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偉 胡亞蓉
肇始于西方的現代性曾經允諾為人們帶來理性與自由,使人類生活呈現出清晰而透明的理想狀態。但實際上,現代性的迅速擴張并未能滿足其對自身的理想期待。日益膨脹的理性將人們從中世紀封建神權的壓迫之中解放出來的同時,由工具理性催生而出的商品拜物教又將利劍高懸于人類頭頂。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日益加快,現代性發展在時間上呈現出高度濃縮的特征。現代性思想一面引領著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一面又加速暴露出自身的缺陷。因此,現代性自身的合法性問題不斷受到學術界的質疑。文學領域適時地回應了現代性的反思這一現實命題,并以相關的文學創作展開了對現代性的反思。以70后作家徐則臣、弋舟、魏微、葛亮、喬葉、朱文穎、魯敏、戴來、李修文、田耳、阿乙、李師江、張楚、盛可以、李浩、金仁順為代表,這一群體親歷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以自身文學創作回應了社會的激變與人性的復雜,其現代性書寫揭示出隱匿于生活之中的種種問題。
一、無邊的現代性:
70后作家創作的現實語境
我們在談論現代性這一概念時,不可避免地總會論及中國的現代化進程?,F代性意味著崇尚理性與自由,并以此為基礎構建了一系列二元對立的概念,即新與舊、傳統與現代、蒙昧與理性等。這些觀念滲透在社會生活之中,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思想信念和價值標準,并對政治、經濟、文學、哲學、宗教等各個領域產生了重大影響。隨著科學技術的迅速發展和資本主義市場在全球范圍內的進一步擴張,現代性消除了自身的地域特征走向全球,并在這一全球化的浪潮中顯示出批判與自我批判的理論品格。雖然當下現代性的地域特征已經被極度弱化,中西方的差異在全球一體化過程中正逐漸縮小,但中國與西方的現代性發展和現代化進程所面臨的現實語境卻不能夠被簡單的劃歸同一。
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始于19世紀末期,不同于西方自覺自發的理性啟蒙,中國是在西方資本主義列強的外力干預下被迫轉向現代化發展進程的。因此,現代性在中國的現實語境中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斷裂。五四運動之后,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中國共產黨的誕生以及新中國的成立,使得中國的現代性不僅在時間上呈現出過去與現在的明顯分割,在政治、經濟、文化上更是與之前的社會隔著一道深深的鴻溝。及至20世紀70年代,由于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影響中國的現代化進程被嚴重阻滯,社會發展呈現出凝固甚至倒退的樣貌。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則有效地扭轉了這一不利局面,同時為之后1992年市場經濟體制的真正確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至此,中國社會的現代性面孔才真正清晰地顯現出來。在這段波瀾壯闊的社會進步史中,真正在70后作家生命中鐫刻出印記的,一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因為這次會議“不僅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也是眾多70后作家生命記憶的‘歷史起點之一”①。二是1992年之后市場經濟的迅速發展,這一時期各種新舊事物的激烈碰撞不斷擠壓著個體的生存空間,對潮流的追趕,對物質的崇拜,對民族苦難歷史的急切逃離等,都令這群70年代人仿佛處在十字路口,看似去路眾多又無處常駐。誠如宗仁發所言:“這一代作家是生長在社會轉型的斷裂處,舊有狀態的土崩瓦解轟然而至,新的秩序卻姍姍來遲,他們在懸置中失重?!雹谶@種“失重”的生命體驗成為這一代作家靈魂深處的“集體無意識”,這在他們以后的文學創作中往往有意或者無意地表露了出來。
