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藏族鄉土民居建筑演進探析

成輝，甄浩，李欣，劉加平/CHENG Hui, ZHEN Hao, LI Xin, LIU Jiaping

1 引言

拉薩位于西藏高原中部，是中國西藏自治區的首府。獨特的高原地理位置、自然環境和宗教文化，孕育出了獨特的拉薩民居建筑[1]。目前，我國對于拉薩地區傳統民居建筑色彩特征、民居形態和形成因素有詳細的研究[2-3]，而對鄉土民居建筑的演變更新還缺乏系統梳理與研究。通過分析研究民居在空間布局（院落、佛堂、起居室/廚房）、材料結構（墻體主體材料、墻體砌筑方式、結構與空間）、細部做法（門窗構造、女兒墻和出水口構造）等方面的演變，尋找其演變背后的邏輯和多種因素，以指導當地建筑發展方向，為傳承地域建筑文化提供借鑒。

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之初，西藏的經濟運行主要來自政府的超額財政補貼，經濟活力有限[4]。經過1959年西藏民主改革、1980年開始的休養生息政策以及中央對邊疆地區和貧困地區的扶持，西藏經濟持續健康發展，人民的生活得到持續改善。

建國初期西藏自治區生產力水平低下，從建材的開采、運輸到加工使用都以人力、畜力為主，農民建房受到限制。20世紀末，隨著經濟改革發展、技術進步，機械代替了人力和畜力成為主要的生產力。從2010年開始，現代技術在拉薩地區廣泛使用，農村地區也普遍引入了現代建房技術。

有數千年歷史的西藏宗教文化，以藏傳佛教文化為思想，長期指導著藏族人的思想觀念，并對傳統民居建筑的形式、空間及實踐活動有重要影響[5]。

拉薩市下轄城關區、林周縣、當雄縣、尼木縣、曲水縣、堆龍德慶縣(縣改區已獲國務院批復)、達孜縣、墨竹工卡縣8個縣(區)及拉薩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區和柳梧新區[6]。本文所述鄉土民居，主要指以居民自建為主、政府與開發商干預較少的民居。此類型民居建筑距城市有一定距離，多分布于靠近山體的村莊。拉薩城市化發展迅速，但鄉土民居建筑還大量存在，其大致分布如圖所示。因此研究拉薩鄉土民居建筑的演進過程對探索地域建筑創作策略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對傳承地域文化具有深遠意義。

1 拉薩市村莊分布點位圖（甄浩根據脈策數據網站的各村莊點位繪制）

2 空間布局

建筑的空間布局與自然環境、經濟發展水平、宗教習俗文化、人的生活習慣息息相關。通過實地調查發現，在拉薩民居中空間布局的變化具體表現在如下3個方面：院落空間、佛堂空間和廚房。

2.1 院落

1970年代，經過民主改革、西藏土地改革等一系列政策之后，以畜牧和農耕為主要生產方式的拉薩廣大農民修建起了自己的房屋[7]。如表1所示，早期傳統民居的正房南側建有供居民進行活動和晾曬衣物的生活院落，在生活院落之外建有生產作坊院落，在房屋最外側建有專門圈養牲畜的院子，所有院落占宅基地總面積的64%。從院落與主屋的相對位置看，依次為生活院落、生產作坊院落、圈養院落。生活院落使用頻率較高，居民多在生活院落中種植花草樹木，并在院中搭棚以供夏秋季節在院中進行午休、織布活動。在冬春季節，也多在院落中沐浴陽光。居民在生產院落中搭棚以存放耕具以及進行生產活動，圈養院落用于圈養牲畜。

隨著生產方式的改變，自2000年開始，以畜牧為經濟來源的家庭逐漸減少。2005年左右在拉薩市次角林村用石材建造的拉薩民居，如表1所示，不再設有牲畜院落，生產作坊院落也不再出現，每戶只在基地南側設有方形活動院落，院落占宅基地面積的28%。大門入口處有院內門廊，較大的門廊空間一般存放牛糞、雜物或自行車。院落中擺有桌椅板凳，居民多在院中晾曬衣物、食物、制作供奉佛像的香燭貢品等。院中也有臨時洗手盆架和洗衣機，方便洗手和清洗衣物。院中設有煨桑爐子1），用于祭祀之用。院落中沒有搭棚，而是加建由彩鋼搭成的房間以供活動使用。

