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理
1、
母親節那天,遠嫁的我照例給千里之外的母親發了條祝福短信,原以為會和往年一樣收到她那煽情的回復,可這一次她的回信卻讓我一陣揪心,只見狹小的手機屏幕上赫然呈現著一行大字:我也想發,卻不知該往哪里發,昨晚我夢見娘了,我喊她,叫她別走,可她還是走了……
心底猛然傳來一陣錐心的疼痛,我仿佛聽見母親那子規啼血般地悲啼,子規悲啼是不信東風喚不回,而母親悲啼是因為娘親喚不回。
娘沒了,孩子也就當到頭了。
母親節,我想娘了,她也想娘了,我的娘還能給我答復,可她的娘又能否聽到她的呼喚。
娘在,人生尚有來處;娘去,一切只剩歸途。
2、
外婆出生于舊社會時期,母親早逝,父親被抓去打仗后就杳無音訊,她跟著后母受盡了折磨吃盡了苦頭,11歲便嫁給了外公當童養媳。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外婆也是受盡了人間疾苦,她所承受的磨難又怎一個“苦”字了得,這里我也不便多說。只知她大字不識一個,只認識基本的數字,操心勞累了一輩子卻連名字都沒取上,做了一輩子的“劉危氏”,死后墓碑上刻著的也只是“劉母危氏之墓”,還是沒有具體的名,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外婆雖沒有文化但人很聰明,勤儉持家,把一切料理的井井有條。兒時,每次跟隨母親回娘家便看到外婆正對大門端坐著,旁邊就是灶頭,灶頭邊是一張八仙桌,桌下擺著四張長板凳,板凳旁還放著幾張小竹椅,小竹椅是用來待客的,外婆心善厚道,在村里名聲好,村里的三姑六婆七姑八嬸也總是喜歡上門找她聊天訴心聲,如誰誰家兩口子鬧別扭了吵著要打要殺,某某家婆婆和媳婦又吵架了鬧的要死要活,而外婆總是耐心地傾聽、勸導,她勸人時最常說的話是:人活著它就是個事,也總是會來事,死了確實了事,可好死不如賴活啊,天塌下來也就那么回事,你們這樣又算啥?遇事解事(想辦法解決)唄!當年鬼子的飛機大炮沒把我們炸死,饑荒沒把我們餓死,反倒現在被自己給氣死,這又成咋回事了呀?
她雖然沒文化,但說的好像也很在理。我以前一直好奇為何每次去她都是端坐在那個位置,現在才明白那個位置是既能照顧到灶上的事又能兼顧到上門訴苦的鄉鄰,外婆就是這樣,又要顧內又要顧外,一間小小的泥瓦房既是廚房、飯廳又是客廳。
記憶里,她那小屋的房梁上還經常掛著幾個裝吃的竹籃,我從小嘴就被養饞了,每次一到她那就跑到籃子下仰著小腦袋,張著大眼睛望呀望,恨不得有雙透視眼能穿過竹籃看看里面都有啥,而外婆也總是笑著起身,一只腳踮著腳尖(小時腳長凍瘡沒鞋穿,就此落下病根)一踮一踮的走過來,摘下竹籃把吃的都往我兜里塞,看著我那貪吃的模樣,她總是輕拍著我的腦袋瓜說,娃娃喲,慢一點,慢一點嘍,還有還有喲,隨即自己也跟著嘿嘿地笑起來。
外婆心善人好,可就是命不好。外公年輕時那是一表人才,吹拉彈唱樣樣行,是村里有名的美男子。可在我出生那年,他中風了,不管是在行動上還是智力上和以前比那都是天壤之別,就是個十足的老小孩,一沒看好他他就會惹出亂子,不是把東家的雞拔了毛就是拿著拐杖追西家的狗,這可苦了外婆,早年受苦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以為就此可以享福,外公這一病她也跟著受罪,幾個兒女雖已成家,可那時候大家日子過得都并不寬裕,兒女們各有各的苦,外婆也不想再增加他們的負擔,不顧兒女勸阻,拖著那積勞成疾的病體帶著外公自己開火,這日子又怎一個“苦”字了得啊。
3
那個時期,計劃生育也查得很嚴,父母已有了我和妹妹(妹妹是偷偷生的)按理是不能再生了,可為了要個兒子繼承香火只好把襁褓中的妹妹寄養在親戚家,對外宣稱只生了我一個,年幼的妹妹也就開始了寄人籬下東躲西藏的日子。可哪里都在嚴打嚴抓,不管怎么躲怎么藏計生辦的人總能找上門去 ,好幾次都差點逮了個現行,親戚們也怕了,母親只好不停的給妹妹更換寄養家庭,把所有親戚家都住了個遍,直到沒有親戚敢接收。
