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明
國內學術界關于習鑿齒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史學領域,如對其生平行事、卒年、著作歷史價值及晉越魏承漢的新正統史觀的研究相對突出(趙海旺2006;余鵬飛2012;葉植2013等)[1]。但作為魏晉名士,習鑿齒機智、犀利的話語藝術也頗值得人們關注與學習。本文梳理相關文獻,從習鑿齒的日常言語交際活動、書信往來及傳記著作中的言論入手,運用文化話語分析理論,挖掘其言論背后所展現的魏晉風度、忠君愛國思想和文化深意。
一、交際應對話語彰顯魏晉風度
習鑿齒生活的時代正是魏晉風度盛行的時代。雖然他不是魏晉風度的典型代表,但作為一個出生于“荊楚豪族”又以文筆著稱的名士,時不時透露出魏晉名士的精神風采,我們從他的文章和言語行為中略窺一二。
(一)文采斐然
文采斐然是魏晉風度的基礎,這是魏晉名士自我衿耀的資本,有了文采與文章,名士們便有了底氣,缺乏文采文章,則會被人瞧不起。鐘會被冷落,稽喜被譏為“凡鳥”,都是因為他們文采方面不夠出色。魯迅把魏晉風度歸結為藥與酒、姿容、神韻,李澤厚則補充說:“還必須加上華麗好看的文采詞章。”[2]是的,無論是正始名士,還是竹林七賢等都是以文才見長,以風行水上的詩文妙章行世,習鑿齒也不例外。他一生著有《襄陽耆舊記》、《漢晉春秋》、《逸士高人傳》、《習鑿齒集》等著作。其中《襄陽耆舊記》是研究襄陽古代文人的重要歷史文獻,也是最具影響的人物志之一。《漢晉春秋》取材豐富,敘事細致準確又條理暢達,有較高史料價值,加之論述精當、寫法獨特,一直為后世治史者所稱道和引用,是影響深遠的史學著作。單從這兩部著作看,習鑿齒確實具有“博學洽聞,以文筆著稱”雅號。余嘉錫《世說箋疏·忿狷篇》更稱“習鑿齒人才學問獨出冠時”。[3]
(二)個性狂放
《世說新語》以記載魏晉名士許多縱情越禮和毀壞禮制的言行,蔑視傳統禮法、張揚個性、違背禮俗的言行為主要內容,其中就有關于習鑿齒的機智話語。
習鑿齒和釋道安都是精通儒佛道的學問家。道安南來前,他便致書通好,進行邀請。道安來后,他抽身俗務,前去拜望。不料習鑿齒見面劈頭賦詩曰:
“大鵬從南來,眾鳥皆戢翼。何物凍老鴟,腩腩低頭食?”[4]
按照禮法來說,初次去拜訪他人,尤其是聲名遠播的賢者,常人都是異常謙卑恭敬的,但習鑿齒卻不是謹守禮法,卑抑謙稱,而是以神氣的“大鵬”自居。不僅如此,他還戲謔的將初次見面的道安大師比作呆滯渺小“凍老鴟”,與驕傲神氣的“大鵬”形成強烈鮮明的對比,這種做法與謙虛謹慎儒家訓條背道而馳。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習鑿齒不拘禮法,不隨于俗,狂放不羈的個性。
魏晉士人以“我”為核心,故在自我評價上往往有超高的自信。士人中頗多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狂者。“狂傲”是世人自我崇拜自我標榜的一個突出表現。習鑿齒多才多藝,精通玄學、佛學、史學。對習鑿齒的才學,桓溫曾言“三十年看儒書,不如一詣習主簿”[5]。而習鑿齒對自己的才學也很自信,他在《罷郡歸與好友桓秘書》中說道:
