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歲的小島 第五章犀照牛渚

出乙

明圖納洞旁的沙岸上，霧氣是一片朦朦的乳白色。像是有著實體，讓周圍的空氣密度漸漸上升。濕氣愈發的重了起來，在我皮膚上聚攏，擰成一顆顆水珠

而維特依舊在明圖納洞里掏著些什么。他的手臂發力時，皮膚上就會幽幽的浮著或藍或綠的血管。等他把那堆粘膩的球狀體用海水洗凈后，我才發現他之前給我的那個球原來只是這個裝置的一個部分。

等維特終于組裝好后，之前的球狀體被放置在一個彎曲的錐體的底部。它的弧度像一把彎弓，頂部卻比較光滑，像是芒果的一角。

在底部，有著細密的鏤空雕刻。

看著它紅木一般的質感，我才想起來維特之前告訴過我的。

這原來是犀牛的角。

“這里面的幾個‘硬泡是用它的另一個小角磨出來的。”維特看著我終于拿起來了這個犀角，有一絲滿足的說道。

“那這個是，某種裝飾品么？”

“不是，這個是燈，我的小拿理。”

“燈，可是看這個樣子，連放置煤油的位置也沒有吧。里面重疊的球體，與其說是糖葫蘆，更不如說是更像一座塔的結構。”

“這是我給你的禮物，拿理。作為你也察覺到了我的回禮。”等維特說完，他就繞著巖石，又浸在了陰影中的海水中。

我看著這個帶著些潮濕的犀角燈，用雙手緩慢的包裹著它。上面的紋理像是已經有了層包漿，有種油潤的感覺。

當感受到掌心突然發熱，我被嚇到了。犀牛角嵌進了沙礫堆中，我低下頭，看著已經干燥了的雙手，下腹竟然也有隱隱發熱的感覺。

這回維特并沒有之前那么粗暴。他攬過那個犀角燈，重新抓起我的領口。他抬起臉，睜開他沒有多少眼白的眼睛和我對視。我仿佛感覺到了他在給我準備的時間。但是他臉上的線條對我來說有些陌生。那對狹長的眼，眼角眼尾卻像被指腹擰合般，又有些沖撞的曲線感。

幾個呼吸間，我的脖子被一大股力量拖向水中。尖利的氣泡直接刺破我的上顎。與其說是咽下了海水，更不如說是海水從鼻腔和食管，直接吞并了我的全身。

從鼻間蔓延開的，爆炸一般的酸痛感沒有持續多久。

敲擊耳膜的幾個心跳后，我失去了意識。

等我昏昏沉沉的腦袋濾干了水，我終于在這一天的傍晚醒來了。耳旁的是幾束我說不上來的花。它們和夜晚揉在一起，隱隱約約的透著紅紫。我的側臉貼著草皮，那些花在我的視野里頂著天空，而那有些厚實的花瓣中間，忽閃著一些閃光。我瞇著眼，那些光斑在我眼前被拉長、旋轉，就像天上的星子接個散落，從層疊的紫紅花瓣中滑入我的眼中。

空氣中多了點肥皂似的輕盈氣味，那滾落在我身旁的犀角燈突然多上了點紅色。靠近尾部的鏤空雕花里，透著漆黑的海。但那紅色就在殼內的球狀體上悠悠蕩蕩的晃著，繞著結構，慢慢游走。

我恍惚的又想起了那條紅尾。

等四肢終于不再僵硬，我緩緩的起身，才突然發現這是那個小屋。里面的那位踩著瑪麗珍鞋的少女在屋內走著，還有一位其他的人。

好像她察覺到了我，于是她跑著出了門。在她鵝黃色的碎花裙上，綁著塊打皺的圍裙。她身后的那個年輕的男人跟在她的身后，慢慢的踱著步子。

我輕微的動動嗓子，為接下來形式性的問候做著準備。但她直線朝著我的方向跑去。我僵硬的扭轉了身子，但小腹和大腿后側的肌肉酸澀的打顫，我又重新跌落在了沙灘上。

摸到身邊的犀角燈，我下意識的握住。結果那股熱量，隨著我的手腕延伸到了脊骨。像是浸潤了每個關節的骨隙間。這份熱量像一條細長的熱流，從我身上回流到了燈中。

那個犀角燈漸漸發出了淡黃的微光。這個光芒很模糊，但旁邊的花蕊卻愈發的亮了起來。再也不是那種微弱的，像虛焦般的感覺。而是像在草垛中的一把火，整片的花蕊在風中搖晃著，周圍隱隱有一絲紅色的色圈。像是一個充滿了電力的城市，岸旁的花蕊紛紛的亮起。

我撐著地，看著遍野的花群。像是失去了五感，只留下視覺的人。我貪婪的，呆滯的凝望著。像是從泥縫間冒出的泉眼，在漆黑一片的夜晚中，出現了用光編織成的地毯。

抬起手，掌心間像是有金黃色的絲線游走。兩眼間，仿佛看見自己的鼻尖也被罩上了光。

那兩個在我身旁依偎著的男女，像是對這個場景置身度外。等我喉間不受控制的發出嘆息，他們才紛紛轉頭，仿佛被我撞見了什么。我與他們六目相對，感覺這才是我和他們的第一次接觸。這讓我突然有種莫名的預感，預感著我好像要與什么所偏離。也可能是某些事物終究要浮出表面。

他們五官轉變的及不順滑，我等著他們其中之一向我搭話。畢竟這個情況，與其是我先解釋為何出現在這，不如順著他們的話說。

“啊，晚上好。你在這里做什么呢？”那個女孩子用食指卷著發尾。

“在取材呢。你知道，打算畫些什么。”的確，這一直是一個方便開脫的萬能方法。當那兩個人也順著回應的時候。我看著她的男伴，有一點眼熟。好像是我以前的同學，但是這個記憶停留的過淺了，就只是湯上的油花的程度。但奇怪的是，那個男性好像完全不記得我了。

我不知道這是他對于我出于本能流露出的疏遠，還是我的存在過于薄弱了。他除了第一次和我對視過后，視線就再也沒停留在我身上，就連對話也是斷斷續續的，被稀釋般無聊的回應。但這也和我沒有關系，短暫的幾句結束了話題，我小心翼翼的繞過這一朵朵花，往那個巖石旁走去。

果然，維特還在那邊。他好像一直觀察著我。

“維特，你看到這遍地的光了么？”

“嗯，看到了。我一直能看到的。”

“為什么，我也是今天才發現的。真的，這種花的顏色黑的發紫發紅，在崖的陰影里膩在一起。今天我才發現它們的數量有這么多。”

“哈哈，喜歡么？我送你的禮物。”

“是因為這個角燈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對它好一點，這可是某個犀牛以前的驕傲。我發現你總是喜歡省略些什么，有些冷淡呢。小拿理。”

“好吧，犀角燈。那它可以在晚上把滿地的花照亮，這樣我就不會迷路了是么，維特老師？”

“可能這也是一種途徑，你們岸上走的腦子運轉的很靈活。”維特捧著一手水，往他下頜的鰓上捂著。

“但這回只是偶然，花，只能照亮這一種的。”

“它照是靈魂。小拿理。”

他慢慢吐出最后一個音節，我從未看過他笑得這么狡猾。

注釋 犀照牛渚：

【解釋】：比喻洞察幽微。

【出自】：《晉書·溫嶠傳》：“捍溫嶠呴至牛渚磯，水深不可測，世云其下多怪物，嶠遂燬犀角而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