當最后一家親戚偷偷把妹妹送回來時母親犯愁了,家里多了個孩子,這不用幾天計生辦的人就會找上門來,到時一定會強拉她去做結扎,這可如何是好?這時有人出主意,叫母親把妹妹送人,與其東躲西藏讓孩子居無定所又跟著擔驚受怕還不如狠下心送給條件好的家庭,這樣孩子享福自己也可減輕壓力。母親當然不同意,如果要送人剛出生時就送了何必等到現在(那時妹妹已經兩歲),可不送人又沒人肯接收,外加經過這幾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幼小的妹妹已被折騰的讓人心疼,大人苦孩子也受罪,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母親無奈,只好含著淚收拾妹妹的行李,把她送去已聯系好的人家。
那天,年幼的妹妹好像知道母親的決定似的,平時愛哭鬧的她此時卻顯得異常安靜,靜的沉默,靜的有點可怕,任由母親抱著,只是那雙泛著水光的眼睛一直眼巴巴的望著她,似乎在祈求什么。母親有愧,不敢與她對視,只是一個勁地流淚,那天她的眼淚也異常多,好像把這輩子的淚都流完了。到了對方家,一對年輕夫婦出來迎接,聽說是結婚好幾年了也沒懷上孩子,這才想要收養一個。女主人從母親懷里接過妹妹,給她換上事先準備好的新衣服,妹妹全程沒任何表情,像個木偶任由她人擺布,就如她的人生一樣。她不哭不鬧,還是用那雙眼呆呆地望著母親,只是此時眼里已不再泛著水光。
母親已沒有再呆下去的勇氣,她心一狠頭一扭轉身離開,走了不到十步,后面突然傳來妹妹凄厲的哭聲,為防她逃跑年輕夫妻死死地拽住她,妹妹一邊掙扎一邊哭喊:媽媽,必要(不要),媽媽,別走,我會緹話(聽話)。她的哭喊聲在凌遲母親的心,這一別,此生將不能再相認,哪怕咫尺也是天涯。她流著淚一步三回頭,接著是仰天號啕大哭,母女倆的哭聲串聯在一起匯成了世間最悲鳴的樂曲。
母親是哭暈在路上后被同村人發現送回家的,醒來后一睜眼就看見外婆一臉嚴肅的端坐在床邊,印象中的外婆一直是和藹仁慈的,從未見過她嚴肅的一面,此時,她的臉上有著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只見她板著臉,冷冷地對母親說,哼,你還會暈吶,看來心還不夠狠,既然不夠狠,趁現在還來得及,趕緊把娃娃給接回來。“接回來又能怎樣,往哪放啊?”說到這,母親的眼淚又止不住的往外流。“不是還有娘嗎,娘幫你帶,娘那窮鄉僻壤的地方,一年到頭沒幾個人去,計劃生育還沒那么嚴,哪怕被發現就說是你弟撿的,走一步算一步,天塌下來娘這把老骨頭頂著,總之娃娃不能送人。”外婆這話說的擲地有聲,平時看著矮小瘦弱的她此時確如一座千斤頂立在那,是母親最堅強的后盾。
就這樣,外婆踮著小腳跟著母親去把妹妹抱回,妹妹在外婆那一直住到六歲,也是這么多年來住的最長最穩定的一次,直到外婆去世的前幾周,那會她好像自知大限已到,拜托小姨姨夫幫忙,叫她把妹妹接過去寄養,為此,妹妹后來又在小姨家住了幾年。這就是我的外婆啊,哪怕臨死的最后一刻也要替孩子安排好一切,不然母親又要為妹妹犯難了。再說那幾年外婆是如何熬過來的,估計除了苦還是苦,或又怎一個“苦”字了得。幼童、中風后的老伴、體弱多病的自己,這一切我都無法想象,只知她在臨終前曾千叮囑萬囑咐母親“不管未來多苦多難,娃娃千萬不能送人。因為,我帶的好辛苦,去了半條命,你若給我把她送人了,那我死不瞑目。”
4
外婆心善,也一生向善。在她的視野里,不能有被遺棄的人,妹妹如此,我亦如是。
母親是經媒人介紹而與父親走到一起的,不知是否兩人屬相相沖性格不合亦或是沒有感情基礎的原因。自我記事起,他們就經常起爭執、鬧別扭。每次一鬧,母親要么跑回娘家要么躲到別處,父親就支使年幼的我去找。童年時,我也是經常性的在父母之間來回周旋,父親支使——找母親——母親不回——挨父親罵,唉!有時我還挺羨慕被寄養在外的妹妹,至少她不用像我這么心累。
7歲那年,父母爆發了一次最激烈的爭吵,父親嘴笨脾氣大,吵不贏直接動手,隨手抓起門邊的一張四方板凳向母親扔去,原本想嚇嚇她,誰知母親想躲沒躲過,板凳正中母親頭部,鮮血立馬涌出,順著額頭往下流,浸濕了雙眼染紅了衣裳,母親蹲下身抱著頭失聲痛哭,父親站在一邊發呆,我也愣住了,那耀眼的紅刺傷了我的眼,刺痛了我的心。那場景,我此生都將難以忘懷。
母親的頭部被縫了七針,頭頂包著厚厚的紗布,暫時還不能進風,只能躺在床上靜養。這次她是鐵了心,一定要和父親離婚。父親自知有錯,一直不敢吭聲也不知道該如何挽留,只是靜靜地坐在床邊發呆,到是我哭的像個淚人,一直懇求母親別拋下我。母親不答,只是抱著我一個勁地流淚,她也想帶我走,但父親不許,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交代我,要學會照顧自己,想她了可以給她電話,長大后可以去找她,還說,她永遠愛我。
