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民國時期伊犁錫伯旗屯水利社會的形成與瓦解①

潘 威

內容提要：乾隆二十五年(1760)清政府置伊犁將軍管理天山南北，駐伊犁八旗軍形成了獨特的“旗屯”體制，而各“旗屯”中又以錫伯營為典型。嘉慶前期，錫伯營自建了一套完備的農田水利體系，形成了適應于旗屯體制和當地環境的水利社會秩序。這套秩序完善了錫伯族群的社會功能，由此大大提高了錫伯營的社會經濟發展水平和穩定邊防能力。光緒十年(1884)新疆建省后，在國家重建西北邊防體系的迫切需要下，錫伯模式一度擴展到錫伯營以外地區。辛亥革命后，錫伯社會內的惡性土地私有化動搖了傳統水利秩序，營旗體制又阻礙了近代水利因素的進入，使得旗屯水利社會陷入瓦解的境地。

清政府平定準噶爾部后，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設立伊犁將軍，以“軍府制”管轄新疆地區，伊犁成為了清前中期新疆地區政治、軍事中心。八旗駐軍成為伊犁將軍權威的重要保障，同時，在伊犁建立“旗屯”。旗屯兵農合一，成為保障邊疆、建設邊疆的重要力量。

清代朝野上下對旗屯尤其是錫伯旗屯一片贊譽，認為錫伯營不僅是伊犁旗屯的楷模，也應該向內地推廣。(1)〔清〕松筠：《西陲總統事略》卷七 ，中國書店出版社，2008年，第13頁。現代學術體系建立后，清代新疆屯墾史發展為專門研究領域且成果豐碩，(2)方英楷：《新疆屯墾史》，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89年；王希隆：《清代西北屯田研究》，蘭州大學出版社，1990年；王毓銓：《中國屯墾史》,農業出版社，1990年；趙儷生：《古代西北屯田開發史》，甘肅文化出版社，1997年；華立：《清代新疆農業開發史》，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蔡家藝：《清代新疆社會經濟史綱》，人民出版社，2006年；張安福：《清代以來新疆屯墾與國家安全研究》，中國農業出版社，2011年；賈建飛：《清乾嘉道時期新疆的內地移民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佟克力：《伊犁錫伯營概述》，《新疆大學學報》1985年第4期，第55～65頁；佟克力：《新疆錫伯族的屯墾業績及其歷史地位》，《新疆師范大學學報》1988年4期，第30～35頁；周學鋒，孟楠：《清代伊犁滿營旗屯探討》，《石河子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第11～15頁。但針對旗屯的專門研究則相對薄弱。1987年王希隆教授專門討論了清代新疆旗屯，直至上世紀末，該文代表了旗屯研究的最高水平。(3)王希隆：《清代新疆的駐防八旗與“旗屯”》，《新疆社會科學》1987年第6期，第96～104頁。近年來，學界對旗屯典型的清代錫伯營投入了不少關注，對其在國家邊疆戰略中的作用與意義、伊犁錫伯族的獨特文化、錫伯社會運作方式等方面提出了不少新觀點，探索了旗屯研究的新路徑。(4)仲高：《清代伊犁旗屯文化透視——錫伯營旗屯文化個案研究》，《伊犁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第11～15頁；李劍平：《清代伊犁錫伯營的屯墾模式及其示范效應》，《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第25～29頁；唐智佳：《清代伊犁錫伯營城堡研究》，《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9年第1期，第102～109頁；龍國仁：《試論清代伊犁八旗的社會保障》，《西北民族論叢》第十六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242～256頁。相比之下，作為錫伯社會重要基礎的水利問題未得到應有重視，自上世紀80年代肖夫先生介紹了圖伯特興修察布查爾渠之后，關于錫伯水利問題的研究基本陷入停滯，(5)《錫伯族簡史》，民族出版社，1986年。缺乏新的、更為深入且全面的討論。本文試圖揭示民國時期錫伯傳統水利陷入衰敗的過程與原因，通過對這一問題的探討，豐富學界對新疆近代化進程和地方水利發展的認識。

一 旗屯的兩種主要模式

旗屯是清代八旗屯田，以族群相別，其成員皆為旗人，設領隊大臣、總管、佐領管理。旗屯不納賦稅，但唯有披甲當差者方能獲得土地。伊犁旗屯主要包括滿營與伊犁四營，滿營駐扎于惠遠城內，“伊犁四營”是索倫、錫伯、察哈爾、厄魯特的合稱，此四營皆具備自身的八旗體系。其中，厄魯特、察哈爾、索倫皆不擅農耕，滿營和錫伯營則主要經營農業，都具有自身的農田水利體系。但兩者在耕作方式、水利生成、餉銀構成等方面存在著巨大差異，由此形成了旗屯的兩種模式，一種是滿營模式，另一種則是以錫伯營為代表的錫伯模式。

1.滿營模式：

(1)“代耕”

滿營中的八旗兵丁雖有名下土地，但自身并不進行農業生產。清廷為保障滿營八旗兵戰斗力，令其專習弓馬、不得務農。耕種之事則交于“閑散余丁代耕，并雇人佃種”(6)〔清〕松筠：《西陲總統事略》卷一，第22～24頁。。但“代耕”者往往不能獲得自己滿意的糧獲或其他形式的報酬，其生產積極性普遍不高。導致滿營自身的農業生產能力一直不高，非常依賴伊犁將軍的財政支持，如嘉慶七年(1802)滿營就出現了生計危機，“伊犁滿洲兵丁六千名，駐防年久，家計窮乏。”(7)《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一七八《戶部屯田》嘉慶七年條，光緒二十五年(1899)影印本。

