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紀云
幾千年來,中國遺世而獨立,并因此發展和鞏固了自己的獨特文明。然而近代中國,不堪回首,老大的帝國,就像一只精美的瓷瓶,被強勢文明擊得支離破碎。一部近現代史,既是一部血的歷史,也是一部弱勢文明依附和模仿強勢文明的歷史;百年新詩,不能例外,也是仿寫與尋根糾纏交錯的歷史,至今猶然。與此同時,漢語新詩以其不可抗拒的發展,從陶淵明、杜甫、黃庭堅的陰影下解救了我們,帶來了全新的可能;未來的漢詩該是怎樣的一種面貌,今天的我們該怎樣書寫?這是我多年來一直苦求而不得其解的難題。
如同阿拉伯文明是西方文明的乳母,當代現漢新詩也不得不認西方現代詩這個“養父”。因為新詩與傳統確實存在一種斷裂。但我的體會是,對世界的看法、命名的能力,技術的創新,要向西方學習,要深入地學,但意象、內容、意趣、與生俱來的中國音色、以及詩與時代的關系,非得從老祖宗那里問個究竟不可。
在這樣的時代,學習西方文化仍然是必要和必須的,這是前提。而同時,作為詩人,我們敏感的心靈,應該聽得到陶淵明、李白、杜甫、曹雪芹的召喚。要寫下去,我們必須自覺意識到,一個民族的文學,不應長久處于“仿寫”的狀態,而淪為西方現代文學的“東方亞種”。我們必須開鑿另一條運河,以保證現代漢詩與中國古典詩歌的偉大傳統血脈相連;必須堅守和發展民族精神、民族文化和民族語言的審美性格。正如詩人、評論家陳超所說,我們必須“探尋屬于本土經驗的話語‘裝載單”。“在中外文化碰撞和對話的寫作語境中”,完成“對自己所屬的‘中國情感經驗、中國話語場域的深入辨認和挖掘,對扎根于本土的人民、歷史、文化和文學系譜的自覺承繼和創造性的變構”。
語言和山河一樣古老。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如果從詩歌角度來看,就是要復興偉大的漢語(古典詩人運用它取得了舉世罕見的成就)。在當今這樣一個后現代的世界舞臺上,把古老的漢語真正轉型為富有活力的現代漢語,同時更要帶有很深沉的中國文化基因,這是我們這些寫作者不可推卸的使命,也是對我們寫作的巨大考驗。
我很想作一些新的探索,特別在如何繼承發展古典詩歌傳統方面。此前,受錢鐘書《宋詩選》影響,黃庭堅的詩讀得不多,印象不深。而今,我越來越發現他詩歌里有豐富的“現代性”。他的詩精雕細刻,痩硬拗峭。不僅體現他在學習前代詩人特別杜甫時,所體現的創新精神,他的語言確比“閱世老松”還奧妙,還蒼勁有力,而且,他所展現的詩的內核,即他的“思”,更讓我驚訝:如此精準深刻,且跳躍轉換,含蓄隱晦,豐富多彩,富有魅力。從這點講,我認為對現代漢詩寫作,更有學習借鑒的意義。杜甫當然偉大,然而,“文學憎惡重復,詩人依賴語言”。這方面,黃詩更值得我們注意和深入學習。
在這樣的時代,詩人必須具備一種超常的誠實和勇氣,面對歲月和世界的變遷,介入時代生存和生命的內部,忠誠地記錄下我們的聲音和我們的經歷。在文學中,優秀的獨特性不是別的,正是記錄心靈語言的完美的真實,而心靈的真實,同時也正是時代的真實。當代詩人要對現實足夠關注,對現實一定要有清醒的認識,對自己生活的時代有更深更廣的思考和準確的判斷,這也是文學的基本功。
我時常想著這句話:詩人何為?晚間行路時,灌木叢里有時會突然竄出來一只野貓,它看著你,你也看著它,就這樣彼此對望了一眼,隨后它消失了,你也繼續走你的路。這野貓的形象,總是讓我想起當今詩人的境遇,那對望的一刻讓我想起李白的詩句:“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之辯。浪漫主義詩歌往往在詩中美化自我,表現想象中的理想化的自我人格或人生形象,而一旦將之濫情化,反而傷害詩歌本身。因此,現代主義詩人有一個重要的創作理念,即“非個人化”,“逃避抒情”,反對自我陶醉,反對濫情,堅持寫作的深度模式,以表現對“本質”的沉思。至于后現代主義詩人,由于思想來源和寫作技藝的差異,對上述這些均缺少興趣。他們既反對浪漫主義的“自我陶醉”,又懸置現代主義對“本質”的沉思,體現一種對語言本身的“耽樂”或“游戲”的精神模式,用語言搭置“另一個空間”,通過更純粹的“謊言”創造詞語的奇觀。對照當下與自己的寫作,我覺得有些詩人的作品往往失之聲音“太響”“太重”或“太沉”,包括我自己的一些詩。而另外一些寫作,又常常顯得有些“輕飄”,“根基”不穩實。結合生存的現實狀況,我將堅持以現代主義的角度直面生存,剖析社會。但在技術上,開始注意對后現代主義詩人的學習吸引,盡量讓自己的東西,更接近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的本質。
何謂真實,何謂詩?在很多著名的詩里,我只讀到虛假的東西。“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而在曹操的《觀滄海》這首詩里,那種渾厚,那種蒼茫,那種天人合一的狀態,多么的壯觀,多么的真實,多么的可怕,多么的可敬!我又想起陳寅恪“以詩證史”(《柳如是別傳》可謂典范),拿“唐詩證唐史”(《元白詩箋證稿》),這也是我們寫詩應有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