母親去意已決任何人都勸說不了,離婚協議書也已托人寫好,只差去民政局了。這些事她起先也是一直瞞著外婆,怕她接受不了,直到一親戚在外婆面前說漏了嘴,她才知道。確實,她接受不了,連續幾天徹夜難眠流淚到天亮,傷在兒身痛在娘心啊,她恨不得馬上飛到母親身邊,奈何身體差外加一雙小腳行動不便,走不了多遠。她只能坐在家里暗自流淚,那幾天她是差點把眼睛給哭瞎了。
外婆最終還是來了,她拖著那兩條像綁著沉重沙袋的腿步履蹣跚地來了,聽說是以絕食的方式要求舅舅送她,舅舅無奈只好妥協。母親一看到外婆,驚訝過后,那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洪水止也止不住,像個孩子似的撲在外婆懷里嚎嚎大哭,所有的委屈,心酸,疼痛一咕腦兒地全發泄出來。有娘真好,可以不再壓抑,可以無條件的宣泄一切,不管多大年紀,只要娘在,你就永遠都具有撒嬌的資本。娘沒了,孩子也就當到頭了。
只見外婆用那雙生出了鐵銹斑灰黑色斑點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輕拍著母親的后背說:“崽啊,沒事哦,娘來了,娘來了。”隨后,用雙手小心地捧著母親的頭仔細的看,一邊看一邊老淚縱橫道:“這伢兒喲,咋這么不小心,手下的這么重,給我打殘了可讓我這條老命怎么活啊!”父親知道有錯一直不停地道歉,外婆具體說了什么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一句“伢兒呀,我閨女她人是你的,可骨頭還是我的啊!”父親只是一個勁地賠不是,為免尷尬,他借口離開了房間。
“他哪里是不小心,他是存心想要我死,我不和他過了,再過下去我這條命都會被他收去,我要離婚。”
原以為外婆知道后會找父親的麻煩,或是把他狠狠地揍一頓然后再叫母親離婚。但她心疼歸心疼,心疼過后還是理性的看待問題,她具有一般女性所沒有的高度與胸懷。她反對母親離婚,她的理由很簡單,我和妹妹還小,不能沒有娘,既然生了就要擔起責,若是這么一丟,自己日子是好過了,但我和妹妹的人生也就差不多毀了,就父親那個模樣,我們的日子怎能好過?但母親不聽,任憑外婆說破嘴就是堅持離婚,本就心情不好,外加聽的煩未經思考就蹦出一句氣話“你是怕我離婚了回去給你丟臉吧,怕我拖累你?我不會麻煩你,我一個人過。”
這話著實把外婆給傷到了,只見她一邊瞪著眼一邊喘著氣,一手撫著自己的胸口一手指著母親連說了好幾個“你,你,你”,隨后化指為掌高高揚起,只聽“啪”的一聲,手掌和臉頰來了劇烈的親密接觸,外婆這一巴掌卻是落在了自己身上。“哇,娘啊,你干嘛啊,你這不是折煞我嗎?老天,我怎這么命苦,我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啊!嗚嗚嗚······”母親癱倒在地失聲痛哭。“娘的錯,不怪你,崽啊,婚姻誰沒個磕磕碰碰,這次伢兒是過頭了,娘也心疼。但孩子,兩個娃娃還小,不能沒有娘啊。我是個沒娘的人,我嘗過沒娘的那個苦啊!往前看,寬恕別人就是寬恕自己,婚姻的穩定才是幸福。”這一刻,母親是直接趴在地上哭的泣不成聲,最終這婚還是沒離成,若不是外婆,我差點也成了沒娘的孩子。
在往后的日子里,父母依舊打打鬧鬧幾十年,但不管怎么打鬧兩人還是沒有分開,我知道這其中外婆是占了很大的因素,她不支持母親。或許她這種做法放到今天很多人不贊同,但我卻感激她。就像她說的“穩定才是婚姻的幸福。人生它總是會來事,遇事解事唄”,細細一想,好像是那么回事。因為有她,我們的家才沒散,因為有她,我們姐弟三才能順利成長。或許我是自私的,犧牲母親的幸福換取我們的成長,但從另一面來看,這恰是母愛的偉大。
我不知道一直以來母親有沒有在心里怨過外婆,只知道在外婆去世時她哭的椎心泣血。我也不知道一直以來父親在心里有沒有感激過外婆,只知道外婆去世后,在一次與母親發生吵鬧后,他喝的酩酊大醉跑到她生前居住過的屋子里大放悲聲,可能是想起了外婆的好,也可能是想到從此以后自己再沒有人可依附,再沒有人會為他說話了。
一晃18年過去,我們還會時常夢到外婆。我知道,她是記掛我們的,舍不得走遠。停筆那一刻,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幻覺,仿佛看到外婆著一襲白衣自云端飄落,緩緩地向我走來,微笑的對我說,娃兒,外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