(2)國家安排水利

滿營和其他三營于有清一代，始終沒有內生性的水利行為，都是由伊犁將軍為其安排水利建設。伊犁將軍曾數次組織過水利事務，“乾隆二十九年…于回屯之東，開筑新渠，因地勢較高，未就緒而罷；三十七年，又設法引水，為土爾扈特屯田，不一二年亦罷。”(8)〔清〕松筠：《西陲總統事略》卷一，第22～24頁。嘉慶二十一年(1816)，伊犁將軍松筠在黃草湖一帶移八旗兵丁屯田，但未修建水渠。至道光年間，滿營屯地缺乏灌溉水源的問題已經非常嚴重，遂調錫伯營總管色明阿率領錫伯閑散開鑿大渠，該渠長200里，稱為阿奇烏蘇大渠(或“皇渠”，一作“湟渠”)，引喀什河水灌溉伊犁河以北288000畝土地，(9)〔清〕王樹枏：《新疆圖志》卷七五“哈什舊湟渠”。是滿營屯墾最重要的灌溉水源。(10)《錫伯族簡史》，第63頁。

(3)實發餉銀

滿營之所以在農田水利事務上積極性不高，與其餉銀制度密切相關。《伊江匯覽》中列出了伊犁四營的餉銀情況，除錫伯營外各營總管、副總管都是領取俸銀。(11)〔清〕格琫額：《伊江匯覽·倉儲》。按新疆的財務制度，俸銀來源于陜甘協餉，其財源穩定，能夠及時足額發放。(12)厲聲：《乾隆年間新疆協餉撥解及相關問題》，《清史研究》1998年第2期，第51～65頁。這就令滿營官兵對于農墾生產的需求不是非常迫切。

2.錫伯模式：

(1)自耕

與滿營代耕不同，錫伯營施行“自耕”。乾隆末年，錫伯營已經廢除了“公同伙種”的生產方式，轉而進行“分地自耕”。《道光元年二月正黃旗佐領德克精阿等獻圖公頌辭》記錄：“吾儕甲兵千名，自盛京移駐伊犁，雖通力耕種而收獲不豐，衣食漸整，且生齒日繁，遂陷于困窮。乾隆五十七年，呈聞于大學士將軍公保寧、領隊大臣德明阿，經權衡利弊，允準分地自耕。自此俱各勤于農耕，生計稍有起色，皆感恩戴德焉。”(13)永志堅，英林：《圖伯特紀念文譯釋》，《滿語研究》1996年第2期，第102～115頁。《欽定大清會典事例》中也記載：“錫伯營屯種之例，按名分給地畝，各令自耕，永為世業。”(14)《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一七八《戶部屯田》嘉慶十年條，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影印本。由于錫伯營成員個人的經濟收入與糧獲關系緊密，其成員對營建農田水利具有較高的積極性。

(2)內生水利

滿營的水利設施都是政府為其安排建造，而錫伯營的水利設施全部為其自身建造，水利是錫伯族群的內生行為。如錫伯人最重要的水利工程——察布查爾大渠(簡稱“察渠”)便是錫伯內生水利的集中體現。現存伊犁將軍的滿、蒙、漢文史料中都沒有關于察渠修建過程的任何記錄，這一缺乏史料記錄的情況只能說明察渠修建是錫伯營自身行為，錫伯營沒有向伊犁將軍請示工程的修建，歷時七年(嘉慶七年至十四年，1802至1809年)的修建過程期間，伊犁將軍也未曾在資金、人員、物料和政策上提供任何支持，所以，察渠修建過程才沒有在伊犁將軍的官方史料中留下任何記錄。而錫伯人修建察渠的時間點之所以在嘉慶七年(1802)，則與乾隆末年之后伊犁河南岸環境變化緊密相關。乾隆五十七年(1792)之后的數年，伊犁河南岸大片土地鹽堿化，錫伯營耕地也受到了顯著影響，糧食產量迅速降低。“吾儕甲兵千名，自盛京移駐伊犁……歷經數載，田地復堿薄，谷糧又歉收焉。”(15)永志堅，英林：《圖伯特紀念文譯釋》，《滿語研究》1996年第2期，第102～115頁。史料中的“田地堿薄”現象就是耕地鹽堿化。土地環境的變化給伊犁河南岸錫伯族群帶來了嚴峻的生存挑戰，通過挑挖新渠以墾辟其南部廣闊的平地，唯有如此，錫伯族群才能應對伊犁河南岸鹽堿化對農業生產的不利影響。

(3)以糧補餉

乾隆末期，四營都存在財務短缺的現象，但比較而言，錫伯營的財務問題應該更為嚴重。其他三營往往能得到政府的財政照顧，而錫伯營卻得不到這類照顧。如乾隆五十九年(1794)，伊犁將軍保寧奏請，一次性借給察哈爾營三年錢糧白銀68000兩，交商生息。“傳諭勒保、秦承恩即于西安藩庫內動支銀六萬四千八百兩,發商一分生息。將所得利銀每年于撥解餉銀時,搭解前往，以為貼補伊犁察哈爾兵丁公用。該督撫務須妥協經理。俾商人藉沾余潤,而兵丁生計益資寬裕。將此并諭保寧知之。”(16)《清高宗實錄》卷一四三七，乾隆五十九年正月壬寅。而錫伯營通過賣糧所得白銀發商生息，以解決餉銀不足。“伊犁將軍保寧奏，從前移駐伊犁之錫伯、索倫、察哈爾兵丁，業經三十年，戶口滋生，倍加往昔，其察哈爾、索倫兵丁等均有賞給滋生銀兩，惟錫伯僅存鹽菜銀滋息。不敷支用。請將余存節年糧米二萬二千余石。除留一年口糧外，趁價變賣，可得銀一萬兩，著落本處同知，交殷實商人作為滋生銀兩。”(17)《清高宗實錄》卷一四三一，乾隆五十八年六月辛卯。錫伯營依靠賣糧所得白銀補充餉銀不足，糧獲成為其白銀來源，自然對農田水利事業具有很大依賴性。

