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粲明
上學期開始,我接手了一個全新的工作:籌辦我供職小學的附屬幼兒園。一輩子從未想過要涉足6歲以下小屁孩教育事業(yè)的我,開始了全新的生命歷程。
9月1日,幼兒園開門迎新了。因為好奇一百多名稚子第一天跨進幼兒園是個什么動靜,我早早就候在了大門前。
不出所料,從大門口就開始哇哇大哭的,大有人在。一個小胖孩,扭麻花一樣從媽媽懷里扭到地上,又從地上扭到爸爸身上,最后扭坐在地上,中氣足、肺活量驚人,哭得驚天地泣鬼神的。年輕壯實的父母,被孩子反復(fù)蹂躪折騰,眼神里真的有看得見的絕望。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他們前三年的養(yǎng)育大概有些問題。
寶寶班的一個女孩,那么小那么乖巧那么忐忑,被穿著闊腿褲的大塊頭爸爸牽到班門口,交給了一片混亂中滿頭大汗的老師。爸爸卻遲遲不肯離去,近兩米的個子,趴在高高的玻璃窗外,張望,嘆息,百般不放心。我們輪番勸說家長們,你們離開得越快孩子適應(yīng)得越快,大個爸爸點著頭,走到中庭,又折回來,再看看自家的心肝,再看一眼。
我望著他寬闊得幾乎遮了一扇窗的背影,想著等到閨女出嫁那刻,傳說中哭成狗的估計就是他這樣的了。
好不容易,扭麻花的孩子張牙舞爪地進了班。她一個人絕對獨占一個老師,沒辦法,她不但鬧,她還跑,力氣大跑得也快,老師們像老鷹抓小雞般在走廊上追她。
經(jīng)驗豐富的園長迅速調(diào)了大班的老師來支援,30個孩子的小班里,妥妥林立著6個老師,仍如一鍋粥,沸騰騰的。
貝貝班里,大部分孩子已經(jīng)安撫好了,一個女孩在保育員臂彎里嚶嚶抽泣,一個小男孩躺在墊子上心事重重,獨自傷心。一個頭發(fā)微卷的大頭小子坐在桌前,沖著虛空,咧著嘴似乎有莫名巨大悲傷自顧自地哭,眼淚嘩嘩流,朝左邊哭朝右邊哭,轉(zhuǎn)頭朝后面還是哭,好像這一刻,只有哭,才是唯一正確的事。最神奇是坐在他身邊的幾個孩子,對他的撕心裂肺無動于衷,一臉那是嘹亮版莫扎特的淡然。

我抱他到窗口,聽他嗚嗚咽咽地說著要去哪里,說著我聽不清也聽不懂的事。滿臉的眼淚鼻涕吹著泡泡,抽泣著,不再嚎哭,也許是哭累了吧。他只是需要被擁抱,哪怕陌生的我。
當終于哄好另一個小朋友的老師從我手中接過他時,我看著自己手臂上的壓痕,真的心疼那些身材柔弱的女老師們。女人們的能量與本事,真的是無法想象。
老師們將課室的玻璃門關(guān)嚴,還要拖來桌子凳子抵住。一屋子新生,一個個都想沖出去尋親,不關(guān)好門真的會抓不過來。
滿屋子的鬧騰里,有些孩子顯得異常安靜。園長說不哭鬧的孩子今天只是有點蒙,沒有反應(yīng)過來,所以不哭。等晚上回家反應(yīng)過來了,明天再正式開始,該哭的哭,該鬧的鬧。是個坎,人人都得過。
中班小朋友的花白胡子爺爺執(zhí)意要進幼兒園。我們說中班的小朋友不能送進去,老師會帶他們上樓的。老爺爺說:“你看,他肩上挎著一床被子(都是又輕又薄的小毯子),還要背書包,怎么上樓?”
我們指著旁邊的個頭更小的女孩:“她也是自己背書包和被子啊,她都可以自己上樓,你家男孩更可以了,放心吧。”
看著孫子已經(jīng)上樓梯,老爺爺生氣地朝我們?nèi)酉乱痪洌骸澳銈冋娴臎]人性啊。”
“沒人性?我們?”我嘀咕著重復(fù)了一遍,和園長相視而笑。
我理解老人那種對小小孩子的疼惜,恨不得替他做一切事、受一切罪的切膚隔代溺愛。因為,在不斷失去的老年里,他們只要去愛那個幼小生命就夠了。而父母,卻要為著孩子的未來著想,他們懂得,那些吃過的苦、受過的累、哭過的臉、跌過的跤,都能讓孩子更好地走向未知的險惡江湖。
此刻,一個個幼小生命,正用哇啦的痛哭在對我們說:“初入江湖,請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