每定省家舅,從北門入:西望隆中,想臥龍之吟;東眺白沙,思鳳雛之聲;北臨樊墟,存鄧老之高;南眷城邑,懷羊公之風;縱目植澳,念崔徐之友;肆瞇魚梁,追二德之遠"。[6]
他在這里自比襄陽漢晉才華橫溢的“八君子”,他們分別是諸葛亮、龐士元、鄧老、羊祜、崔州平、龐元直、龐德公和司馬德操。在習鑿齒的眼中,他可以媲美這些名人大家,這種對自我毫不含糊的肯定將他的狂放、自信盡顯無遺。而且他還決心集諸名流之德操,文風之大成,成為推動國家文化、教育發展的開拓者。在這里習鑿齒一掃漢儒的謙恭儉讓的傳統教條,堅持自己的才能和價值,在張揚了自己的個性的同時也體現了自己的魏晉風度。
(三)不畏權勢
《晉書·習鑿齒傳》卷八十二列傳第五十二載:
“時,清談文章之士韓伯、伏滔等并相友善,后使至京師,簡文亦雅重焉。既還,溫問:‘相王何似?答曰:‘生平所未見。以此大忤溫旨,左遷戶曹參軍。”[7]
桓溫對習鑿齒有提攜之恩,習鑿齒謝箋也曾說:“不遇明公,荊州老從事耳!”[8]時值桓溫西征、北伐均取得成功,軍事實力大大增強,想當皇帝的野心也日益明顯。而在朝廷與之抗衡的一個重要人物,便是后來當了簡文帝的相王司馬昱。司馬昱長期輔政,很忌憚桓溫,于是便到處籠絡人才、任用官吏,以此想牽制削弱桓溫,但桓溫兵權在握,司馬昱也一時奈何不得。而此時的桓溫,雖想篡位自立,但時機尚未成熟,只能在暗中較勁。因此,他與相王司馬昱之間的關系,表面上似乎沒有破裂,但實際上卻是勢不兩立。在這里他問習鑿齒對司馬昱的看法,其實就是想試探習鑿齒對自己的忠心。習鑿齒何其聰明,怎么會看不出桓溫的野心,聽不出其問話的用意。但鑿齒不畏桓溫的權勢和威望,毫無顧忌的在他面前贊美他的政敵,對司馬昱給出極高的評價,可見他這個人是不畏權勢,剛正不阿。因為這事違背了桓溫的意愿,習鑿齒被貶為戶曹參軍。他對相王的高度贊美其實也委婉地表明了他忠于朝廷的愿望。
二、史乘話語彰顯忠君愛國思想
習鑿齒的個性及才氣雖沾染不少魏晉風度,但他不像一般名士不談國事,不言民生,不屬于魏晉名士典型代表。在于他無論是在任職期間還是后來左遷,抑或因腳疾辭官回鄉,都時時刻刻惦記著國家和百姓,在病中還堅持完成了為抑制桓溫的篡逆之心而編寫的《漢晉春秋》一書。
(一)褒貶話語彰顯史家傳統
在《漢晉春秋》一書中習鑿齒對諸葛亮、王經、高堂隆、向雄這些忠臣義士給予了高度評價,而對亂臣賊子則給予無情的鞭撻。
習鑿齒非常推崇諸葛亮,在《漢晉春秋》卷1載:
客問曰:“周瑜、魯肅何人也?”主人曰:“小人也。”客曰:“周瑜奇孫策于總角,定大好于一面,摧魏武百勝之鋒,開孫氏偏王之業,威震天下,名馳四海。魯肅一見孫權,建東帝之略。子謂之小人何也?”主人曰:“此乃真所以為小人也。夫君子之道,故將竭其忠直,佐扶帝室,尊主寧時,遠崇名教。若乃力不能合,事與志違,躬耕南畝,遁跡當年,何由盡臣禮于孫氏,于漢室未亡之日邪?”客曰:“諸葛武侯翼戴玄德,與瑜、肅何異?而子重諸葛,毀瑜、肅,何其偏也!”主人曰:“夫論古今者,故宜先定其所為之本,跡其致用之源。諸葛武侯龍蟠江南,托好管、樂,有匡漢之望,是有宗本之心也。今玄德,漢高之正冑也,信義著于當年,將使漢室亡而更立,宗廟絕而復繼,誰云不可哉!”[11]
習鑿齒認為周瑜、魯肅是小人,是因為周瑜盡臣禮于孫氏,于漢室未亡之日,魯肅不勸孫權以江東之地,尊奉東漢皇帝,而向孫權提出稱帝東吳的策略。習鑿齒之所以如此推崇諸葛亮,是因為劉備是漢高祖的后代,諸葛亮輔佐劉備,其目的就是要興復漢室。從他對周瑜、魯肅、諸葛亮不同的評價,我們可以看出他反對分裂、反對割據、堅持統一、憂國憂民的政治觀念和忠君愛國思想。