以上是對兩種模式的比較，從歷史發展的結果而言，錫伯模式無疑更為成功。首先，錫伯營所在的伊犁河南岸地區，成為今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的主體部分，從清代旗屯演變為現代行政區劃體系中的民族自治縣；其次，清道光和光緒時期，錫伯營多次向索倫營、滿營輸送人丁，維持了伊犁旗屯的人口規模和駐軍員額，(18)《錫伯族簡史》，第58～60頁。對保障邊疆穩定貢獻頗大；第三，錫伯營的屯墾成效在清中后期就獲得了廣泛贊譽，如魏源就曾經倡導將錫伯屯墾模式在伊犁滿營乃至“畿輔及留都”八旗駐軍中推廣。(19)〔清〕劉錦藻：《清朝續文獻通考》卷九《田賦》，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92頁。而反觀滿營，由于其自身農業生產能力始終不高，經常面臨生計危機，軍隊戰斗力也于嘉道年間不斷下降。

二 錫伯旗屯水利社會的運作方式

錫伯營的水利社會基于旗屯組織，其水利社會也具有較為鮮明的八旗體制和軍事化特征。在平原地區，牛錄成為錫伯水利共同體的基本單元；隨著錫伯農業在清中期向南擴展到烏孫山前平地，家庭在水利社會中的重要性開始凸顯，成為錫伯旗屯水利社會的重要補充。錫伯族群在水利建設的基礎上，對其社會運行方式也進行了完善，保證了自身發展和軍隊素質。

1.水利共同體的形成

在同一區域，由于社會運作方式的差異，族群發展進程將呈現極大差異。錫伯營與其他旗屯最主要的一個區別就在于其擁有一套較為完善的水利社會組織。察渠由察布查爾山建龍口引水，向西流過各牛錄，在最西端的烏珠牛錄和依拉齊牛錄結束，即文獻中記錄的“錫伯營大渠，由伊犁大河引水……分飲八處牛錄屯田，無余水”(20)〔清〕許國楨：《伊犁府鄉土志·川流》，光緒三十四年油印本。，錫伯營由此形成了一個實質上的封閉灌溉體系。在察渠和旗屯結構之上發育出了錫伯水利共同體，并于道光前期定型。水利共同體的形成，使得錫伯營在原有的氏族血緣紐帶、八旗組織紐帶之外，又形成了獨特的旗屯水利紐帶。

旗屯水利共同體的形成對察渠維修至關重要。察渠渠口位于察布查爾山口(見圖1)，常有石塊隨同伊犁河水進入渠道，汛期到來之時，這些石塊等雜物往往對渠道堤岸造成沖擊，導致察渠破損。同時，泥沙也會沉積在渠道內，造成察渠中途出現漫溢而下游無水灌溉的狀況。錫伯八牛錄至晚在道光前期已經形成了共同修補渠岸、清除淤積的協作方式，錫伯族中所流傳的道光時期錫伯營總管色明阿帶領八個牛錄于每年春秋二季疏通、修補察渠的故事，(21)蘇德善：《新疆錫伯族對北疆地區水利建設和發展農業生產的重大貢獻》，《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文史資料》第二輯，內部資料，2005年，第77～94頁。實際反映了錫伯水利共同體至晚在道光中期已經完全成型，也正是在此基礎上，察渠歲修方能獲得持續進行的保障。辛亥革命之前，察渠歲修的大致做法為按各牛錄人口抽調18～41歲壯丁，起初為每三年完成一次勞力輪換，民國時期改為每年輪換一次。(22)《錫伯族簡史》(修訂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99頁。清末之前，錫伯社會的土地都是營旗所有，個人只有使用權而無所有權，死后其名下土地需交還檔房被重新分配，(23)陳劍平：《清代伊犁錫伯營的屯墾模式及其示范效應》，《古今農業》2012年第2期，第80～86頁；李建平：《清代新疆錫伯營生產模式對滿營八旗的示范作用》，《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第25～29頁。因而歲修抽丁與名下土地占有數額并無關系，是錫伯旗屯全體成員的水利義務。

圖1 道光時期察布查爾渠與錫伯八牛錄位置示意圖(24)各牛錄位置來源于《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地名圖志(內部資料)》，1988年，第31～52頁。記錄為作者2018年、2019年的實地調查。

2.翁巴西制

道光時期，錫伯營各牛錄在全部進入察渠灌溉范圍之后，錫伯人農墾范圍開始向其營區南部的烏孫山北麓推進，開始了對山水地的開發。山前地帶雖然土壤肥沃，但由于山水下泄迅猛且山前平地較為破碎，牛錄這種規模較大的組織在這種環境下很難展開工作，需要一種規模相對較小、更為靈活的生產組織方式。