從時間這一維度出發,現代性作為一種哲學領域的現代意識始終伴隨著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在哈貝馬斯看來,現代性“調和實踐能否成功,主要就取決于其內在觀念,取決于它在社會制度化的生活語境中的分裂程度和和解程度”③?,F代性自身的難題,即理性對于個體生活世界的侵占造就了病態的現代社會,而這種病態表征著理性的失序和無限擴張所帶來的現實社會的分裂。這種分裂在卡林內斯庫看來則根源于兩種迥異的現代性的相互沖突,第一種即“資產階級的現代性概念”,后者則是“作為美學概念的現代性”④。基于審美現代性的概念,法蘭克福學派提出“文化救贖論”以此來挽救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頹勢,為反思現代性提供一種精神維度上的可能。現代性中理性的極端膨脹造就了社會存在形式與文化形態之間難以彌合的分裂,消費主義盛行使得社會生活逐漸呈現出同一化、刻板化的特征,而藝術則及時地承擔起將現實生活從庸俗同一的泥沼中打撈起來的任務。涌動在文學領域的就是當代作家的現實主義創作潮流,誠如楊春時所言:“現實主義文學思潮是文學對現代性帶來的社會問題的揭露和批判,它以人道主義立場批判資本主義社會關系下人與人之間的對立、人的墮落和苦難,同情小人物的命運,呼吁人類之愛,以化解社會矛盾?!雹莶徽撌腔钴S于當下文壇的老一輩50后、60后作家群,還是以中短篇小說創作為主的70后作家群,藝術對現實的療救都成為他們文學書寫的重要話題。
社會生活中現代性概念鼓勵人們追求統一的秩序、發達的科學技術以及鮮明的等級制度。這種安排最初確實是朝著合理化的一面進行,社會物質生產在現代理性的催促中實現了質與量的雙重躍升,然而現代理性越發達其對人的宰制和傷害也就越嚴重,其不合理的一面也相繼顯現出來。馬克斯·韋伯在考察理性何以使得現代社會呈現出冰冷黑暗的一幕時提出了“理性的吊詭”這一命題。所謂“理性的吊詭”,突出表現為“現代社會生活中的意義喪失和自由喪失”⑥。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同樣指出,現代理性統治下的社會“它的基本教條是:自我克制,克制生活和克制人的一切需要”⑦。理性實踐的二律背反創造了完美的奴役藝術,這種禁欲主義同韋伯所談的“喪失”一樣致力于抹平個體差異使人陷入異化之中,成為對現代性思想引以為傲的主體自由觀的諷刺。70后作家憑借對生活的細心觀察“輕而易舉地深入到各種日常生存的縫隙之中,發現許多令人困惑而又糾纏不清的精神意緒,并對這些微妙的人生意緒進行饒有意味的擴張”⑧,以這種擴張逼近生命的本真形態,重建現代的詩性生活。
萌生于精神領域的現代性,在指導社會實踐并獲得豐厚的物質成果之后也推動了文化產業的蓬勃發展。但在這場文化潮流中,工具理性即韋伯所言“目的合乎理性的”行為占據了主導地位,而“價值合乎理性的”行為則退為守勢。“現代社會的啟蒙消解了認知混沌,科學技術對自然神性與人文神性給予了致命的顛覆”⑨。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化從高雅走向通俗,文學開始向大眾靠攏,商業因素也開始參與到文學景觀的塑造之中,對“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闡釋的——無條件的固有價值的純粹信仰”⑩日益黯淡,對物質的追求,對金錢的渴望,對情欲的無限制迷戀都開始進入文學書寫之中。在這場文學版圖的變動中藝術品自身的獨特價值開始衰竭,本雅明指出這種“光韻的衰竭來自于兩種情形,它們都與大眾運動日益增長的展開和緊張的強度有最密切的關聯?!?1正是大眾想要無限接近藝術的愿望,使得藝術無限地敞開面向世俗生活。