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衡

有志向成為一名篆刻家,是很好的事情。但要成為篆刻家,很難。就我自身的體會來講,我年輕時沒有專業篆刻家,有的只是一些刻字店、刻字廠,這與篆刻是兩碼事。所以,當時立志搞篆刻藝術,有工作之累、身體之累,還有長輩和妻兒之累……有心而無力,總覺得條件不具備,一大堆的事情壓在身上,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這就成為有些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乃至放棄的原因。
一個有志學藝術的人,光有立志決心還不夠,還要排難。我現在接觸的一些老朋友,已經不再繼續學藝術了。我問為什么,回答說有這樣或那樣的困難,我感覺很現實。學藝術的人,不是等好條件送上門,而是要時刻珍惜當下,努力創造條件。如果一定要等到自己條件好了再做,那么恐怕一直都不會有理想的條件等著你。
我從小就喜歡藝術。回憶自己第一次參加西泠印社的展覽會是23歲,那是我學刻印的17年以后。第一次參加書法展是在1963年,是我學寫字的19年以后。這是一個漫長的學習過程,而這也只能稱是真正的起步。假如沒有真正的沉下心以及抱有對藝術的敬畏和虔誠,就沒有真正的藝術。
藝術絕不是炒作和吹捧出來的,沒有經過面壁苦修的寂寞和嘔心瀝血的洗煉,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藝術家。學藝術的人要有平常心,要耐得住寂寞,在此之前一定要沉下去,把名利拋在一邊。當寂寞走到盡頭時,往往就是燦爛呈現之時。

《青山杉雨》 方介堪

《空靈》 韓天衡
我從小在寫字刻印方面遇到的卡殼很多,即使再聰明的人、有再好的老師,也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藝術之路是顛沛坎坷的,就像爬群山,爬上一個山坡,然后就向下走了,再爬上一個山坡,然后又向下走……是趨勢向上的“M”型行進。15歲到30歲之間,是我卡殼最嚴重、最苦惱的15年,學藝的成績時好時壞,有時甚至懷疑自己。我那時喜歡看哲學書,有時看自己的印刻得比數月前刻的還差。可是我善于自我排解,認識是從實踐中來,眼高手低是符合規律的。
為何刻的印會不如以前呢?要么是自己不努力,要么是在不斷學習前進的過程出現了問題,即“眼高手低”在起作用。眼界提高了,手卻沒有及時跟上,就會出現卡殼、苦惱,這恰恰證明自己正處于大踏步前進的前奏。所以,大家遇到卡殼現象千萬不要灰心氣餒,因為你在攀登新坡、在曲折中前進,知難行難,就會克服這個困難。
我在遇到這類“今不如昨”的苦惱時,會以平常心去體悟名家印譜,以解決刀法和章法問題。去讀些大文化方面的詩文,過段時間會覺得水平又上去了。所以,這段時間是我“爬坡”最累、最苦、最易產生動搖的時候。在藝術之路上起伏、進退是很正常的,學藝者要準備好吃苦到底、堅持到底的堅韌不拔的精神,就一定可以柳暗花明,在迂回中繼續前進。
篆刻風格大致分為兩類:寫意與精工。從印風上講,篆刻是沒有好壞高低之分的。但值得注意的是,風格會因時而沉浮,然而內在美是千古不變的,如此理解是科學而公平的。各種風格可以百花齊放,但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去否定、蔑視其他風格,要不同而和、客觀審視。我經常對學生們講要多嘗試,不去嘗試,你就體會不到其間的美和特質,故而不可自我封閉。
趙之謙說:“古人有筆又有墨,今人唯有刀與石?!彼训妒c筆墨對立起來議論,缺少一點辯證法的,其實他自己的作品對二者都有兼顧。兩者不能對立,要相輔相成,合則雙美,離則兩傷。簡而言之,刀石是技法,筆墨是書法。
刀法是門獨立的學問,不能不去做深入仔細地研究與實踐。我們今天最大的問題在于,所見到的優質原鈐印譜太少。市面上所見多是印刷本,且翻版多次,這往往就是我們不能深入的原因。由于印鈐出來的線條厚薄與用刀的高下息息相關,建議大家多看看名家刻的原印石,定可獲益良多。

《拙不易》 韓天衡

《看盡江湖萬千峰》 韓天衡
真正學好藝術,始終離不開“刻苦”二字。即使有天賦的人,都是不會預支的。不光笨鳥要先飛,聰明的鳥更要懂得先飛!古人講:“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但除此之外,機遇和天賦也很重要。我年輕時李可染先生時時關愛我。當時我年輕狂傲,先生誠懇地告誡我“天才不可仗恃”。一句話指引了我的后半生,讓我燥狷的心沉了下來,循著老老實實苦行僧般的道路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刻印作為一門藝術是有技巧的,僅膽大不是藝術。藝術者,“藝”是技巧,“術”是學術,是文化底蘊。刻印時章法、刀法是技巧,但表現的是風神,這與自身的文化底蘊有關,說到底還是要體現自己的文化涵養。技巧是骨肉,文化是靈魂。沒有靈魂的骨肉,只是行尸走肉,寫字、刻印都要有文化來支撐。看作品的好壞,要從技巧和文化兩方面來分析。所以,學篆刻的人不可只知道捉刀刻石,要抓緊時間讀書,讀書才是學藝有成的第一要務!
書法與篆刻密不可分。因此,我不建議用鋼筆、鉛筆寫印稿,應用毛筆寫,這樣對書法、篆刻都有好處。篆刻學好了,可以再去寫字畫畫。這些藝術其實都是近親,是一個馬蜂窩里靠在一起的蜂穴,如果一門精通了,再去打通另一門往往可以事半功倍、觸類旁通,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化學復合作用。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一定至少大于五。所以首先要提倡專一,然后再旁通,一樣樣扎扎實實地打通,最后達到融會貫通。
在這方面,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都是典范。倘使真正地把書畫印的蜂穴打通了,印章刻得好,深諳“計白當黑”,寫字畫畫的章法就不是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