習鑿齒還曾獨自一人,駕牛車,從峴山南的習家池,來到襄陽城,從城西出檀溪,越萬山,沿襄水北上,進入隆中山中,來悼念高風亮節的諸葛孔明,并作《諸葛武侯宅銘》一首,立石于宅前。《銘》云:
達人有作,振此頹風;雕薄蔚采,鴟闌惟豐。義范蒼生,道格時雄;自昔爰止,于焉盤桓。躬耕西畝,永嘯東巒;跡逸中林,神凝巖端。罔窺其奧,誰測斯歡。堂堂偉匠,婉翮揚朝;傾巖搜寶,高羅九霄;慶云集矣,鸞駕亦招。[12]
在這首銘文中不僅記敘了孔明故宅的情景,還論述了孔明志在興復漢室、統一中原大業的抱負,頌揚了公正無私,執法嚴明,鞠躬盡瘁,死而后生的思想作風。習鑿齒對諸葛孔明的高度評價其實也從側面反映了自己愿意追隨前人,繼承其遺志為國盡忠效力,為祖國統一大業而努力的決心。
對于敢于向魏明帝曹睿直言進諫的高堂隆,習鑿齒評價也頗高。《三國志》卷25注引習鑿齒說:
高堂隆可謂忠臣矣。君侈每思諫其惡,將死不忘憂社稷,正辭動于昏主,明戒驗于身后,謇諤足以勵物,德音沒而彌彰,可不謂忠且智乎!《詩》云:‘聽用我謀,庶無大悔,又曰:‘曾是莫聽,大命以傾。其高堂隆之謂也。[13]
司馬昭策劃殺害高貴鄉公曹髦時,王經站在曹髦一邊,后被司馬昭處死,王經的母親也因為支持兒子的正確選擇被牽連處死。王經的忠烈義舉,得到人們的同情,向雄冒死哭于東市。鐘會在平定蜀漢以后,發動叛亂,被誅。向雄作為鐘會的功曹,又去收尸并安葬鐘會。習鑿齒充分肯定向雄的為人,高度贊揚他的重情重義。《三國志》卷28注引習鑿齒曰:
向伯茂可謂勇于蹈義也,哭王經而哀感市人,葬鐘會而義動明主,彼皆忠烈奮勁,知死而往,非存生也。況使經、會處世,或身在急難,而有不赴者乎?故尋其奉死之心,可以見事生之情,覽其忠貞之節,足以愧背義之士矣。王知禮而遣,可謂明達。[14]
(二)臨終話語寄托史家大倫
習鑿齒因腳疾回襄陽后已經是年近60歲的老人,但他不顧自己身上病痛的折磨和年邁的身體,仍然為了國家的統一,重振東晉王朝之威而努力。《晉書》卷82列傳第52載習鑿齒《臨終上疏》 曰:“臣每謂皇晉宜越魏繼漢,不應以魏后為三恪。”[15]意思就是說封前代三個王朝的子孫后輩為王侯以使他們享有政治及其法律上的特權。因為三國時代是一個“鼎峙數世,干戈日尋”的紛爭世界,曹操父子既沒有德行又沒有實現統一,盡管當時曹丕代漢,但那是臣對主的一種篡奪行為,絕不能被歸類為正統。而司馬氏取代曹魏建立晉朝,這是結束分裂,統一華夏,傳承漢統的舉動,因此他認為司馬氏代魏是勢之所然、是正統。他一反陳壽史觀的傳統寫法,以蜀漢為正統取代以曹魏為正統,進一步從理論上論證曹魏為篡逆,晉承漢統,最終實現大一統,從而使新的正統理論得到進一步的完善和發展,形成新的正統史觀。
三、佛家話語彰顯超越之心
(一)援儒入釋的儒釋融合話語切中國情
東晉時期,上層人士皆有修道之心,可是對于修道虔誠的程度,研習佛理的深度,由于悟性不同,所處社會環境限制等,水平參差不齊。鑒于這種現實情況,習鑿齒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改革。他在給道安的書函中說:
資始系于度物,明道存乎練俗。乘不疾之輿,以涉無遠之道;命外身之駕,以應十方之求。而可得玉潤於一山,冰結於一谷,望閬風而不迥儀,指此世而不誨度者哉。[16]
