,春花蓓蕾美,古城繁華美,眾星拱月美。詩人綜合使用了摹狀、比喻、映襯、烘托等修辭手法,極贊這位揚州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天仙之美;如今,卻要與這等絕色知音相別,其情若何,可想而知也!
用字平實,通俗易懂,甚至明白如話,但其韻味卻悠遠綿長,“不務奇麗而求高絕”,是本詩一大亮點。如“卷上珠簾總不如”句,究竟不如誰,誰不如,何處不如,均不言而喻。“卷上珠簾”亦大有講究:不但使“總不如”有了依托,而且將昔日揚州的繁華作了渲染,從而奏眾星拱月之效。這些運思遣詞的工力,爐火純青,已達到“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以意勝而不以字勝”的至高境界。
鄭思肖(1241~1318),原名之因,宋亡后改名思肖,因“肖”含國姓(“趙”)。其居室題額“本穴世家”,為“本”下之“十”移入“穴”,即成“大宋世家”。
鄭思肖是宋末著名愛國詩人、畫家。筆下墨蘭香草,花葉蕭疏而無根土,意大宋痛失國土根基。奇書《心史》,深蘊憂國憂民熱腸,匡復大宋信念,畢現民族氣節。書成,詩人用鐵盒封函,深埋蘇州承天寺井中。356年后,明崇禎十一年(1638)冬,寺僧疏浚井道,奇書方得以重見天日。
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元兵長驅直入,占領蘇州。第二年正月,南宋小朝廷搖搖欲墜。詩人感念時事,悲憤至極,作《德祐二年歲旦》二首。此為其二。
德祐二年歲旦(其二)
鄭思肖
有懷長不釋,一語一酸辛。
此地暫胡馬,終身只宋民。
讀書成底事,報國是何人?
恥見干戈里,荒城梅又春!
全詩8句,無一句不敘驅寇復興之事,無一字不表忠君愛國之情。
首聯寫“亡國恨”。國土淪喪之傷痛,扼腕悲歌之酸辛,常懷不釋。頷聯話“復國心”,意蘊豐饒:痛“胡馬”踐踏,人神共憤;嘲元兵犯境,暫去浮來;彰宋民衛國,生死如一;信終有一日,收拾河山……這一聯,鍛字煉句,極為精妙:如以“暫”抑“胡馬”,用“只”揚漢節等。
頸聯宣“書生意”。讀書之人,雖手無縛雞之力,但為了江山社稷,人人都報國以志,萬死不辭。
尾聯繪“冬后春”。一則申言,干戈頻起,國之奇恥;一則寫實,“嚴冬”已過大半,“荒城梅又春”,春光微熹就在眼前;三則期盼,復興大宋,指日可待……這一聯,抑而后揚,予人以莫大鼓舞。
要之,此詩堪稱“朝朝向南拜,愿睹漢旌旗”的絕妙好詩。
李夢陽(1473~1530),明弘治七年(1494)進士,為官剛直不阿,以致屢屢入獄。他倡言復古,是明代“前七子”領袖人物,其詩文求臻“天地自然之音”,尤擅將遭遇和情感蘊蓄其中。有詩為證:
舟經湘口
李夢陽
湘筠寒翠滿,白日起秋云。
美人杳何處,江氣長氤氳。
手持紫玉琯,遙望青霞君。
藹藹波水暮,何由致殷勤?
時值寒秋,天高氣爽,俯仰顧盼,水凈山明。舟行經湘口,山光水色倏然入目卻又稍縱即逝,令詩人思緒萬千:湘竹青青,凝蒼疊翠,落日沉沉,鍍白鑲金,全不見“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意蕭條,山川寂寥”的悲戚之景,只覺得諧和、雅致,只覺得秀美、溫情,真讓人樂不思蜀!恍惚間,云氣氤氳之處,山光水色之中,見一絕色女子,手持玉笛,輕移蓮步,飄然而至;仙樂陣陣,迎送著往來其間的遷客騷人。這女子當然不是巫山上那“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的朝云姑娘,然而她的“遙望”卻與朝云姑娘的期盼同樣有著“等待戈多”般的惆悵和憂傷,虛幻縹緲而杳不可及。因而詩人在愉悅之中有了些許哀愁:他可能聯想到“屈子柳子瀟湘摘句”的苦澀,聯想到娥皇女英慟悼帝舜的悲戚,聯想到奸臣當道宦官專權的蠻橫,聯想到忠君報國廉吏行政的遭際……但也許什么還沒來得及想,一切幻象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湘口水波,柔情萬種,律動著,奏鳴著,色彩流動,旋律流動,特別令人陶醉!多情的瀟湘啊,你何以殷勤好客而至此耶?以此作結,頗有令讀者“官知止而神欲行”之奇效——湘口之所見聞,至真至純至潔,與官場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殘酷現實大相徑庭——醉翁之意不在酒,個中三味,令人玩賞不已。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