為適應烏孫山前地帶環境，錫伯人建立了以家庭為單位的“翁巴西”體制(也稱“岳喜”制)，“翁巴西”一般被認為源于維吾爾語“溫巴什”(意為十戶長)，在錫伯語中其意義轉化為“議事的最終裁決者”。(25)張麗君主編：《烏珠牛錄村調查》，中國經濟出版社，2012年，第11～15頁。每年秋季，在牛錄檔房的檔冊保組織下，十余戶錫伯家庭聯合組成一個生產共同體，并推舉一人擔任“翁巴西”，負責配水、分工、記賬等事務，成為生產共同體的領導者，這一共同體也被稱為“翁巴西”。由于山前地帶的主要灌溉水源為融雪，其流程短、流量大，翁巴西為了完成配水灌溉，一方面需要較豐富的分水經驗，另一方面也需要持續觀察融雪情況。據錫伯族老人回憶，優秀的翁巴西會連續兩三天“看水”而不休息。在每年新選“翁巴西”時，收獲更多、分配更公平的翁巴西往往會有更多家庭追隨，規模最大的翁巴西能發展到20多個家庭，(26)謝善智：《關于錫伯族“翁巴西”種田制的調查》，載《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文史資料》第二輯，內部發行，2005年，第120～125頁。翁巴西本人可以多分一些糧獲，或者其追隨家庭會為其播種、收割。直到現在，該制度仍舊存在于錫伯族社會中。(27)張麗君主編：《烏珠牛錄村調查》，第11～15頁。翁巴西制這一組織方式有力支持了錫伯人向山前地區擴展農業范圍，補充了牛錄體制在山地開發中的不足，豐富了錫伯旗屯水利社會的形態，令錫伯農業生產能更好地適應當地環境。

3.水利與旗屯社會的完善

察渠建成之后，圖伯特分配田畝的做法不僅極大提高了他在錫伯社會中的威望，更重要的是這一分配方案完善了以軍事為前提的錫伯旗屯社會功能，為不能披甲的錫伯人提供了必要的照顧。圖伯特的田畝分配方案為“總管四百畝、副總管三百畝、喇嘛寺廟香火地四百零四畝、佐領二百畝、兵丁六十畝。為閑散戶口、退伍官兵等撥給土地，每旗一千八百畝”(28)《錫伯營總管檔房事宜》，收錄于賀靈，佟克力：《錫伯族古籍資料輯注》，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55～256頁。陳劍平《清代伊犁錫伯營的屯墾模式及其示范效應》(《古今農業》2012年第2期，第80～86頁)一文中，將此次圖伯特的分地情況擴大為伊犁錫伯營的普遍授田方式，這一觀點可能有不當之處，綜合錫伯營自乾隆中期至嘉慶時期的材料，最初進入伊犁河流域的錫伯人應當很難獲得如此規模的授田。。圖伯特分給每旗1800畝田地，專門撥給閑散戶口和退伍官兵用以生計，這是對傳統旗屯社會“披甲授田”的改善。此外，給予喇嘛廟香火田地也是一種照顧錫伯子民生計的措施，“各牛錄中體弱有疾，不合挑選披甲當差之閑散西丹，陸續選為喇嘛”(29)《錫伯營總管檔房事宜》，收錄于賀靈，佟克力：《錫伯族古籍資料輯注》，第255～256頁。。做喇嘛成為錫伯社會中體弱者的一項重要生計，至嘉慶時期，喇嘛數量已經由乾隆三十一年(1766)的十余名增加為五十多名。(30)《錫伯營總管檔房事宜》，收錄于賀靈，佟克力：《錫伯族古籍資料輯注》，第255～256頁。賜給喇嘛廟香火田地，也就讓這些不能披甲當差而去當喇嘛的錫伯人有所贍養。乾隆末年，伊犁四營中不能“披甲”者、鰥寡孤獨者的生計問題已經引起了伊犁將軍和乾隆帝的關注并尋求解決方案，乾隆五十八年(1793)伊犁將軍保寧設想“出售糧石，將此項銀兩交同知衙門，交給可靠富商，仍照舊例，每兩滋生九厘息銀，所得息銀酌給該營鰥寡孤獨者作為養贍之費”(31)《乾隆五十八年六月初三日伊犁將軍保寧上奏》，譯自《軍機處滿文錄副奏折》，收錄于賀靈，佟克力：《錫伯族古籍資料輯注》，第91～92頁。。而察渠竣工后耕地大增，錫伯營劃出專門土地用于贍養弱勢群體，實際上對保寧設想是一個較為重大的改善。旗屯作為邊防組織，其存糧是邊境軍事行動的重要依托，當然不能輕易出售，保寧所提的方法只能是權宜之計。而專門撥出一部分土地的做法相對而言確實是經久之計，既保證了旗屯社會的穩定，為不能“披甲”者解決了生計，又不影響旗屯儲備軍糧，以備邊防不時之需。圖伯特分地方案極大完善了錫伯營旗屯的社會功能，而此項措施實際上令錫伯官兵無后顧之憂，對邊疆穩定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總之，在察縣中部的平坦河灘，大型渠道為錫伯族群結成大型水利共同體提供了基礎；而在破碎的山前地帶，家庭聯合體組成的小型水利共同體則更適應山地環境。伊犁錫伯營在旗屯體制下所發育出的兩種水利社會組織形態，使錫伯人群能夠適應不同的環境，增強了其生存能力。

三 邊防體系與旗屯水利

執行軍事任務的八旗士兵必須自備武器、糧食、戰馬和仆人，這些都需要經濟基礎的支撐，農業相比游牧而言，其收入更為穩定，能更有效地支持八旗士兵進行駐守、巡邊與野戰，因此，旗屯農業經濟發展水平決定了軍隊裝備水平和戰斗素養。旗屯成為新疆邊防體系的重要基礎，而水利則是這一基礎的基石，伊犁地區的水利事業是整個邊防體系的重要一環。