信函的大意是:盼望佛教儀軌不要與世俗有太大的差別,傳播佛法道義不要對國家的法度進行訓誨。習鑿齒意思十分清楚,就是提醒道安,傳道時要因時因地因人制宜,要與所在的社會,包括人們的習俗、社會制度等相適應。道安南下行至新野時,提出了“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17]的原則。道安這一原則的提出,不能說與習鑿齒的提醒沒有關系。或者說,兩人想法一致,一拍即合;或者說,道安就是根據習鑿齒的提醒,才作出了如此論斷。習鑿齒要求僧人弘揚佛法要遵守國家法度,而道安則從管理體制上提出了“立佛法依國主”的模式,把佛教納入了政府的管理。
(二)以莊釋佛的佛家話語彰顯文化超越之心
習鑿齒不但精通玄學,佛學造詣也相當了得,其對深化佛教中國化有普及之功。他在邀請道安的書函中提醒說:如他提出營造弘揚佛法的寬松環境,把印度的佛教文化與中國的儒道文化結合,都提出了明確可行的建議。蕭梁釋僧祐輯《弘明集》卷十二晉習鑿齒《與釋道安書》載云:
且夫自大教東流,四百余年矣。雖藩王居士,時有奉者,而真丹宿訓,先行上世,道運時遷,俗未僉悟。藻悅濤波,下士而已。唯肅祖明皇帝,實天降德,始欽斯道。手畫如來之容,口味三昧之旨。戒行峻于巖隱,玄祖暢乎無生。[18]
習鑿齒書函中的“真丹”借指中國的儒道文化。習鑿齒意思是提醒道安,盡管佛教已經在東土流傳四百多年了,藩王居士,也有不少信奉的。但是,畢竟儒、道先于佛教在東土傳播。雖然道之運行有變遷,但人們信奉儒道的習俗已經形成,對佛道的認識還不是十分了解,不可能輕易被世人接受,頂多只能被當作鄉野文化而已。所以習鑿齒在書涵中提到了晉主司馬紹信佛,曾以帝王之尊繪制佛像,倡興佛教的情況。習鑿齒稱此舉為“實屬降德”,可見評價之高。
習鑿齒與道安在在佛教的管理體制上、理論建設上、制度建設上能有驚人一致的想法和行動,除了他佛學造詣高深,參透力強,領悟到佛教文化的博大精深外,更重要的是他們有一顆超越之心。看到了佛學背后蘊涵的力量,不只是文化碰撞、交融這么簡單,而是它可以超越文化,成為維護社會統治秩序的一種有效方式。傳播佛教文化只是一方面,他看得更遠的是修習佛道既利于社會穩定,又利于維護封建統治。人們在學習佛法的同時,心性,思維方式等各方面都會得到提升,封建統治秩序從而也會在這種潛移默化中得到維護。
注釋:
[1]趙海旺.從《晉承漢統論》看習鑿齒的正統史觀[J].甘肅理論學刊,2006(4);余鵬飛.論《漢晉春秋》的歷史價值[J].湖北文理學院學報,2012,33(9);葉植、李富平.習鑿齒左遷、卒年若干問題辨析[J].湖北文理學院學報,2013,34(3)
[2]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198
[3](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M].余嘉錫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07:138
[4](南朝)蕭繹.金樓子校箋·卷5捷對篇十一[M].許逸民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1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