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

窈漫妮

最近收到阿寶的微信，他說他看完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問我是否還有書籍可推薦給他閱讀，我腦海中浮現出很多過往的畫面，就想寫一寫他的故事。

一

那年我十二歲，放暑假去大姨家幫忙收割水稻。因活潑好動，我認識了好多小伙伴，和他們一起上山摘柿子，一起去小河溝捉魚，農村生活豐富多彩。

阿寶比我小三歲，我不和阿寶玩，倒不是因為他小，而是因為阿寶天生殘疾——他一出生下半身就動不了，還大小便失禁。他總是包著尿布，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拿著幾塊木頭做的積木拆了裝，裝了拆，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從早上坐到晚上。

阿寶的姐姐小蘭是我的小伙伴，幫大姨干完農活，剩余時間就是我的娛樂時間，我會到阿寶家門口喊他姐姐去小河溝里玩。有一天，我和小蘭運氣很好，在河里捉到一只小烏龜，小蘭上樓去找小桶來裝，我就在樓下等她。這時，阿寶突然抬起頭看了我一會兒，我和他視線相撞后立馬背過身不去看他，也沒打算和他說話。突然，我的后背遭到襲擊，兇器就是阿寶的積木。我回過身生氣地罵道：“你有病啊，干嗎突然打人？”阿寶動了動嘴唇，沒說話，又低頭擺弄他的積木。看到他連一聲道歉的話都沒有，我氣沖沖地走上前把他扔我的那塊積木砸去他蓋好的積木上。

阿寶的奶奶聽到聲響走出門，看到我囂張地站在阿寶面前，再看四散的積木，以為我欺負了阿寶。她剛想出口說我的時候，阿寶突然發聲：“你們今天捉的烏龜能給我看看嗎？”阿寶用他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我瞄了一眼他那拿著掃把、兇巴巴站在一旁的奶奶，才不情愿地拿起盒子放在他面前，說：“喏，這個是，還有幾條魚。”他探身來瞧盒子里的烏龜，說：“你們今天很開心吧？”我敷衍地答道：“嗯，還行。”我氣還沒消，自然很不情愿，但被他奶奶盯著，只能假裝和他聊天，直到小蘭拿了個小桶出來，才結束那尷尬的場面。

再后來，我慢慢消去他曾用積木扔我的怨氣，在樓下等待的日子，我們開始了一些對話。我發現阿寶其實很聰明，他能把五千塊拼圖全都拼起來，不用一分鐘就能把打亂的魔方還原，但他只認識簡單的數字，漢字一個都不認識。我開始接納他，和他玩一些小游戲，捉魚是不可能的，就是拿一副牌在門口和他打，或者拿一本漫畫書坐在門口和他一起看。

暑假的時光過得飛快，而我也到了要回家的日子。那天晚上，我來到阿寶家，送了他一本《龍珠》漫畫。我說：“我要回家了，這本書送給你。你九歲了還不識字，看漫畫書都不知道講的是什么。要開始識字才行，叫小蘭教你。”

“她才沒空呢。”他說得沒錯，小蘭的確不太理他。我待的兩個月，從未見小蘭主動帶他玩，或者和他說話，有時候甚至還特意拉開我，不愿意我和阿寶一起玩。

“唉，好吧，你叫你奶奶教你，人不能不識字。”

“我識字有什么用嗎？我本來就是個無用的人，也不需要做這些無用的事。”

“對，都是無用的，那你活著也是浪費糧食，你活著干什么？”我不等他回答，扔下書就跑回大姨家，這一晚的告別不歡而散。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可以是救世主，十二歲的我把這善心用在了阿寶身上，但他不懂，還自暴自棄，這可能是使我生氣的原因。事情過后我很后悔，擔心他想不開，回到家也總是惴惴不安，常打電話給大姨問他的事情。知道他并無異常，我才放下心來，不再問起。

二

高二那年暑假，因開學要升高三，爸爸怕我在家復習不專心，打發我去大姨家靜心學習，并讓大姨盯著我。

對于再次來到大姨家，我是滿心歡喜的，還可以和曾經的小伙伴見面玩耍。可我到了才知道小蘭已經嫁人。我震驚了，小蘭不比我大多少，我還在奮戰高考，而她已經嫁為人婦。一個念頭在心里閃過，她是不是為了給阿寶治病，然后被她的家人賣給別人做老婆了？那一刻我更不待見阿寶了，覺得他是個拖累。

