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朝暉

華盛頓朝鮮戰爭紀念碑。
70年前,雄赳赳氣昂昂的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投入到偉大的抗美援朝戰爭。在這場中美兩軍直接的槍炮交鋒中,保家衛國的志愿軍將士為捍衛民族獨立與維護世界和平,用自己的血肉和意志譜寫了波瀾壯闊的英雄史詩。美國也在付出了數萬士兵的鮮血和生命后,得到一個教訓:朝鮮戰爭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一個錯誤的地點,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
這場戰爭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次沒有勝利的戰爭,成為“被遺忘的戰爭”“不愿提起的戰爭”。在戰爭期間和停戰之后,不少參戰美軍將領、政府官員和學者,都曾對這場戰爭進行過評價和反思。近年來,隨著各國歷史檔案的不斷開放、新材料的披露,抗美援朝戰爭甚至成為國際學術界研究的一個熱點。美國人都反思了什么,真的認真反思失敗的教訓了嗎?這對于我們觀察至今仍撲朔迷離,時常險象叢生的半島時局以及中美關系,不無啟迪和警示。
主體是步兵,裝備落后的中國人民志愿軍,面對著剛在二戰大獲全勝,經驗豐富,高度現代化、擁有制空權和制海權的美軍,卻出色地完成了在異國與世界最強大國家的軍隊作戰。這讓幾乎所有參與侵朝戰爭的美軍高級將領在被打得灰頭土臉的同時,也不得不對志愿軍給予高度首肯與評價。在美國動畫片《長津湖》中,志愿軍甚至被刻畫成鬼魅,由此可見志愿軍在朝鮮戰場給予美軍的心里陰影有多大。
1950年參與策劃并指揮侵朝戰爭,以仁川登陸而名噪一時的時任“聯合國軍”總司令麥克阿瑟生前所撰的回憶錄中寫到:“中國人介入戰爭后美國軍隊遇到了從未有過的強大對手。”這個狂妄、孤傲的“一代名將”,在吃盡了苦頭之后被解職時,特別告誡剛接任的李奇微不要小看了中國人。他說:“他們是很危險的敵人。”
美國原陸軍上將馬修·邦克·李奇微在美國侵朝期間,1950年12月擔任美軍第8集團軍司令,1951年4月至1952年5月擔任駐遠東美軍司令和所謂“聯合國軍”司令等職。他在所著的《朝鮮戰爭》一書中回憶到:“中國軍隊來了,我們的災難也降臨了。”
志愿軍在朝鮮戰場上的表現令李奇微驚訝、再驚訝、還驚訝。作戰非常的勇猛狂野,而且非常擅長游擊戰和夜戰,這就是李奇微心目中的志愿軍形象。他在著作中認為,中國人是堅強而兇狠的斗士:他們常常不顧傷亡地發起攻擊。“常常有這樣的情況,守衛在孤零零的碉堡中的士兵往往吃驚地發現,四五個穿著膠底鞋的中國人已不聲不響地潛入他們與前哨警戒線之間的地帶。這時信號彈就會從敵人戰線那邊升起,瘋狂的軍號聲就會把我方哨兵嚇進碉堡,幾乎來不及發出口令,戰斗就打響了。”
李奇微在其《朝鮮戰爭》中還寫道:“敵人的高炮火力愈來愈猛。我們的轟炸機開始遭到某些損失。無論把空中力量的作用說得多么大,它都根本無法阻止敵人運進必要的武器裝備。”
在李奇微之后的“聯合國軍”第三任總司令馬克·克拉克也曾說:“共產黨在朝鮮戰爭中的領導,是一種軍事與政治智慧的巧妙混合體。它不僅能夠維持一個大家認為是‘烏合之眾的農民軍隊在戰場上對抗一個現代的軍事強權,而且它也能夠在面臨逆勢與退卻的時候,把部隊鍛煉成一個有訓練、有裝備和有團結力的戰斗體。”
戰爭期間的美軍和戰后編寫的陸軍官方戰史都認為,志愿軍“有著高度的組織紀律性”,有“吃苦耐勞精神”,“智勇雙全”,“在沒有聯絡飛機和通信設備很差的條件下,面對聯合國軍的空中優勢和聯絡飛機,仍然成功地實施了他們的防御行動”。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官方戰史認為:“如果用它自己的戰術和戰略標準來看,它也是一支第一流的軍隊。”

