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我陪我媽參加過好幾次她的同學會,我得負責任地說:我媽,在她的女同學里,不算漂亮的。原因非常簡單:我爸媽所有的大學同學,除了他們兩人以外,其他的都是城里孩子,最差最差,也是鎮上的。我爸我媽是真正的農家子弟,灰先生與灰姑娘。
讓吃紅薯長大、七歲就干農活的鄉下妞,跟細皮嫩肉、自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比顏值,是荒謬的。
而我媽最好的朋友,莉姨,就是這么個千金小姐。
很多人都讀過《舊上海的金枝玉葉》,其實舊漢口也是有金枝玉葉的,實業家的女兒,從小琴棋書畫地長大,又因時間之故,學英語學無線電,在任何時代,都是最好的女結婚員。
莉姨,在我媽的同學里,一直很出眾。到快畢業的時候,她的一位老師,我們叫他教授,追求她。這看上去像才子佳人的婚姻,她就嫁了。
一結婚,教授大失所望,向所有人抱怨:“我老婆,竟然不會干家務!”
在我們看來,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嗎?你娶了一個林黛玉,之后再嫌她不是李雙雙?你喜歡的,她的美她的荏弱,不都是建立在她不太進行體力勞動的基礎上嗎?還是說,教授以為“做家務是女人的先天技能”,任何女性都自然擁有。像《編輯部的故事》里說的那樣,你是仙女,你也得運煤去?
總之,教授后來還向他們的兩個兒子抱怨:“將來你們要娶老婆,娶文盲,就別娶大學畢業生,屁用沒有。”
說實話,真的屁用沒有的人是他。
莉姨是最勤勞樸實的中國婦女,既然被人批評了,那就是自己不好。男人嫌自己不會做家務,就學起來,很快,她就能做基本家務了。
另外,莉姨也進入大學,成為教授的同事。大學校園生活是很簡單的,有食堂,有洗衣房,有開水,并不需要一個全職主婦。
其次,那還是六七十年代,生活遠沒有目前便利,多的是需要男人干的家務,比如運煤、疏通下水管道、冬天買魚(南方不貯大白菜,是買大量的魚腌制,做臘魚)。但是教授,從來不干,完全不干。
我爸媽先是在外地工作,后來回到了大學,與教授和莉姨同事。那以后,我爸媽幫他們家不知道干過多少這種粗重的家務勞動。
有一年,我記得,大概是莉姨需要買蜂窩煤,找上我家,可能我爸出差了還是什么原因,總之我爸不在家,我媽就率領我們三姐妹一道去幫莉姨拖板車。
我還記得那天拖板車的中途下起了雨,大家都顧不上自己被淋,都著急要把衣服給蜂窩煤蓋上——煤就是錢呀,煤就是生活資源呀。
好像那狼狽的一幕被同學看到(也可能是被同學的父母看到,大學校園就是這樣,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同事,所有的小孩都是同學),我還在學校里被取笑了一段時間。
我爸平生不說臟話,很少說重話,他評價人最重的一句話就是:“不叫個玩意兒。”他評價教授就是:“不叫個玩意兒。”
當然,按現代人眼光,可以認為我爸是“嫉妒”。
教授的老婆比他老婆漂亮。
教授有倆兒子,他只有三個女兒。
教授逍遙自在,甩手掌柜,從來不管家不帶孩子;他爸多慘呀,每天又做飯又帶孩子去游泳的……
隨便他們怎么說吧,總有人認為“成為一個家庭的廢人”是最爽的事兒,他們從來不知道,能有機會為自己愛的人付出,是多么大的幸福,甚至,能有一個自己愛的人,已經是幸福。
教授,誰也不愛。
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后,莉姨就開始謀求離婚。
那時離婚是很困難的,拖了很久,莉姨不知到我家和我爸媽聊過多少次,終于離成了。兩個兒子,一人一個。
莉姨離婚后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呢?
我上大學之后,去莉姨家做客,她為我端出了梅子酒,用酒精燈加熱過。我當時大驚:這種只存在于張岱散文里的情調,我從未想過會在生活中遇到。
當時已經有很多博士海歸到大學工作,莉姨有了不少追求者,這些追求者里面有院士,有海歸,有博士——條件都比前夫教授好太多了。
我得實話實說,在那之后,莉姨的兩個兒子才對母親刮目相看,覺得母親并不僅僅是父親口中一個“連文盲都不如”的女人。當然,之前他們也愛她,但他們對她的尊敬,我總覺得,是從那一刻開始。
家族是很微妙的競技場,當一個人在家里被無盡輕蔑的時候,其他人可能同情他/她,但也一定會自然而然地認同那些侮辱的語言,蔑視他/她——直到他/她徹底擺脫這個競技場。
莉姨,從來不是家庭婦女。
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受過高等教育,也是教授。
而且,我完全不相信教授之流娶了一個一結婚就“會做家務”的農村文盲婦女,真的會快樂。
第一,她們漂亮嗎?你要一口咬定,雖然她們風吹日曬,雙手都是勞作的繭,但就是比十二釵們漂亮,我只能認為你說的是心靈美。
雖然,在教授們心目中,美麗是女人的標配,不美麗的女人根本不是女人。
第二,她們有收入嗎?或者,她們有高收入嗎?
教授其實還是保持了生活水準的。他可從來沒想過拿自己的錢來養家。
教授們所要的,是《聊齋》里的花妖狐仙:美貌、自帶嫁妝、能生會養、懂仙術——而且在男人厭倦她們之前,就先滾了,滾之前還給男人們留下另一個美貌、帶嫁妝、能生會養的女子。
再說回莉姨的前夫,教授,在離婚之后的生活。
教授現在是帶孩子的單親父親了,你會以為他的日子不好過吧?并不。剛剛已經說過,大學有食堂、洗衣房,連開水都有得打。
地上全是灰怎么辦?不管。
孩子衣服破了怎么辦?找他媽。
教授在離婚后即使沒有更幸福,但至少是一如既往。
到過年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大年初一,大學食堂關門,但教授要吃飯呀,他就帶著兒子去砸食堂的門,砸了半小時,食堂開門了,值班的師傅跟他打了一架,氣得不得了:一年365天食堂都開門,大年初一不讓我們關一天門?
但教授也理直氣壯:一年365天我要吃飯,大年初一我也要呀。
最后總務處長做了決定:“某教授,您今天就忍一天吧,工人師傅也要休息。”
這也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講人情。
放到現在,講章程講法律:規章有寫過年放假嗎?沒有,沒有你們就給我端飯吃。
第二年,為了避免這樣的事兒,教授帶兒子出門旅游。
他可能沒想過,全中國人民都要過年。結果,大年三十,店鋪關門,旅店關門,父子倆在異鄉走投無路,最后是在派出所的長凳上跨的年。
第三年——OK,徹底解決了,莉姨把兒子接過來,兩個兒子,她都養了。
不知道那以后,教授會不會更開心了,畢竟他一個孩子也不用養,而且一毛錢撫養費也不用出。那以后,他的時間,大概可以全部用來……專心釣魚?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兩個兒子長大后,又有了他們的孩子。
前些年,教授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