近兩三年，人們對房間的要求越來越高，民居的層數、房間的數量和開間進深尺寸都有所增加。如表1中1-3所示，院落占宅基地面積的比例減少到16%，不能夠提供足夠的活動空間，院落主要是作為交通空間并滿足一層建筑的采光需求，院落的功能單一化。

表1 拉薩鄉土民居空間布局演變表

2.2 佛堂

藏傳佛教文化深刻影響著藏族人民的生活，表現在民居上則是設置有專供朝拜使用的佛堂空間。佛堂的位置、大小以及空間形式在建房之初就有仔細考慮。

早期藏民將佛堂置于民居中核心位置的房間，位于高處、干凈、核心之處[7]，佛堂占建筑總面積的1/4左右。為抵御夏季強烈的紫外線，如表1所示，拉薩居民多在房屋前設置前廊，在前廊布置家具以會客和自己使用。藏民通常將佛堂的門關閉或者鎖起來，只有在給佛像點水以及念經、膜拜時才會進入，佛堂一般不允許外人進入。佛堂內光線較暗，形成禮拜所需要的神秘安靜氛圍。

自2010年開始，彩鋼建造技術在拉薩農村逐漸興起，農民也更加注重衛生條件。農民多將前廊封閉起來作為會客、休息使用，此后建造的房屋平面布局為客廳在南向、佛堂在北向。在佛堂空間的北側開小窗或不開窗，佛堂內陰暗的光線和墻上的佛像營造出了神秘氛圍，佛堂占建筑總面積19.2%。

自2015年以來，拉薩新建民居因層數、房間數量較多，房間總面積增大，佛堂占建筑面積的8.7%。佛堂從北向房間移至二層南向房間。又因開窗面積普遍變大，佛堂內的光線較亮，難以形成禮拜時所需要的靜謐空間，居民通過懸掛窗簾降低室內亮度。

2.3 起居室/廚房

傳統廚房對于拉薩人民有著特殊的功用。隨著時代發展、不同地區生活觀念的融合以及民居造房技術的變化，曾經一房多用的起居室也發生了改變。

早期傳統拉薩民居功能組合高度集中，多數藏族人會將廚房、餐廳、客廳和臥室的功能合而為一，同時兼有做飯、就餐、喝茶聊天、會客、臨時休息、織補等多種場地功能[8]。因其獨特性，廚房占建筑總面積的比例較大，可達19.8%。該房間位于靠近佛堂的位置。在寒冷的冬天，該房間溫度適宜，會布置卡墊床2)[8]、小方桌3)[8]和藏柜4)[8]等，以供會客以及家庭聚會活動之用[8]。廚房特殊的復合功能使其內部空間布局較為緊湊。

隨著農民經濟水平的提高，現代城市住房功能布局進入農民視野，自2000年之后，農民多在院落的南側建造單獨的廚房，功能逐漸單一化。在現今見到的拉薩民居中，廚房兼作會客和做飯之用的情況越來越少，廚房占建筑總面積的比例相對縮小，為14.4%。

在2015年之后新建的拉薩民居中，整體空間布局仿照城市住房，設有專門的廚房、會客室、餐廳以及臥室。由于建筑總面積增加較多，廚房占建筑總面積比例大大縮小，為7.5%，不到總面積的1/10。將廚房布置于基地的東南角，與傳統廚房位置一致。房屋中使用的多種自動化電器和現代家具，使各個房間的使用功能更加明確。

3 材料結構

從1950年代至今，拉薩鄉土民居墻體材料從土坯發展到天然石材再到人造砌塊。不同材料的墻體砌筑方式和承重能力不同，形成了不同的室內空間。

3.1 墻體主體材料

如表2所示，在1950-1990年代的鄉土民居中，墻體以土坯磚為主，外表面以黏土抹面。土坯磚塊組成材料以黃土為主，粘合稻草和碎石制作形成[9]，大小為40cm×20cm×15cm。在拉薩市次角林村民居中發現了3類不同土石比例組合而成的土坯塊：第一類土坯磚，含碎石量極少，磚塊較為細膩；第二類土坯磚塊，在斷面可見約有10粒左右的石塊，石塊大小不一，接近成人指甲蓋3倍大小；第三類土坯磚塊，碎石含量最多，斷面碎石占比約為1/4。

如表3所示，早期拉薩傳統民居中，不同的建筑部位使用不同類型的石材，墻體基礎部分的石材相對規整，院墻部分的石材有碎石、不規整的塊狀石以及卵石，片狀石材主要鋪設于院墻頂部。2000年左右，開始使用精加工的石材砌筑墻體。

