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秋季,在我發布第一本書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邁阿密附近的一家書店參加完讀書活動后獨自開車回家,在后視鏡里看到了閃光燈。當時是工作日晚十點以后,路上幾乎沒有車。
我沒有超速,沒有喝酒,沒有違反任何法規。我找不到警察讓我靠邊停車的理由,除了一條:我正開車路過一個有錢的白人聚集區,而我和我的本田小車過于顯眼。在這名警官眼中,我顯然不屬于這個社區。我開始雙手顫抖,心跳加速,我減速停車,迅速找到駕駛證、行駛證和保險證明,等待警察過來。
警察過了很久才從他的車里出來。夜幕中,沒有其他車輛經過,附近也沒有燈光,我坐在自己的車里渾身發抖。遇到警察時,我們這些人會有創傷性應激反應——焦慮、尿急。我們會想,怎樣讓自己看起來體格更小、危險性更低?怎樣讓他明白我彬彬有禮、遵紀守法、不會構成威脅?怎樣才能活下去?我一只手遞出證件,另一只手放在方向盤上。我想通過后視鏡觀察警車,但車燈太晃眼。隨后,身穿制服的警察走了過來,他的手放在腰間的槍套上,迅速掏出手電筒,我什么都看不見了,白熱的燈光照在我臉上,但我確定他已經掏出了槍。

本文作者賈基拉·迪亞茲,波多黎各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和新聞記者。
人們告訴我要懼怕警察。我在波多黎各的公租房社區長大,警察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們社區的警察特別多,無時無刻不在監視我們。在他們眼里,我們是危險的。我們大多是黑色或棕色人種,生來貧窮,因此我們需要管控,不能越界。
我們學會了遇見警察繞道走,如果繞不開,就要緊緊握住我們所愛的人。我們明白我們的身體、家園和空間不屬于我們,而屬于他們。
我從小就聽說過雷伊·埃爾奇諾的故事,他是我父親的好朋友,被警察殺死了。鄰居說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警察拖走,人們絕望地看著他被毆打,哀求警察住手。然后,警察朝他腹部開了兩槍,把他扔進后備箱,他流血致死。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1984年,在我們街巷長大、后來成為國際知名薩爾薩舞者的佩德羅·康加發行了單曲《雷伊·埃爾奇諾》,這首歌開頭便是兩聲槍響。
我不記得在邁阿密的那天晚上我對警察說了什么。他問我是否住在附近,還問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該如何向他解釋我是一名作家,剛對一群陌生人朗讀了我書中的內容?他會相信我嗎?我差點尿褲子,但強忍住了。我想到我的母親此時應該睡著了,由于讀書會差點遲到,她給我發的語音消息我還沒有回復。
警察相信了我的話,因為他對我說晚安,然后開車離開了。而我還坐在車上喘息、顫抖。
我是一名波多黎各黑人女性,因為母親是白人,所以我的膚色比較淺,很多人認為我不是黑人。邁阿密人口中拉丁裔白人居多,那個白人警察看到我時不覺得我是黑人,因此認定我不危險。但如果他認為我是黑人,可能就會覺得我構成了威脅,那么我可能就無法回家。在那種情況下,也許我顫抖的雙手和難以自控的身體足以讓他認為我是個令人害怕、需要管制的人。幸運的是,那天晚上,警察沒有對我開槍,我被放走了,雖然渾身顫抖,但我還活著。
我是一個白人女性的黑人女兒,這意味著我的家族中既有殖民者,也有被殖民者,這種暴力流淌在我的血液中,出現在我的臉龐上。
在美國,無論人們是否認為我是黑人,我都是一個被種族化的人:我是拉丁裔,我的母語是西班牙語,我說話有口音。我是一名女同性戀者,我的未婚夫是一名變性白人。我們一年中部分時間在加拿大度過,因為我的伴侶不是美國公民,我們必須想辦法對付復雜、昂貴、繁瑣的美國移民制度。疫情期間,邊境關閉、旅行禁令和特朗普政府的移民政策令局勢進一步惡化,我從3月14日起就再也沒有見到我的伴侶,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再次相見。