藝術與生活之間的距離被慢慢縫合,然而距離的消弭并不意味著藝術為大眾服務這一目標的真正實現?;艨撕D桶⒌罓栔Z在《啟蒙辯證法》中將文化工業稱為“作為大眾欺騙的啟蒙”,它致力于消除現實生活與藝術之間的緊張關系,這種積極努力使文化在向大眾積極靠攏的同時,變得面目僵硬且藝術風格日趨凝固。藝術審美張力的缺乏使得人們誤以為現實生活就像是藝術創作所表現的一樣,這樣一來“文化工業取得了雙重勝利:它從外部祛除了真理,同時又在內部用謊言把真理重建起來”12。文化工業在一定程度上欺瞞大眾,從而為大眾創造出一個赫胥黎所描繪的“美麗新世界”。以傳統文學期刊為作品主要發表渠道的70后作家,一定程度上遠離了商業運作模式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其現代性寫作以作家經驗的現實生活為創作基底,力圖驅散現代文化工業的迷霧,從而沉淀出屬于這一群體的創作品格。
當西方世界的現代化進程已經步入尾聲的時候,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仍然處于建設階段,現代性理論在中國的現實語境之中仍然具備著自我反思與自我批判的性質。這一理論命題涉及的社會生活領域之廣、程度之深,致使其理論邊界不斷延展,呈現出一種無邊的態勢。這種無邊的現代性對應著文學創作的多樣性,不同的創作群體以自身特殊的成長經歷和精神姿態回應著個體與社會的精神需求。50后、60后作家成長在新中國成立初期,他們擅長從影響國家發展進程的歷史大事件中取材,創作視野寬闊立意宏大,著重書寫從苦難中重生的民族和一代人的成長歷程,具有史詩厚重的品格。70后作家在“文革”末期出生,成長中經歷了影響中國社會發展進程的兩次大事件,對于現代社會發展的種種進步與局限,他們有著切身體會。個體在宏大的時代背景中生存的艱難、精神上的漂泊以及工具理性對人性的異化、文化工業對審美自由的剝奪等,都是70后作家文學書寫的重要方面。與此同時,70后作家在現代性無限蔓延的現實語境之中,以文學的力量觀照小人物的命運浮沉,表征出這一創作群體的精神姿態。
二、一個人的現代性:
70后創作中的“人的”書寫
理性主義與個人主義奠定了現代性的合法基礎,這種現代性的敘述模式無疑是在表述這樣的觀點:世界居于理性的整體統攝之中,理性為人類社會創造穩定的秩序和高速發展所需的環境;人是萬物的主人、世界的主宰,人的存在是自由而完整的。然而,在理性控制下的世界,人的主體自由卻被絕對的秩序以及先進的科學技術所消解,人在現實中遭遇著一系列的異化與宰制,最終成為主體以外的他者。
將人從整體社會關系中剝離,進而導致個體與社會整體間緊密感的缺失是現代性強調個人主義帶來的不良后果之一。70后作家創作中的“異鄉人”形象就是個體缺失緊密感的集中投射。鮑曼在論述現代性的矛盾性時,提出的“異鄉人”這一概念同樣適用于當下的環境。在現代社會之中,異鄉人是不同于朋友和敵人的第三種存在,他們是在一個“有序世界”中“歪曲著這一畫面并使行動復雜化的中間分子”13。現代社會強調秩序,而他們就是使秩序顯出罅隙的人。徐則臣筆下的“異鄉人”大都是遠離故鄉去往異鄉的小人物,他們對大城市充滿著美好的幻想。然而,城市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他們始終與生活的不確定性進行著激烈的斗爭,他們缺失的不僅僅是身份、地位、財富還有認同感。如小說《暗地》中,在北京以辦假證為生的山羊、大年和唐小鷹自始至終沒有被城市接納;《把臉拉下》中在北京賣假古董的魏千萬騙術高明,最后卻仍然沒有錢治病;《輪子是圓的》中的修車工咸明亮用廢舊的汽車零件為自己組裝了一輛車,卻被胖老板奪走;《逆時針》中讓北京的太陽整暈的老段和老龐與都市生活總是格格不入;《王城如海》中被生活打擊卻無力反抗的快遞員韓山以及他被車撞了的室友,勤勤懇懇的工作并沒有為他們換來想要的生活;《如果大雪封門》中因想看一場雪而來到北京放鴿子的南方人慧聰和辦假證為生的“我”、行健、米籮,四個人畏縮在一間小房子里;《居延》中的居延為尋找男友胡方域,孤立無援而又遍尋無果使她感覺自己孤身一人站在風口之上。徐則臣以他筆下人物的生存困境投影出當下社會一群人的生存狀態,物質的匱乏將他們置于社會的邊緣。