察渠為錫伯營帶來了發達的農業經濟，“既浚新渠，辟田千頃，遂大豐殖，雄視諸部，鄭白之沃，不足云也”，(32)〔清〕徐松：《西域水道記》卷四《賽喇木淖爾所受水》，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道光四卷刻本。錫伯營一躍成為伊犁地區重要的軍事力量。豐富的糧食能夠保證人口增長，有足夠的青壯年可以從軍。由于戰馬、武器等皆需各營從伊犁將軍收買，售賣糧獲所得白銀使得錫伯官兵能夠添置更多更精壯的馬匹(33)《乾隆三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伊犁將軍舒赫德等奏賣給錫伯兵丁馬匹情形折》，譯自軍機處滿文《月折檔》，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譯：《錫伯族檔案史料》下冊，遼寧民族出版社，1989年，第716頁。、打造更多精良的兵器(34)《乾隆三十三年五月初六日伊犁將軍阿桂等奏錫伯等營官兵發給兵器折》，譯自軍機處滿文《月折檔》，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譯：《錫伯族檔案史料》下冊，第526～529頁。，這些都有效保障了錫伯營維持較高的戰斗力。而一向被視為勁旅的索倫營則可作反例，至嘉慶二年(1797)該營已經“有絕裔者……以幼童征兵充數，或致裁減兵額”(35)《嘉慶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伊犁將軍保寧奏調錫伯丁補充索倫兵額折》，譯自軍機處滿文《上諭檔》，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譯：《錫伯族檔案史料》下冊，第614頁。，不似錫伯營因農業發達而兵源充足。道光六年(1826)平定張格爾之亂中，錫伯的軍事優勢得到了充分體現，錫伯營官兵在渾巴什河、柯爾坪、沙布都爾等作戰中屢屢獲勝，張格爾本人也是被錫伯官兵擒獲。(3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奏折，《道光八年三月二十日揚威將軍長齡奏報克復諸城生擒首逆尤為出力錫伯官兵折》，檔號：04-01-02-0179-076。

在左宗棠收復新疆期間，出于保障清軍糧秣的需要，錫伯模式在伊犁及周邊地區得到了進一步的推廣。同治四年(1865)，浩罕軍閥阿古柏入侵新疆，同治十年至光緒八年(1871～1882)沙俄強占伊犁地區長達10年。在此期間，當地各族人民飽受欺凌，“細詢伊犁情形，各營人眾日被俄人逼索，困苦已極。”(37)《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初四日伊犁將軍榮全奏錫伯等人眾日被俄人逼索苦甚折》，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譯：《錫伯族檔案史料》下冊，第712～714頁。面對沙俄入侵，錫伯軍民雖堅決抵制但因敵我實力懸殊，俄軍還是占領了伊犁地區。同治十二年(1873)，領導錫伯軍民反抗侵略軍的錫伯營總管喀爾莽阿受俄軍驅逐暫避至塔城，投效于伊犁將軍榮全麾下。(38)〔清〕賈禎：《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九二，中華書局，2008年，第16～18頁。滿營、錫伯、綠營的農田水利事業都陷入停滯，旗屯無法正常運作，一部分錫伯人遂逃出伊犁，至塔城投奔了喀爾莽阿。不僅如此，厄魯特、察哈爾、滿洲、索倫、綠營等都有兵民逃至塔城。錫伯營和其他各營軍民在喀爾莽阿帶領下，在塔爾巴哈臺大力整修“阿布德拉渠”，解決了塔城的糧食問題，(39)〔清〕賈禎：《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九三，第33～36頁。使得塔城能夠成為進軍伊犁的前沿基地。至光緒元年(1875)，左宗棠奉旨收復新疆。錫伯營佐領色普西賢在庫爾喀喇烏蘇、烏蘇車排子(一作車牌子)開渠屯墾，為西征大軍提供了大量軍糧，有力支援了收復新疆的戰斗。(40)《錫伯族簡史》，第66頁。光緒四年(1878)，清軍收復除伊犁外的天山南北領土，清軍將領金順奏請“博爾塔拉堪以屯墾，擬分撥錫伯、察哈爾兵前往耕種，以興地利而裕兵食”(41)《清德宗實錄》卷六五，光緒四年正月乙丑。，為武力收復伊犁做準備。光緒四年至五年(1878～1879)喀爾莽阿率300余名錫伯官兵、閑散赴博爾塔拉草原，聯合蒙、漢民眾在博爾塔拉河北岸開“相根布哈”渠(也稱雅爾土罕)和“喀爾布哈”渠(這兩條大渠形成的灌區至今仍在發揮作用，是今溫泉縣最重要的糧食產區)，灌田近兩萬畝，這一農田水利成就為光緒五年重建察哈爾營奠定了基礎，同時將察哈爾營原有的游牧生產轉為定居農業，有效鞏固了邊防。(42)《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文史資料》第二輯，內部發行，2005年，第87～88頁。錫伯人的農田水利成就使其在清廷的新疆戰略中占據了日益重要的地位。光緒八年(1882)清政府收回伊犁，次年“茲將錫伯營閑散壯丁選拔三千二百名，內有佐領五員、防御四員、驍騎校六員移補惠遠城滿營兵額”(43)《光緒九年十二月十九日伊犁將軍金順等奏由錫伯營撥丁移補惠遠城滿營兵額折》，選自滿文《月折檔》，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譯：《錫伯族檔案史料》下冊，第645頁。，錫伯人成為滿營的主體人群，這個重建的滿營被稱為“新滿營”(44)《錫伯族簡史》，第65頁。。