自知道小蘭嫁人，我就沒再去過阿寶家，每日乖乖地待在家里看書做題。一天傍晚，我拿了張板凳坐在門口發呆，學習太累，需要放空一下。這時，阿寶坐在一個帶輪子的木板上，用手轉動車輪來到我的面前。來這里這么久，也見過他好幾次，但我總不愛理他，心里對他存著怨氣，而且也不熟，所以沒必要打招呼。他每回都經過大姨的家門口，并在對面的小賣鋪外坐著。我覺得他像是特意來找我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和我開口說話。而我也假裝沒看見他，有時還特意跑回房間里躲著。

他拿出根木棍塞在車輪里，以免車子滑走，做完這些他對我說：“姐姐，我們以前認識，我記得你，你以前陪我玩過牌還有看漫畫。”他一臉篤定地看著我。我淡淡地應了一聲：“哦。”他問我：“吃飯了嗎？”我想進屋了，有點不耐煩地說：“沒有。”他又說道：“我認識了很多字。”聽到他說識字了，我好奇他是跟誰學的，便問了一句：“哦，那挺好，誰教你的？”看我愿意接話，他有點高興：“阿君哥。奶奶會的字不多，也不耐煩教我。你以前說的話，我記得。”我諷刺地說：“那時候那么小你還記得，我自己都不記得說過什么。”

可能因為他姐姐嫁人的事讓我無法拋開成見來接納他，我心里認定小蘭是被賣的。阿寶說：“你講得有道理，而且你也是為我好，為我好你才會生氣。他們從來不會告訴我該怎么做，就是讓我別給人添麻煩地活下去。我感覺自己一點價值也沒有，雖然我也不知道價值是什么，我這樣的人也不能有什么價值。”聽到他這樣說，我頓時心疼了，女人果然耳根子都是軟的。暫時拋開成見，我安慰他說：“哎，別自暴自棄好嗎？人不放棄自己就永遠有希望。阿寶，我為當初給你講一堆沒用的大道理道歉。”

“你當初講的是有用的，至少現在我不是文盲，能獨立看書思考。”

“嗯，我們和解吧，我還和你玩。那，小蘭怎么嫁人了？”

“姐姐她喜歡那個男人，所以才嫁的。”

“不是你們家把她賣掉的嗎？”意識到這樣說不對，我忙解釋道：“我是說她還那么小，怎么能嫁人呢？”

“奶奶罵了她一頓，然后她離家出走，奶奶也沒找她，后來她懷孕了就一直在那個男人家里。我給她打過電話，她說她不會回來了。”說到小蘭，阿寶的情緒明顯低落了很多，從小他姐姐就不待見他，但到底還是有血緣親情在的。

阿寶的奶奶來尋他回家吃飯，我和他的聊天也到此結束。臨走時，阿寶回頭問我：“姐姐，我明天還能來找你聊天嗎？”“可以，明天見！”得到我的允許，阿寶高興地轉身，用手撐著地板滑動車子往家的方向去。

三

從那以后，阿寶不再去對面的小賣鋪坐著，轉而來到大姨家門前，就像回到了從前我在他家門口和他玩耍的日子。我拿出書本背誦古詩詞時，他也會跟著我念;我默寫的時候，他也跟著一起默寫。他寫每一個字都很用力，沒有一點不耐煩。而他寫的字蒼勁曲折，竟然很有幾分風骨，看了常讓我覺得慚愧。

這天，我在做閱讀理解的時候，有一篇節選自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的文章，阿寶跟著我一起看，并把其中一段念了出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看得出來他對此感悟很深，或者在他十幾年的寂寥的歲月里，這是突然射進的一道光，是上帝給予他的生的啟迪。

生命偶然，但不能輕視，人生就是一個經受磨難的過程。我和他再一次分別，這次我們都挺好。阿寶喜歡史鐵生的那篇文章，他總是反復地讀，我想他大概是懂得作者失去雙腿的痛苦和絕望，也為作者從痛苦中走出來并自信地活著而感到幸運，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一般。我最后把那張卷子送給了他，如果條件允許，我或許會送他一本書，可惜我帶來大姨家的都是復習資料，沒辦法送他。

現在，阿寶在鎮上開了一家書店，兼過年時賣春聯，春聯上的字是他自己寫的。有的人從六歲開始上學寫字，寫了十幾年的字還是潦草無比;有些人沒上過學，渴望知識時總想著多做一點。俗話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你看，寫爛的筆頭還是有用的，那些字看了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我和阿寶常會聯系，他開了書店后更愛讀書，書店里大多數書籍他都看過，也常來和我討論書中的情節和感悟。在他心中，我是一個上過大學、擁有大智慧的人。他問我看什么書好，難為我一個不怎么愛看書的人，得去看書評然后再為他推薦。有時候他還要來找我討論，知識面狹窄的我大多數都是聽他說。

看到他侃侃而談，抒發自己的觀點時熠熠生輝、光彩奪目，一股驕傲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這個弟弟的優秀，有我一部分功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