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東
一、“Not to be”——思想與死亡
正如盲目是李爾王的致命弱點一樣,行動的延宕是哈姆雷特王子的最鮮明的印記。
克勞狄斯在勸誘雷歐提斯時說:“我們所要做的事,應該一想到就做……你預備怎樣用行動代替言語,表明你自己的確是你父親的孝子呢?”[1],可以看出,克勞狄斯對人的思想的多變感到深深的不信任,他是一個傾向于用行動代替思考的人,一個“行動者”。這一種傾向也體現在克勞狄斯的語言之中,他的語言是命令,服務于一個明確的目的,指向外部世界的事件,推動著戲劇情節的發展,也就是說,總是處于“行動”之中。與之相對,哈姆雷特卻總是表達著他的思想,它指向著內心世界,情節的時間線總是在思考中中斷,在一種“思考”中延遲不前。可以說,哈姆雷特的延宕總是與他的思考者形象聯系在一起。
哈姆雷特的思想一直圍繞著死亡,他一直承擔著另一個世界的重量,也就是一個死后世界的重量。在其最為著名的獨白中他說:“……死了;睡著了;什么都完了……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將要做些什么夢……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偉大的事業在這樣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1],他是立足于一個死后世界來看待現實的。在作為全劇宗教背景的基督教語境中,死后的世界具有神圣意義的審判,這種審判規定著塵世的行為和價值,一方面使得哈姆雷特無法采取自殺的方式結束痛苦,另一方面又讓哈姆雷特對塵世價值失去信任。劇中反復出現的對偉大事業或人物的嘲弄總是基于死亡的意象之上,如“蛆蟲是全世界最大的饕餮家……胖胖的國王跟瘦瘦的乞丐是一個桌子上的兩道不同的菜”[1]、“誰知道亞歷山大的高貴的尸體,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1]。《哈姆雷特》劇中一直設置了一個死者的世界——哈姆雷特父親的鬼魂出沒的一個神秘領域,它使守夜者警惕,使戲劇一開始就陷入一種不安的氛圍之中。鬼魂出沒的夜晚是屬于死亡的時間,而哈姆雷特從鬼魂那里接受了真相和使命也就意味著接受了一種夜晚的、鬼魂的時間,他用思考活動代替現實行動的延宕獲得了一種隱喻——夜晚對白天不斷推進的人類事務的打斷,戲劇情節的發展在夜晚,同時也在哈姆雷特的思考中停止。哈姆雷特用對死亡的思考代替克勞狄斯式的行動,并否定它的意義。
二、作為思考者的哈姆雷特的復仇
日本學者高橋哲哉曾指出哈姆雷特是反抗在克勞狄斯式的“時間邏輯”。克勞狄斯反復強調對于“理智”來說,死亡“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老哈姆雷特的亡靈是過去式的,只存在于“女人氣”的記憶,而“男子”的理智應當忘記過去,這是一種“忘卻的政治”;而哈姆雷特則接受了一種亡靈的記憶,它是對“理智”時間邏輯的顛倒和混亂,過去的記憶返回了現在,復仇的使命也被表述為“記憶”:“再會,再會!記著我”,在這一意義上,哈姆雷特的復仇是一種對“理智”時間邏輯的反抗[2]。高橋哲哉提示出了新的視角,筆者將順著這個思路來進一步探究哈姆雷特的現象。
區別于對復仇作為一種“行動”的普遍理解,哈姆雷特是在以思考者的身份進行著他的復仇。這一點鮮明地體現在戲中戲這一情節之中,哈姆雷特認為戲劇的目的是“反映自然,顯示善惡的本來面目,給它的時代看一看它自己演變發展的模型”[1],因此對于哈姆雷特來說戲劇不是純粹審美的,自有其嚴肅性。他安排重現國王罪行的戲劇,其實是讓記憶得到公共性回歸,它是一場政治性的革命,它是在挑戰名為“忘卻”的統治,挑戰克勞狄斯政權。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場景:當克勞狄斯面對重現自己罪行的戲劇時,當他那白天的理智時間邏輯受到夜晚的亡靈記憶的挑戰時,他高呼:“給我點起火把來”[1],以驅散鬼魂出沒其間的黑暗。而哈姆雷特那表達記憶或思想的語言總是承擔著戲劇的“顯示善惡的本來面目”的功能,可以說是在不斷上演著某種政治戲劇。哈姆雷特也的確有演員這個身份,他演出一副瘋癲的樣子。他對奧菲利婭說:“你們煙視媚行、淫聲浪氣……它已經使我發了狂……已經結過婚的,除了一個人以外,都可以讓他們活下去”[1],他無疑是指他母親迅速改嫁的行為,那個不準再活下去的人當然是指克勞狄斯,他用喬特魯德的形象覆蓋奧菲利婭,用記憶取代現實,對于他這一番瘋癲的言論,克勞狄斯卻認為“他說的話雖然有些顛倒,也不像是瘋狂。他有什么心事盤踞在他的靈魂里,我怕它產生危險的結果”[1],可以看到,克勞狄斯確實受到了哈姆雷特的威脅。