光緒十年(1884)新疆建省之后，國家對新疆的管理更為直接，進一步鞏固邊防體系成為頭等大事，固邊必須實民，實民必須農墾，而農墾首在開渠，由此水利建設成為西北邊防穩定的重要因素。此時，新疆雖然已建省，但錫伯旗屯體制直到民國二十七年(1938)才被廢除，錫伯旗屯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之后又向特古斯塔柳(今鞏留)推進。新滿營設立后又回到了滿營的方式，不事生產而專一防務。至光緒二十年(1894)新滿營已經出現了財政拮據的現象，錫伯領隊大臣色普西賢遂向伊犁將軍長庚建議抽調錫伯軍民赴特古斯塔柳屯田。(45)《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文史資料》第二輯，內部發行，2005年，90頁。晚清時期，錫伯軍民在鞏留一帶的農業開發是旗屯在空間上的最后發展。光緒二十二年至二十九年(1896～1903)，色普西賢率領錫伯軍民修成了鞏留“錫伯渠”，成為傳統時代錫伯水利最后的輝煌。該渠全長一百余里，引特克斯河水灌溉數萬畝良田。光緒三十一年(1905)，這片土地交付新滿營，“光緒三十一年二月乙丑，伊犁將軍馬亮奏特古斯塔柳官屯改為私屯，作為新滿營世守之業，按兵丁家口之多寡均勻劃撥……”(46)《清德宗實錄》卷五四二，光緒三十一年二月乙丑。滿營模式中的政府安排水利再次得到了體現。但鞏留的新滿營按人頭授田，且土地私有，雖然名義上還是旗屯土地，但其軍事化色彩已經非常淡薄。自光緒八年(1882)至清亡，伊犁地區始終面臨邊防危機、財政緊張的挑戰，除了向清廷增請協餉外，屯墾是增加財源的重要手段。(47)《宣統政紀》卷五一，宣統三年三月丙辰。因為此時已經對旗屯土地開始征稅，以鞏留錫伯渠灌區為例，“每年定額應交細糧三千一百六十六石四斗五升三勺”(48)《清朝續文獻通考》卷二一一《兵考·駐防兵》。，鞏固邊防之外，水利開發也成為伊犁將軍轄區解決財政困境的一種手段。

總體來看，光緒八年(1882)收復伊犁后，錫伯水利一度向原游牧區擴展，有力地支持了伊犁將軍下轄的八旗軍事體系重建，是伊犁新邊防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晚清邊疆危機重重的背景下，開發水利已經不僅僅是經濟問題，更是國家安全問題。民國時期，有識之士對當地水利與國防的關系就已經有高明見解，“河南與蘇聯接壤，一片平原，無險可守，為國防上一缺口。……如此重要軍事地區尤應特別注意，為鞏固邊防，開發此處農田水利以供未來駐軍屯墾之需實有必要”(49)倪超：《新疆之水利》，商務印書館，民國三十四年，第117～118頁。，這一觀點切中要害，堪稱精辟。但錫伯水利事業卻在民國時期陷入停滯甚至倒退，并沒有繼續發揮其在邊防中的重要作用。

四 錫伯傳統水利社會的瓦解

新疆民國時期，楊增新、金樹仁和盛世才等地方軍閥在地方政治、經濟、社會和軍事等方面舉辦了一些近代化事業。但總體來看，民國時期的新疆地方經濟發展緩慢，社會動蕩。至解放前夕，錫伯傳統水利社會已經處于崩潰邊緣，具體表現為水利失修、田園荒蕪、經濟發展停滯、人口增長緩慢。

1944年，南京國民政府任命同濟大學土木工程專家倪超為水利委員會視察工程師，領導在新疆的水利考察任務。(50)倪超(1907～1996年)，字卓群，安徽阜陽人。1933年畢業于同濟大學土木工程學系，1937年獲德國漢諾威工業大學博士學位，1938～1949年歷任同濟大學工學院院長、國立中央大學教授。1949年遷居臺灣，曾任成功大學水利系主任、校長等職，1996年病逝于臺灣。此次考察歷時半年有余，倪超親自考察了全疆已建、在建的主要水利工程，將考察報告匯編為《新疆之水利》，該書是民國時期新疆最重要的水利調查報告之一。其中對察渠的記述為：“沿途滲漏，水量損失甚多，致灌溉效用減低，又加之渠道坡度及橫斷面多處未合規定，流量不暢，常時發生潰決，下游遂感缺水，須加改善。稻田區各渠，系利用岔河引水，工程簡陋，水量失其調節。”(51)倪超：《新疆之水利》，第117～118頁。這與清代史料中一邊倒的贊譽錫伯水利形成很大反差。其中“時常潰決”的情況與維修不力息息相關，(52)盛世才統治新疆時期(1933～1944年)，錫伯營由副領隊張德英負責，據錫伯族老人回憶，其人對察渠維修極為忽視，具體情況可參見穆精阿：《錫伯族歷史資料》，收錄于賀靈，佟克力：《錫伯族古籍資料輯注》，第359～360頁。而其背后則反映了錫伯旗屯水利社會的全面衰敗。其根本原因在于民國時期新疆政局動蕩、經濟社會發展緩慢，具體原因則包括以下四點：