《李奇微回憶錄:北緯38度線》

李奇微。
李奇微和克拉克都認為,志愿軍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是不可小視的對手。同時,他們也對志愿軍司令員彭德懷相當佩服。李奇微在美國失敗時,在他的辦公室里寫下“向中國志愿軍司令員敬禮”。克拉克認為,志愿軍是由各個野戰軍“拼湊”組成的一支軍隊,有很多弱點,但彭德懷在朝鮮把他的軍隊帶得很好。“我必須承認:彭德懷是一個資質很高的敵人,我們不是在和一個容易被打倒的對手作戰。”
“美國一直想征服中國,可我一直覺得,這好像是美國一個根本沒有希望的工作,沒有希望的任務,沒有希望的目的。”這是1950年7月底在大田戰斗中被俘后的美軍少將迪安的話。迪安是最早對美國發動朝鮮戰爭進行反思的美國將領之一,在1953年8月5日被遣返臨行前,他緊握著志愿軍代表的手久久不放,并動情地說:“和平——我們中美兩國不要再打仗了!”
美國著名記者索爾茲伯里認為朝鮮戰爭中中國軍隊能征善戰給美國人印象極深,讓美國人“收獲”了對于中國軍隊的重新認識。“從此以后,沒有一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會像麥克阿瑟那樣輕易地和滿不在乎地冒命運之險。”這也讓美國在之后的越南戰爭中,不能不掂量中國給出的警告的分量,直到越戰失敗結束,美軍地面部隊始終未敢越過中國劃出的北緯17度線。
在1967年出版的《李奇微回憶錄:北緯38度線》中,他并未過多談及中國方面的情況,而是在書中對美國當時的亞太政策的失誤,特別是對當時美國國內的政治環境進行了充分的反思與介紹,在當時,這是其他西方作者關于朝鮮戰爭題材的著述中所從未有過,也成為本書最大的看點。
不過在書中,李奇微竭力為美國侵朝戰爭辯護,他在書中說道:我們發動朝鮮戰爭的企圖是什么,并且強調我們在這場戰爭中吸取的教訓是什么。他將失敗的原因歸結于政治上的任人唯親和為了鞏固個人在政治上的地位而進行的錯綜復雜的斗爭,并認為朝鮮戰爭是美國歷史的一個轉折點。
美國史學界其實從上世紀60年代就開始反思朝鮮戰爭,從80年代開始更是進入一個高潮。不過對朝鮮戰爭的根源、過程和結果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各種論點層出不窮,相互交錯,以致美國朝戰史學家艾倫·梅萊2010年宣稱,對這場“被遺忘的戰爭”的“追記”已經“綽綽有余”,不需再費時費力了。對此,美國文博大學政治系教授、上海美國學會資深研究員于濱在2015年曾在觀察者網撰文,將其稱之為“朝戰研究疲勞癥”。
美國作家斯通的著作《朝鮮戰爭幕后史:1950-1951年》、費倫巴赫爾1963年出版的《如此戰爭:美國措手不及》,以及貝文·亞歷山大1986年出版的《朝鮮:我們第一次戰敗》,主要從軍事角度對美軍的戰時運作提出尖銳批評。不過批評力度更深的還要屬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系教授布魯斯·卡明斯的《朝鮮戰爭之根源》和《不為人知的戰爭:朝鮮》,他的著作從研究朝鮮的視角出發,旨在提醒美國人,當時的歷史證據與朝鮮的現今印象大相徑庭,“這或許有助于美國人了解,為什么美國在朝鮮半島不可能得到軍事勝利”。2017年,卡明斯所著《朝鮮戰爭》中譯本出版,“大多數美國人根本不了解朝鮮戰爭,他們甚至搞不清楚朝鮮在哪里。”卡明斯在書中表示。
與這類對美國戰爭政策進行批評的“修正學派”觀點對應的,是以亞歷山大·喬治1967年的《共產黨中國的軍隊:朝鮮戰爭及其后果》、克雷·布萊爾1987年的《忘卻的戰爭:美國在朝鮮,1950-1953》、威廉·斯迪克1995年的《朝鮮戰爭的國際視角》等為代表作的所謂“正統學派”觀點,這類書籍雖然對戰爭的殘酷有所反思,但是主線仍是維護美國參加朝戰的“必要性”“正當性”的。即便是被很多中國讀者熟知的,由兩度普利策獎得主,美國著名的傳播學者、歷史學家和戰地新聞記者大衛·哈伯斯塔姆醞釀40 多年,耗時10 余春秋完成的遺作——《最寒冷的冬天:美國人眼中的朝鮮戰爭》,雖然指出麥克阿瑟的許多罪過,包括徹底低估了對手,但也致力于描述朝戰中美軍的“被遺忘的”戰績,尤其是二次戰役期間美陸戰1師在東線的“有條不紊的”撤退。
直至2009年底,美國會才通過法案紀念朝鮮戰爭。 對此,美國甚至有人稱朝戰是美國現代史的“黑洞”。
值得一提的是美國學者艾倫·懷廷的“現實主義“反思。他在1960年出版的《中國跨過鴨綠江:決定介入朝鮮戰爭》一書中認為,中國領導人在朝鮮戰爭前夕正專注于解決壓倒一切的國內問題,而中國的介入是由于中國安全受到現實威脅的結果。著有《漫長的戰斗》的美國著名作家約翰·托蘭力圖從“世界公民”的角度,透過美國普通士兵的眼睛觀察、反映朝鮮戰爭并得出自己的結論,他也認為,中國進入朝鮮沖突是被迫的,中國的目的是為了保護自己免遭一個威脅要使用核武器的強大敵人的入侵。