哈姆雷特的思考者形象的特殊性可以通過和波洛涅斯的對比得到說明。波洛涅斯同樣是一個思考者,同樣總是用內心活動中斷外部事件進展,然而他并非因為仇恨而必須拒絕現實,而只是因為他遵守遠離現實的抽象道理。他是一出偉大戲劇中的旁觀者,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他的形象和他的語言一樣是插敘式的:“他一定會用這樣的話向你表示同意:‘好先生——也許他稱你‘朋友‘仁兄,按照著個人的身份和各國的習慣……然后他就——他就——我剛才要說一句什么話……說道‘用這樣的話表示同意,嗯,對了……”[1],他的語言抓不住重點,他關注腦中的抽象道理多過現實。又例如,“王上、王后,要是我向你們長篇大論地解釋君上的尊嚴、臣下的名分、白晝何以為白晝、黑夜何以為黑夜,那不過是徒然浪費了晝、夜、時間。所以,既然簡潔是智慧的靈魂,冗長是膚淺的藻飾,我還是把話說得簡單一些吧……”[1],他用冗長的方式講述為什么不要冗長,這種自我矛盾來自于他對現實的疏離,他的道理并不作用于現實,而只是抽象地把它保留在腦中。
而哈姆雷特在用思考進行復仇活動。哈姆雷特破壞了理智時間的秩序,外部的現實消解于內心,過去的事件回到現在,給現實覆蓋上了鬼魂的陰影,這種錯亂是哈姆雷特瘋癲形象的起源,同時也是哈姆雷特沉溺于思考而行動延宕的形象的起源。但這也正是他革命性的起源,鬼魂現實的張力永遠使他威脅著克勞狄斯的統治。
三、從思想到行動
一個單純的思考者形象對于哈姆雷特來說并不完整,他是擁有政治性的哲學家,他是丹麥的蘇格拉底。而且哈姆雷特在最后以流血的、行動的方式推翻了克勞狄斯的統治,以一個軍人的形象謝幕,福丁布拉斯命令“讓四個將士把哈姆雷特像一個軍人似的抬到臺上”。
與克勞狄斯的“行動者”形象不同,哈姆雷特是一種新的政治人物,他最終的行動與他一貫的思考密切關聯。哈姆雷特變革的不僅是國家政權,他還詮釋著一種新的政治信念。阿倫特曾指出真正的政治行動揭示著每個個體的獨特存在,而非服務于一個外在目標,因此行動總是伴隨著語言,沒有哪種人類活動比政治行動更需要言說以揭示主體的獨特身份,而功利主義政治總是為語言尋找更有效的替代品,如暴力等[3]。對于克勞狄斯來說,言說只是一種工具,他的暴力的命令或陰謀的勸誘總是缺乏真實性,總是阿倫特所謂的“空談”。哈姆雷特的政治行動則始終伴隨著對他獨特的身份的言說,他反抗著對自我的遺忘,反抗以利益取代自我表達的功利主義政治,這種反抗一直到最后一刻:哈姆雷特在死前請求霍拉旭承擔起記憶的責任,“請你暫時犧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這一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偉大故事吧”[1],使記憶獲得公眾性的回歸。哈姆雷特一直用記憶或思考的方式對抗著死亡對于人的尊嚴的諷刺,最終在故事的傳述或一種公共的記憶中戰勝命運和死亡,至此才是哈姆雷特真正完整的復仇。
參考文獻:
[1]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朱生豪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7,第170頁.
[2]參考高橋哲哉《戰后責任論》,徐曼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6,第40到47頁.
[3]參考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第138頁到1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