1.錫伯青壯年被過度征兵

民國時期，新疆在地方軍閥統治之下，強征各民族青壯入伍的情況常有發生。而錫伯營中被過度征兵的現象尤其嚴重，錫伯社會所受傷害也最為巨大。錫伯人被過度征兵首先是因為錫伯人普遍通漢語，容易訓練；二是因為錫伯營靠近惠遠城，挑兵方便；三是因為錫伯人進行定居農業，不像蒙古族那樣未脫游牧習慣，便于征調。沙俄侵占伊犁期間，錫伯營人口從20000銳減至不足13000人；光緒九年(1883)，伊犁將軍抽調3200名錫伯壯丁充實新滿營。辛亥革命至民國八年(1911～1919年)，錫伯青年被強征約2000人；民國十五年(1926)，伊犁鎮守使牛時征錫伯兵500名；民國十七年(1928)金樹仁開始統治新疆，一味擴充軍備，當年就在錫伯營征兵千余名；民國二十年(1931)，又從錫伯營強征1000余壯丁組成“錫伯旅”。此外，每次征兵過程中都有一定數量的青壯年逃亡。(53)《錫伯族簡史》，第60頁。被征錫伯士兵多有服役近二十年不得歸家者，嚴重影響了娶妻生子。錫伯士兵每日伙食只有一個饅頭，連被褥都嚴重不足，每年春季還要無償為團長、營長耕種勞作。其每月餉銀被嚴重克扣，只能靠賣柴聊作補貼，維持個人生活尚且不足，根本沒有能力照顧眷屬，家庭多由此破敗。過度征召錫伯青壯已經嚴重影響了族群人口更替，至民國三十四年(1945)盛世才統治結束時，河南縣(今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前身)錫伯總人口已不足萬人，“河南縣有人口兩萬八千人，錫伯人約三分之一”(54)倪超：《新疆之水利》，第118頁。。清末察渠歲修的勞動力由每三年輪換轉為每年輪換，就是在勞動力缺乏情況下的無奈之舉，但這一做法根本無法解決缺乏青壯年造成的耕地萎縮、水利失修、田園荒蕪。

2.撤銷錫伯營“公益當”

光緒中期，錫伯營水利事業中出現了商業因素的支持，“公益當”為旗屯水利事務擴展了資金來源。錫伯營總管色普西賢在錫伯營中設立“公益當”，初為旗屯軍民購買生活用品之用。至光緒后期，“公益當”的經營已經頗具規模，其功能由買賣物品擴展到為察渠修葺提供帳篷等必備物品、贍養營內孤寡等事務，成為旗屯社會中維持水利、福利等事業的機構。民國六年雇傭俄國工程師維修察渠渠口所用經費就全部來自于“公益當”。至晚清民國時期，“公益當”已經成為錫伯水利社會中非常重要的一股力量。但民國二十四年(1935)，錫伯副領隊張德英進駐錫伯營后，以“公益當”釀酒售賣是糟蹋糧食，遂限制了酒類生產和販賣，“公益當”收入由此大減。至民國二十七年(1938)，“又以錫伯營改制設治局，不宜再進行原營旗體制下的商業為由”，徹底關閉了“公益當”。(55)金保口述；管興才譯：《錫伯族遷徙經過略考·公益當始末》，收錄于賀靈，佟克力：《錫伯族古籍資料輯注》，第261～262頁。察渠維修就此失去了最重要的財源。

3.水利負擔與土地占有之間矛盾激化

察渠歲修秩序的基礎是旗屯土地公有制，一旦土地所有制度發生變化，察渠歲修必然受到影響。晚清以來，錫伯營內出現了土地被錫伯總管、佐領大量納入個人名下的情況。土地開始向錫伯營的管理層集中，必然造成大量無田人口。(56)解放前夕，錫伯族內最富裕的5%人口占有了29%的土地，而占人口58%的自耕農只占有14%的土地。《錫伯族簡史》(修訂本)，第98頁。這些無田者對承擔渠工非常抵制，原有的牛錄修渠秩序建立在“土地公有、披甲授田”的基礎上，興修水利的動力來自于個人可以享受灌溉之利，而無田者頂風冒雨承擔維修察渠的艱苦工作，但享受不到灌溉之利，自然抵制營旗體制下的土地分配制度。民國二年(1913)，錫伯營佐領巴哈春將錫伯公地租給富戶而不予貧民，旗屯內對此多有怨言，尤其貧民意見更大。該人群承擔修葺察渠的艱苦工作，但在土地使用上卻得不到應有利益。民國二年(1913)，貧民領袖舒敏、名壽等率眾沖擊牛錄檔房，試圖均分富豪者名下土地，但很快被鎮壓。(57)金保口述；管興才譯：《錫伯族遷徙經過略考·公益當始末》，收錄于賀靈，佟克力：《錫伯族古籍資料輯注》，第361～362頁。民國七年(1918)五月，錫伯營中出現了一場旨在推翻營旗制度的青年運動，以薩拉春、常廣齋為代表的青年革命派向錫伯營總管烏勒喜蘇提出“推翻原有的牛錄公有土地方式，清丈地畝，按戶發給地契”、取消無田貧民的察渠修葺負擔、按名下田地多寡分配察渠修葺任務等訴求。(58)《錫伯族簡史》(修訂本)，第99～103頁。雖然此次事件最終以失敗告終，但暴露了錫伯社會內部水利負擔與田地占有之間的深刻矛盾。至民國二十五年(1936)，錫伯營旗被改為“設治局”。民國二十七年(1938)，將八旗所有上下地畝重新清丈，劃為戶口地，每人名下分地7畝。至此，錫伯傳統的營旗土地所有制被廢除。但這一做法并非出于改善錫伯族生活的目的，而是為了便于征收賦稅，分地之初征收按當年收獲計算，次年就轉為按畝數定額收取，不久又改用大石，錫伯民眾多有因不能完稅納糧或苛捐雜稅過多而出賣田地者，無地少地人群反而較之前有所增加。(59)賀靈，佟克力輯注:《錫伯族古籍資料輯注》，第361頁。此次“分田”并未解決水利負擔與田地占有的長期矛盾，反而更加激化了無地少地人群對興修水利的反感，未能扭轉民國以來察渠缺乏維修、日漸破敗的局面。