如表4所示，2010年之后，民居墻體材料是由水泥和卵石預制的水泥磚，尺寸為20cm×20cm×40cm。2015年之后新建的框架結構民居中，墻體填充材料為水泥磚和加氣混凝土砌塊。

表2 拉薩鄉土民居墻體材料——土坯

表3 拉薩鄉土民居墻體材料——石材

表4 拉薩鄉土民居墻體材料——人造砌塊

3.2 墻體砌筑方式

如表5所示，土坯墻建于1950-1990年代，即在基礎以上部分全為土坯磚，并有收分的做法。土坯墻的下部由相對規整的石材鋪設而成，地面以上部分約30cm左右。現存的拉薩民居土坯墻做法為：在基礎上砌筑土坯磚，并用黃泥抹面，之后徒手繪制手抓紋并以白漿潑面。墻體中的土坯磚塊隨著年代的變化，磚塊中的含石量呈遞增現象。

早期的“石材+土坯”墻，多見于院墻部位。由于石材在整個墻體中所占比例不一，所以其種類多樣，但其構造方式基本不變，即在石材以上找平并砌筑土坯磚塊，最后用黃泥抹面并做裝飾。

自2000年左右，開始使用精加工后的石材砌筑墻體，采用錯縫砌筑，水泥砂漿做粘接材料，墻體表面整齊劃一，紋理清晰。

大約在2010年左右，開始使用水泥磚砌筑建筑墻體。近年新建的框架結構房屋，用人造砌塊填充墻體。主要有兩種填充方式：（1）全部采用水泥磚進行填充；（2）墻體下部為水泥磚，上部為加氣混凝土砌塊。

3.3 結構與空間

基于特定的自然環境和技術水平，早期拉薩傳統民居以土、木材料為主要建筑材料，以生土墻、木柱、木梁為承重材料。以生土材料為承重墻體，一定程度限制了墻體的高度，室內凈高一般為2.3～2.5m左右，如表6所示。基于開采和運輸條件，早期木材的長度一般為2m左右，加之以屋心柱來承重，決定了房間的開間與進深一般為4m左右[10]。在這樣大小的室內空間中，屋心柱有劃分空間的作用，灶臺布置在靠近屋心柱的地方，并沿墻四周布置存放柜和卡墊床2），形成了以屋心柱為中心的環形流線[8]。

2000年左右，當地建造的傳統民居以石材墻體為主要承重材料。開間方向的傳統木梁由鋼梁所替代，房間中仍設屋心柱傳遞荷載[10]。房間開間增大至6.0m，進深為4.0m，室內凈高為2.5m。因開間增大，室內布置的沙發增多，增大了休息、會客空間。灶臺仍布置在靠近屋心柱的地方，并與餐桌相連。該房間與其他房間相連，在靠近門口的一邊留有通往其他房間的過道。

房屋木梁由鋼梁替代后，開始出現室內不設屋心柱的做法，室內家具布置不受限制。方桌3）[8]位置超過了傳統屋心柱所在的位置，新的較大的方桌占據了之前放置餐桌和灶臺的地方。

近兩年新建的民居采用框架結構體系，房間的開間和進深不再受制于材料的限制，而主要由居民對空間的使用需求決定。在調研的案例中，房間凈高為3m，開間達到7m，進深達到6.2m，超大的室內空間使得布置家具的自由度大大提升。如表6所示，2017年新建房屋室內家具布置示意圖，室內能夠放置更多、更大的家具，滿足現在的拉薩居民對空間、功能的需求。

4 細部做法

在漫長的建房過程中，材料的變化與技術的提高形成了一系列不同的細部做法，表現了拉薩人民在繼承傳統文化以及運用新材料與技術時的智慧[11]。不同時期的細部做法潛移默化地改變著拉薩傳統民居的空間或造型。

4.1 門窗構造

拉薩傳統民居的門窗構造，不僅體現出材料本身的質感美，也體現出勞動人民對材料力學性能的掌握。如表7所示，傳統的門框上設有三層短椽，形成三層出挑造型。窗戶的構造層次較少，框上有一層短椽，門窗的短椽均為斜上出挑30°。截止到2010年左右建造的石材民居，大多仍采用傳統的木門窗構造。在2010年之后新建民居中，開始使用石膏裝飾構件代替傳統的木構件。

