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
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
為《一句頂一萬句》中的獨愁常苦的蕓蕓黔首一哭。
中國人為什么活得這么累?說得上話的朋友不可多得,真交到了又不敢經心;交的時間長了,又怕生出許多變故。孤獨得只能在危樓中畫地為牢,又渴望著葳蕤的春色。書中出入延津皆是為了找到說得上話的朋友,皆是為了找到“說得上話的人”,到水窮處能有一個慰藉。
蘇舜欽云:“人固動物耳,情橫于內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遺。”長長的路我們慢慢得走,靠著那些五光十色的外物來舒懷,就想要一個說得上話的朋友。《桃花源》中樂數晨夕的素心人到底難得,也就不希冀找個肝膽皆冰雪的完人了。志趣相投即可,偏偏只這樣,楊百利亦不能如愿。想跟瞎老賈算命卻遭拒;守大門只為了與劉興國噴空,終究交淺言深;做了司爐更是與唯一一朝夕相處的師傅聊不來。滿腦子的言語、萬般的憂樂,該與何人說?他困在他的高樓上空待知己。汪夢溪亦不能如愿,老汪在開封上學,被人打了回來;在延津教學,弟子不知其所云。老汪肚子里有東西,可像茶壺里煮餃子,一樣也倒不出來。他每月兩次行走于野地,不走,憋也憋死了。或許這世上唯一能懂他,也被他讀懂的就是那個哭泣的開封小媳婦兒,可此生也不能相見了。汪翁困在危樓上,吟唱著司馬長卿的《長門賦》,望著樓外黃昏,痛貫心肝。
所謂“傾蓋如故,白首如新”,是了,世上有一種情感叫作白發如新,雖然人們已經習慣了這世上的冷漠,卻未料到朋友之間也會如此。今天尚且肝膽相照,明天也可落花風前了。老楊和老馬人前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可老馬實在瞧不起老楊。瞎老賈算命說,老馬合該是個殺人放火的“陳勝吳廣”。老馬有格局、有遠見,但他沒有真正的朋友,也看不起別人。可觀十年的眼睛看不上蚍蜉螻蟻。老楊找老馬只是為了有事好商量,朋友二人各懷鬼胎,彼此自知而不點破。在兩座樓上隔空談笑風生,心里卻明鏡似的明白——這是兩座樓。
剃頭匠老裴偷情事發后,就與妻子老蔡貌合神離。老蔡罵老裴的姐姐下流,老裴生出拿把砍刀結果了老蔡全家人的念頭。琴瑟失調,更別提說不說話了,經不經心了,兩樓分立,怒發沖冠。
納蘭性德寫出“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的句子,再通透不過了。與人為友,變故常生。楊百順離家后遇上了老曾,也是難得一見的朋友。最后卻也因續弦漸生嫌隙,老死不相往來;劉興國在楊百利辦砸事情之后,漸生疏遠之心,直到楊百利遠飛高飛時,生出再不與楊伯利為好的念頭;秦曼卿見楊百利,幾度哽咽,泣不成聲,往昔種種如露如電,結成了鏡花水月,夢幻泡影。《志玄安樂經》云:“關諸人間,親愛眷屬。終當離析,難保會同。”從前同一屋檐下,而今各自勞燕分飛,一座樓變成了兩座樓。
《一句頂一萬句》細致地描摹出浮生百姓貪嗔喜惡的浮世繪。
“精心活了一輩子,活出了個朋友了?”
“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
“人在世上一遭,免生閑氣罷了。”
噫吁戲。白尺朱樓倚遍,終究天各一方,風流云散了,世無復道行空,終是高處不勝寒。如今日之緣,明朝逝水,況無緣乎?我們都是空空世界的倚樓人。
指導教師:任鳳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