相較于徐則臣筆下沒有身份地位、缺少物質財富的外來務工人員,弋舟小說中的人物鮮少被物質所累,困擾他們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漂泊無依。如小說《隨園》中不斷被生活“勸退”的楊潔,她的生命中總是有著這樣或那樣的不幸,她總被生命流放在荒野之上。作為一個學生她失掉了自己的老師,作為一個女人她失去了自己的乳房,最后釋然時說出的那句“執黑五目半勝”成為她與生活和解的宣言。《發聲笛》中的馬政中風之后只能用發聲笛與世界談話,他在屢敗屢戰的心酸中游離在生活的邊緣?!冻鼍分械睦峡驗楣室鈿⑷酥氯藲埣渤蔀榕沙鏊闹攸c關注對象。然而為免于遭受孤獨的吞噬,他極力尋找自己身上的污點以求再次入獄?!毒扌汪~缸》中的王桐與劉奮成為了躲避現實的不美好精心編織謊言,然而他們對于現實一廂情愿的憧憬如同魚缸一樣最終破碎一地。《但求杯水》中的女人以婚后出軌的行為來獲取心靈的短暫棲息,對于一杯水始終求而不得,令她走向崩潰。精神與物質的此消彼長使得個體與社會處于一種精神上的疏遠狀態,而弋舟就以人物精神上的焦慮為自我反思的有效途徑,揭示出現代人的精神隱疾。
現代性將權力分散到社會的各個領域之中,碎片化成為社會的常態。個人“在‘自由的盛名下,生命喪失了全部結構,它由許許多多的小碎片拼湊而成,各自分離,沒有任何整體感”14。弋舟的“劉曉東”系列創作則將現代人精神碎片化的狀態寫出了“普世的況味”?!兜壬睢分械闹苡謭砸驗橐患溈ㄗ〉膴A克衫,使他感覺自己與世界戛然分離,在現實中頻頻碰壁的他成了別人眼中的精神分裂者?!抖谝挂阎痢分袆詵|將自己診斷為一個抑郁癥患者,他與自己兒子的鋼琴教師發生了關系。女孩徐果則借助宋郎不堪的一面去布局勒索?!端新返谋M頭》中邢志平發現尹彧的名字竟然沒能出現在《新時期中國詩歌回顧》上時,他內心的精神高塔轟然倒塌。弋舟以這個社會中最普通庸常的人物“劉曉東”與變化著的社會現實相逢,展現出人性的荒唐與復雜。誠如韓偉所言:“弋舟用小說的筆觸撥開城市生活的根脈,他從現實出發,他又往往能夠擺脫現實的束縛和羈絆,他從日常重復的生活中,發現自我的世界,成為真正關注自己內心的作家?!?5此外,人物精神的碎片化在其他70后作家的筆下也有所表述。魏微的小說《情感一種》中生活在上海的梔子同樣在無處不在的挫折感中痛苦不已?!秵讨魏鸵槐緯分袉讨螒{借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輾轉于不同的女性之間,在情感碎片中拼湊自己的存在。盛可以的長篇小說《水乳》中的左伊娜同樣以三段感情來確認自己存在的意義。
不管是馬克思所言的資本主義制度對人的“異化”還是盧卡奇指出的商品拜物教對人的“物化”,其探討的中心始終是現代社會中人的“非人化”問題?,F代性意圖實現個人主體性的自由,即“個人能夠免于強制的、不受別人阻礙地做出自己的選擇”16,最終卻成為烏托邦式的寓言。更為嚴重的是,在霍克海默和阿道爾諾看來大眾對于這種“非人化”并不自知,更談不上去自覺抵抗這種社會對人性的蠶食。70后作家敏銳地捕捉到這種“非人化”的問題,將其呈現在小說之中力圖喚起大眾的自救意識。
葛亮的《謎鴉》就以富有神秘色彩的烏鴉“謎”為喻,女主人公簡簡精心哺育的烏鴉卻最后致使她胎死腹中,揭示出現代人被精神鴉片所毒害而茫然無所知的狀態?!逗镒印分幸恢粡膭游飯@出逃的猴子杜林成為香港社會里唯一會思考的存在,其他人卻反倒被生活支配成為木偶。猴子杜林不受物欲的要挾在尋找溫情的路上義無反顧,卻又被現實無情地拍落到地面上回到了牢籠之中。李修文的《裸奔指南》中“我”的長跑教練劉易斯以裸奔的方式幫助我恢復運動能力,而在運動場上的劉教授則試圖寫一篇比較歐洲泥巴和中國泥巴不同的文章來提升自己在學術界的地位,小說充滿了荒誕感與滑稽感。李浩的《監護病房的愿望》則寫出了現代人被燒焦的靈魂,被火燒傷的男孩被自己的家人和醫院的護士冷漠對待,數次逃離病房不成最終摔死在一樓地面,而圍觀的人卻對此漠不關心,在“我”看來他們都是一副燒焦的面孔?!抖∥鳎退乃劳觥穼⒌馗c現實世界描繪得一般無二,丁西的死亡本是一個錯誤但是這錯誤因為地府的機構眾多、辦事效率低下始終未能得到糾正。