對比圖中可知：（1）現代石膏出挑構件層次增多；（2）從立面看，新建民居門頭構件兩端變為逐級向外出挑；（3）入戶門頂部石膏構造頂部增加坡頂和龍形構件。被石膏構件代替的門窗造型更加夸張和張揚，缺失了傳統門窗中體現出的藏族文化而變為一種身份的象征。

4.2 女兒墻和出水口裝飾構造

如表8所示，早期傳統的土坯房，墻體外立面有一層裝飾構件，位于女兒墻頂部，其構造做法為：墻頂設有短椽，短椽上設有橫木，橫木上鋪有石片，女兒墻頂為弧形，其短椽截面為方形。2000年左右建造的石材民居中，墻體的沿街外立面有兩層由短椽和木板組合做成的裝飾，一層在女兒墻頂，一層在排水口，較土坯房做法更加豐富。近些年新建的民居中，隨層數增加，墻體外立面裝飾構件變為三層，且由模具加工形成的簡化裝飾構件替代，弧形壓頂材料直接由水泥抹面形成。

1950-1990年代建造的土坯墻民居，排水口設置在建筑外立面女兒墻下部，排水渠設有金屬鋁槽，排水渠口多為豎向矩形，也有方形口出項。2000年左右建造的石材民居，墻體外立面出現雙層裝飾，分別位于女兒墻頂部和底部。排水渠與外立面底層裝飾構件的位置關系共有三種情況，分別為：排水渠高于下層裝飾構造，排水渠與下層裝飾構造相平，排水渠低于下層裝飾構造。近些年，一些新建的民居中，排水方式已采用有組織排水，排水口位于墻體外立面底層裝飾構件之下。

女兒墻裝飾構件和排水方式的改變主要影響著建筑外立面：（1）從裝飾構件看，外立面裝飾層次由土坯房的一層變化為石材房的二層，最后演變為新建樓房外立面的三層。裝飾層次逐漸增加，立面造型更加豐富；（2）石膏構件代替木作構件，造型效果良好且方便制作和安裝；（3）從排水方式看，近年新建房屋的有組織排水，使建筑外立面增加了突兀的豎向排水管，影響了建筑美觀。

5 結語

希望本文對拉薩鄉土民居的記錄分析，能夠為研究藏區民居建筑提供參考與幫助。在藏族民居建筑的演變過程中，地域文化與習俗是聯系不同時期民居建筑的樞紐，而藏民生活觀念的變化及生活水平的提高是民居建筑發生變化的主要因素。

表5 拉薩鄉土民居墻體材料及砌筑方式演變表

表6 拉薩鄉土民居建筑結構與空間變化演變表名稱

隨著多功能的起居室演變為獨立功能的廚房、客廳、臥室，拉薩居民不再在一個房間中做飯、會客以及休息，而是分別在不同的功能房間中。因佛堂位置的改變，居民需要增設窗簾來營造傳統佛堂的靜謐氛圍。院落的面積占比在逐漸縮小，院落中不再進行生產活動，通常作為晾曬衣物和休息的場所。

引起藏民室內空間布局變化的主要因素是由材料變化而導致的墻體承重能力與結構體系的改變。隨著承重材料的變化，室內空間逐漸變大，傳統民居中體現藏族文化的屋心柱在逐漸消失，隨之而來的是自由靈活的室內空間布局。

民居細節做法從1950年代的木作做法發展到今天的石膏成型做法，隨著細部裝飾的演變，民居立面整體造型更加模式化和夸張化，傳統的韻味在逐漸消失。在拉薩人民建房趨向快速化模式化的過程中，傳統的營建技藝與文化象征在漸漸地消失。

表7 拉薩鄉土民居細部構造演變——門窗

表8 拉薩鄉土民居細部構造演變——女兒墻與出水口

注釋

1）煨桑就是用松柏枝焚起的靄藹煙霧，是藏族祭天地諸神的儀式。煨桑爐子指專門用于焚燒松柏枝的爐子。

2）卡墊床是由卡墊靈活組合而成，卡墊是藏族家庭中最具代表性、功能性最強的主要家具之一。白天將卡墊折迭起來是軟坐椅，可以在房間內靈活搬動布置。

3）藏式小方桌專供飲食書寫存放餐具等用，多布置在靠窗的卡墊床前，是房屋的活動中心，是藏族家庭必備的家具之一 。

4）藏柜專供存放衣物并用以分隔室內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