美國人開始意識到他們在系統性種族主義中扮演的角色,他們對種族歧視的姑息,他們如何受益于壓迫制度,又能如何加入黑人解放運動并為性少數群體爭取權利。
同性戀人的身份讓我們的生活就像一場談判。蒙特利爾對性少數群體的包容度很高,因此在那里公開我們的同性戀身份相對安全。我們可以在公共場合牽手,我的伴侶不用擔心在公共衛生間會遇到什么人,因為我們在蒙特利爾去過的幾乎所有地方都隨處可見同性戀者和變性者,但在這些地方,我總是唯一的有色人種。而在邁阿密,混跡在拉丁裔人群中常常意味著不得不與排斥同性戀、變性人和黑人的人打交道。

過去幾個月,美國黑色人種和少數群體“被針對”的感覺愈發強烈。
自從公開與變性伴侶的戀情后,我才知道像使用公共衛生間這些事甚至活著本身就能令人窒息。我們在美國一起旅行,在州際公路加油站加油,甚至在賓館訂房都是糟心的經歷。過機場安檢時,工作人員總是弄錯我伴侶的性別,讓他接受摸身檢查。在商場試衣服或尋找對同性戀人群友好的理發店和醫生,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我的伴侶必須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每進入一個場所都要擔心自己是否安全。在邁阿密,我們在街上同行或在地鐵上牽手時常常會有陌生人盯著看,也有人出言不遜。我的伴侶不止一次在公共更衣室被攻擊——有一次,他遭到一群少女的暴力毆打,還有一次,一群女人要求他露出陰部。我們擔心誰在偷看,誰在衛生間隔間外等待。他獨自出門時,我總是擔心會發生什么意外。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他身旁怎么辦?或者我在他身旁但無能為力怎么辦?
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我的家人從波多黎各來到了邁阿密。父親堅信他能通過工作讓我們擺脫貧困,他的孩子們能上學,會有醫保,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他堅信我們是安全的。
但事實是,我們有些人一直處于危機中,從未感到安全,疲于應對存在于我們家中、職場和校園的權力體系與壓迫行為,因此我們對于上一次總統選舉結果并不驚訝。雖然部分美國人在2016年11月(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甚至在今年五月(喬治·弗洛伊德死亡事件)才認識到美國的現實,但我們這些人從出生以來早就認清了。
近幾個月來,我們有些人“被針對”的感覺愈發強烈。在全世界的注視下,越來越多黑人被殺的視頻在社交媒體上傳播;無數抗議者遭到催淚彈和子彈的攻擊,或者被毆打、在警察局失蹤或死亡。3月11日,26歲的非裔美國人布倫納·泰勒身中八槍,殺死她的警察還沒有被逮捕。在全世界的注視下,一位擁有數百萬粉絲的著名作家發表文章為跨性別恐懼癥的推文撐腰;特朗普政府撤銷了對跨性別人群的衛生保護政策;跨性別黑人女性一個接一個慘遭殺害。有時候,這真令人無法承受。
6月15日這一天,我坐在家里和我的伴侶視頻通話,與此同時,我還在等待最高法院關于《民權法》第七條的決定,該條例保護勞動者免受性別歧視。上午十點剛過,我看到了新聞:最高法院認定,以同性戀或跨性別為由解雇員工有違《民權法》第七條。我淚流滿面地躺在沙發上,不知所措。聽到好消息的感覺很奇怪,但我如釋重負。
我們一直處于危機之中。黑人女性和黑人性少數群體引領的全國性抗議活動與黑人解放運動齊頭并進,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抗議各種形式的壓迫。美國人開始意識到他們在系統性種族主義中扮演的角色,他們對種族歧視的姑息,他們如何受益于壓迫制度,又能如何加入黑人解放運動并為性少數群體爭取權利。
解放運動聲勢漸長,從街頭來到教室、會議室、法庭和人力資源部門,再波及到出版、傳媒、影視、零售以及食品和服務等行業。在全世界的注視下,美國正在發生變化,選舉日就要來了。
[編譯自美國《時代周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