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聰 孟琢

《關雎》這首詩我們都不陌生,作為《詩經》的開篇之作,清代學者方玉潤稱之為“取冠三百,真絕唱也”,真可謂膾炙人口。在大多數讀者眼中,這是一首樸素生動的愛情詩: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雎鳩棲息在水中的小洲里,和聲鳴叫,發出“關關”的聲音。賢能美麗的淑女,是君子好的配偶。男子思念她,追求她,卻總不能如愿,情思擾動,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這副情所困的模樣,還真是生動入微。詩歌結尾處的“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似乎也對應了這段愛情的圓滿結局,兩人最終琴瑟和鳴,融洽和睦。
這樣一首樸素動人、直抒胸臆的詩,古人卻在很長一段時期里認為它不是一首愛情詩,歷代學者對《關雎》的解讀具有濃厚的政治教化色彩。那么,《關雎》究竟是一首愛情詩還是一首教化詩呢?古人的政治化說解是一種誤讀?還是別有深意?
在漢代經學中,講解《詩經》的共有四家:齊、魯、韓、毛。其中毛亨的《毛詩故訓傳》(簡稱《毛詩》或《毛傳》)完整保存至今,影響也最為廣泛。東漢大儒鄭玄為《毛傳》再度箋釋,也就是鼎鼎有名的“毛傳鄭箋”?!睹姟肥沁@樣評價《關雎》的:
《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也,是《關雎》之義也。
這位“窈窕淑女”的身份非同小可,她是天子后妃,人美心善,身為貴族卻能親自勞動,無論“流之”“采之”還是“芼之”,都是擇取水中荇菜的動作,用來祭祀祖先;至于“友之”“樂之”,更體現出男女家庭關系的融洽和諧。《關雎》塑造出一位頗為“完美”的女性角色,這首詩又被放置在《詩經》開篇之處,在儒者看來,一定是大有深意的吧。因此,只有周文王的妻子太姒才能如此完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說的正是文王和太姒的融洽和睦、舉案齊眉。你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并不是隨便哪一對戀人都能“當得起”的,他們是周朝的先王先后,是垂范天下的“圣人夫妻”。
乍一看,這種解讀不免有些牽強附會,戀人之間的輾轉相思,怎么成了周天子的后宮之道呢?近代以來,學者對這種解釋多有批評,認為漢人實在是牽強附會、迂腐不通。問題在于,漢人的解釋究竟是迂腐附會?還是有著內在的文化傳統?要知道,漢唐以來的儒者之所以執著于從教化的角度解讀這首詩,與孔子的“詩教”是密不可分的。那么,孔子是如何看待《關雎》的?我們又當如何全面地解讀這首詩呢?
孔子曾“刪定六經”,作為《詩經》成書的重要整理者,他曾多次對《詩經》加以評論,例如我們熟悉的“思無邪”、“不學《詩》,無以言”等。在眾多詩篇中,《關雎》也曾被孔子專門“點名”評價,《論語·八佾》中說:“《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痹谶@里,“淫”是“過度、放縱”的意思,“傷”是“損害”。在孔子看來,《關雎》中描繪了夫妻之間的情感,在兩情相悅之際,沒有過度放縱;在相思哀苦之中,有沒有過分傷心,體現出一種“節情”的修養,與儒家強調的“中和”之道緊密相契。
《論語》中的評價言簡意賅,在上海博物館所藏的出土竹簡中,有一篇著名的《孔子詩論》,里面記載了孔子對《關雎》更為全面的評價:
《關雎》以色喻于禮,……兩矣,其四章則喻矣。以琴瑟之悅悉(擬)好色之戀(愿),以鐘鼓之樂□□□□好,反內于禮,不亦能改乎?
這段文字雖有脫落,但大致意思仍可解讀:《關雎》通過“色”來譬喻“禮”,在男女相愛之中,更能看出禮樂文化的修養。所謂“琴瑟之悅”,是男女之間的和睦,這就是“好色之愿”;而隨著詩歌的推進,這種“好色”的本能與愿望,進一步回歸到了“鐘鼓”所蘊含的“禮”之中,得到了端正與升華。無論是愛情還是相思,都是沖動不定的情感,但《關雎》難得的地方,正是在篇章最后用“鐘鼓禮樂”節制了情感沖動,將男女之愛升華為家族的倫理、后宮的道德——儒家講究“修齊治平”,《關雎》正體現出君子的“齊家”之道。
這種解釋不僅源自儒家的思想傳統,更有先秦歷史的堅實依據。根據《儀禮》等文獻的記載,先秦時期,琴瑟是在堂上歌唱時所用的樂器,鐘鼓是堂下演奏所用的樂器。“鐘鼓”并不是平民所能使用,《儀禮·鄉飲酒禮》中說:“鐘鼓者,天子諸侯備用之”,只有天子、諸侯才能使用鐘鼓之樂,“鐘鼓樂之”也就是天子諸侯典禮用樂的情形。既然如此,無論是“淑女”還是“君子”,還真不是鄉村田間的青年男女,而是雍容高貴的天子后妃。因此,《關雎》雖與愛情有關,但與儒家的禮樂精神更密不可分。它所描寫的,不是普通人的愛情與結合,而是作為治國起點的“齊家”與宗法。這首詩以水鳥意象起興,有意思的是,兩只鳥雖然關關相和,但一只在水中、一只在島上,并沒有湊到一起。因此,《毛傳》說它們是“鳥摯而有別”——情真意切,是《詩經》中的真誠無偽,這種熱烈的愛情打動千古人心;守禮有別,是《詩經》中的修養有素,這種內斂的情感節制,更讓人體會到禮樂君子的理性與自律。由求偶的熱烈情感到莊重的禮樂演奏,這一“由情入禮”的過程,便是孔子所說的“以色喻于禮”,也正是《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根源所在。
時光荏苒,《關雎》已經走過了兩千多年的歲月。作為一首愛情詩,它喚醒了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的相思情愫;作為一首政教詩,它更提醒著人們,當愛情走向家庭之時,更重要的是和睦、自制與責任。這首意味深長的小詩,始終吸引著歷代學人的目光,他們因為種種緣由,提出過許多迥異的觀點。時至今日,我們仍在探究其中奧義,而這恰是經典傳承至今的一個縮影。我們立足當下,面對經典和前人見解時,全面解讀文本信息和準確把握歷史語境都至關重要——前者能確保典籍解讀的精度,后者則決定了我們理解和闡發的廣度。
(李聰,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孟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章太炎黃侃研究中心主任/責編 王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