美軍仁川登陸作戰。
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在《大外交》一書中也評論說:“剛在國共內戰中獲勝的毛澤東,把杜魯門的宣告視為反映出美國人害怕共產主義陰謀,色厲內荏;他把它解讀為,美國開始想采取行動,扭轉共產主義在中國內戰得勝的局面。杜魯門保護臺灣,等于是支持美國仍然承認為中國合法政府的國民黨政府。美國逐步加強援助越南。北京視之為資本主義包圍中國的行徑。凡此種種加起來,都促使北京采取美方最不愿見到的措施。毛澤東有理由認為,如果他不在朝鮮阻擋美國,他或許將會在中國領土上和美國交戰。”
卡明斯之所以說“大多數美國人根本不了解朝鮮戰爭”,也源于六十多年來,美國朝野對待這場戰爭的“集體遺忘癥”態度。美國國民意識中對于67年前結束的那場戰爭仍近乎白紙一張。
即便美國軍事史學界對朝鮮戰爭“反思疲勞”,但是美國出版界關于朝戰的書籍卻并不多,在大小銀幕上充斥二戰和越戰的鏡頭,唯獨朝戰作品鳳毛麟角。甚至在首都華盛頓的朝鮮戰爭紀念公園,也是在停戰42年之后的1995年落成,比越戰紀念墻還晚12年,而后者在越戰結束7年后即完工。直至2009年底,美國會才通過法案紀念朝鮮戰爭。 對此,美國甚至有人稱朝戰是美國現代史的“黑洞”。

“金特會”。
美國對于朝鮮戰爭選擇性的“遺忘”,既是因為“恥辱”,也是因為不甘。美國學者羅斯托認為,每一個美國人都認為朝鮮戰爭是一次不愉快的經驗。朝鮮戰爭中美國“傷亡重大,而且在拖延整整兩年的往往令人感到屈辱的談判的時期里,傷亡有增無減”。
不輸不贏的朝鮮停戰既不同于此前美國完勝對手、重塑國際體系的一戰二戰的偉績,也有別于美軍筋疲力盡、被迫撤出后徹底失敗的越南戰爭。美國千方百計地從記憶中抹除,也為當年不能“臨門一腳”而耿耿于懷,難以放棄與朝鮮現政權敵對的政策。
于濱認為,懷廷的現實主義論點影響了西方整整一代中國問題學者,在相當程度上曾為當初中美關系最終破冰排除了一些觀念上的障礙。但值得警惕的是,其實西方和美國對于朝鮮戰爭的反思,更多還是從西方和美國中心主義出發得出的“意識形態”結論,而“修正學派”的觀點在近20余年來已基本上被邊緣化。
2013年7月27日,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在華盛頓國家大草坪上的朝鮮戰爭紀念碑旁,向人山人海的朝鮮戰爭老兵及其家屬發表講話:“我們可以滿懷信心地說,那場戰爭并非平局,而是一場勝利。”
英國廣播公司當時評論說,此舉創下歷任美國總統的先例,在朝鮮核武危機及中日因釣魚島關系緊張之際,奧巴馬的動作格外引入注目。
再看如今的特朗普政府,雖然實現了歷史性的“金特會”,但是對半島局勢的政策依然沒有轉圜的跡象,而且對于極力促進朝核六方會談,維護半島和平的中國,變本加厲地升級戰略對抗。美國似乎已經忘記了當年是誰把自己打得痛徹心扉,忘記了中國為了維護國家利益的決心會有多么堅決。
美國《國家利益》雙月刊網站在2014年10月29日刊登的題為《致命教訓:中美兩國上一次走向戰爭》的文章中指出,戰爭的“遺產”依然深遠、復雜且未經細究。當考慮兩國未來的可能沖突時,我們應竭力從首次中美戰爭中汲取教訓。“這場即將被雙方忘卻的戰爭經驗,應該成為中美兩國決策者的深刻教訓。朝鮮戰爭絕非意外,誤算和溝通不力使這場戰爭超越必要的界限。”
美國當局者,不妨再回頭去看看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