4.近代化轉型的失敗

民國時期，錫伯傳統水利社會遭到嚴重破壞。人口增長緩慢、青壯勞力不足、土地占有與水利負擔的尖銳矛盾等因素導致其傳統水利社會瓦解，而與此同時，錫伯水利社會又難以啟動近代化轉型，無法借由近代化契機擺脫瀕于崩潰的危機。近現代水利必須多部門的整合，“新疆之水利事業……須先根據國策，顧及環境需要，擬定整個計劃，以便與其他建設部門互相配合，齊頭并進”，(60)倪超：《新疆之水利》，第51頁。錫伯旗屯在民國時期沒有能夠融入全疆的水利近代化過程，必然走向衰落。民國二年(1913)楊增新開始主政新疆，至民國四年，楊增新在穩定其對新疆的控制后開始直接介入新疆農田水利事業。民國二年(1913年12月)北洋政府成立全國水利局，(61)《申報》1913年12月13日，關于導淮局改為全國水利局之電。民國四年“新疆亦仿照各省設水利會”(62)《新疆水利會第一期報告書》卷一，民國五年(1916)，北京蘭石齋。，負責新疆水利工程的規劃、建設、維修、領墾和解決水利糾紛等事務，新疆水利會(后改為新疆省水利局)成為全疆的水利管理機構。新疆水利會在迪化、昌吉、孚遠、阜康、吐魯番、鄯善、沙灣和巴楚設有專職或兼職委員，在以上地區進行了開渠、領墾、平息爭水等多方面的工作，近代式的政府管水機構開始掌握全疆水利和墾務。但查閱有關新疆水利會的所有記錄發現，在整個民國階段，新疆水利會始終沒有在伊犁各旗屯地區實施工程。民國二十七年至三十二年(1938～1943)，盛世才在全疆進行了大規模的水利建設，(63)倪超：《新疆之水利》，第37頁。此時全疆水利建設相對興盛，但伊犁各旗屯仍沒有得到新疆水利會(局)的關注。新疆水利會(局)管理的區域全部是設“縣”地區，旗屯或營旗地區的機構設置與近代水利管理機構難以對接，這應該是旗屯無法融入近代水利體制的主要原因之一。而錫伯營所在地區設“縣”則要晚到民國二十九年(1940)置“河南縣”(1943年改稱“寧西縣”)，此時全疆水利建設高潮已經結束，錫伯水利事業未能獲得此次發展契機。國民黨直接統治新疆期間(1944～1949年)，全省灌溉面積相對盛世才時期反而縮小了近290000畝，新疆全省水利僅能勉強維持。(64)黃建華：《1944～1949年的新疆農田水利》，《新疆大學學報》1997年第1期，第54～60頁。在這一時期，新疆水利局(會)對原有灌區的維護已經深感力不從心，更無力在伊犁拓展其業務，錫伯水利由此得不到新疆省的重視，自然無法納入全疆水利近代化建設的計劃中。

五 結論

在邊疆地區，水利既可以成為貫徹國家意志的途徑，也可以成為完善地方社會的手段。通過伊犁旗屯的研究可以發現，完善的水利共同體促進了錫伯建設家園。錫伯在伊犁旗屯中最主要特點在于其自身發育出了基于八旗體制的水利社會，錫伯營下屬8個牛錄在嘉慶十四年(1809)察布查爾大渠竣工后的20年內，已經形成了較為完善的水利秩序，在遙遠的西北邊陲，水利成為基層社會有效貫徹國家邊疆戰略的重要路徑。民國時期，錫伯傳統水利社會迅速瓦解，土地私有制的惡性發展是根本原因，青壯勞力缺乏和財源斷絕是直接原因。與此同時，錫伯傳統水利又無法開啟近代化轉向，最終陷入了進退兩難的“死局”，而水利崩潰造成的邊疆地區貧窮、落后又使得國家邊疆戰略失去了落實的途徑。晚清民國時期，伊犁地區動蕩的形勢本質上是國家邊疆戰略無法落實，曾經在邊疆穩定中發揮巨大作用的旗屯在此時不僅不能發揮積極作用，其內部的動蕩不安，反而成為邊疆地區的不穩定因素。

有清一代，從河西走廊到新疆，廣袤的西北大地存在著眾多相對封閉的、脫胎于軍事駐防的水利單元，這些地區在晚清以來都普遍陷入了貧困、落后的狀態，錫伯營是其中較為典型者。從這類地區觀察中國近代化過程可以發現，其封閉性造成了其水利近代化過程舉步維艱，技術、資金的缺乏只是表象，深層次的原因是其難以適應近代化水利所需要的多部門聯動。錫伯營的傳統水利無法融入國家直接管理水利的整體戰略，這是其陷入“死局”的深層次原因。現代水利的發展過程中，如何讓更多區域融入現代水利體系，不僅僅是一個技術問題，更是社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