丁西最后既無法復活,在地府也得不到親人祭祀,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不人鬼不鬼。金仁順的《綠茶》中吳芳與朗朗是由一個人分裂出的兩種面目,前者容貌黯淡頻頻相親,后者光鮮亮麗受男人追捧,愛情在真真假假中模糊不清。魯敏的《鐵血信鴿》從妻子對養生的執著寫出了現代人本末倒置的人生,妻子將自己活成了精密儀器令穆先生恐懼不已,而更為恐怖的是這樣的人不止穆先生的妻子一個,它是舉國上下、全球浪潮。現代人時刻想要擺脫外力的束縛,卻從來對自己內心的強迫置若罔聞。個人生活在社會之中,呈現的面目千奇百怪,他們是烏鴉、猴子、赤裸的瘋狂、游蕩的鬼怪、精神分裂者,卻唯獨不是一個真正的人。
70后作家相比于其他創作群體更加關注現代社會中“一個人”的生存困境。徐則臣也曾談到,“當你傾斜一下身子與龐大固埃般的時代生活擦肩而過時,你反倒有機會看見生活的影子,看見奔波于生活里的那一個個孤獨的人”17。盡管個人是歷史中的塵埃,但歷史卻是由萬千塵埃匯聚而成,個人是不可忽視的存在。70后作家在具體的文學創作之中通過賦予大眾表達自我的權力,來具體呈現現代性發展過程中存在的種種問題與局限,注重強調人物的主體意識,關注底層人物、邊緣人物及平凡人的生活狀態。他們敏銳地捕捉著時代的每一次脈搏,對人性進行了樸素真誠的書寫,展現出當代知識分子的人文關懷。
三、意義虛無的啟蒙:
70后創作的現代性審判
作為當下文壇中堅力量的70后作家,他們對于現代性和現代社會的反思來源于自身對小時代的真實感觸。不同于大時代所具有的鮮明的歷史意識與廣闊的社會圖景,小時代“它反映的是具體歷史階段中社會發展的主要矛盾、特殊規律和個性特征,具有特殊性和個性”18。緣于對個體生存狀態的深度關切與同情,70后部分文學創作在揭示時代痛感的基礎上展現出溫情與批判并存、掩蓋與揭露同在的特征,由此造成的深度啟蒙意識的缺乏成為70后作家現代性創作的“阿喀琉斯之踵”。
70后作家的現代性書寫中個體生存困境往往與道德危機并存,小說中的人物經常游走在倫理道德的灰色地帶,投射出70后作家成長時期的社會生活特征。朱文穎在《水姻緣》中塑造的徐麗莎就是一個70后,“她們這代人接受教育的時候,周圍的世界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和風細雨,再是驚濤駭浪”19。童年時期物質的相對匱乏以及缺乏苦難的磨煉使得“她們的品質是搖擺的,逢鋼即鋼,遇鐵即鐵,甚至碰金即錢。她們太容易受到誘惑了”20。朱文穎《水姻緣》中的徐麗莎打一開始就是一個放棄了自己靈魂的人,她為了成功不惜出賣色相為自己爭取女一號的角色,最終卻又在沈小紅和于莉莉的精心算計下重新成為配角。然而徐麗莎的生活只是在這里打了個趔趄,她在另一個“姚先生”的扶持下進軍了東南亞市場。看似潔身自好的楊秀娟則在周圍人的蠅營狗茍中得利,經營著一場旁人都搞不懂的愛情。沈小紅和康明遠在各自擅長經營的領域里算盤打得飛快。《高跟鞋》中的安弟和王小蕊在與物質社會較量的過程中傷痕累累?!端鼍墶分幸驗闆]錢失去愛情的小伙與《高跟鞋》之中“太有錢”的大衛形成鮮明對比,對時代進行著赤裸裸的嘲笑。倫理道德底線的失守給人物帶來了豐裕的物質生活,勤勤懇懇工作的人卻不得不失去愛情、金錢和地位。雖然小說本質上是在批判這種金錢至上的工業社會,但這種批判的鋒芒卻過于收斂,達不到震撼人心的力量。
70后作家的部分作品往往傾向于以人性的溫情化解生活的苦痛,對于社會的批判退而為其次。弋舟的《天上的眼睛》中的“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所有人都告誡“我”只要閉上眼睛,生活就不會痛苦。面對妻子的出軌、女兒的早戀、菜市場中橫行無阻的小偷,“我”最終認同了他們的說法,代價則是默許了“誰有錢,誰就是城市的主人”,最后“我”與妻子為了救女兒重新走在了一起。小說以一個下崗工人的生活悲劇斥責了功利主義盛行的社會,對于結尾的處理則顯得溫情有余而理性不足?!饵S金》中因猥褻女學生而被生活剔除出去的郭老師與人盡可夫的“黃金愛好者”毛萍最終因相互憐憫而走在了一起。徐則臣的《先生,要人力三輪車嗎》中城市的三輪車夫生活艱辛令人同情,然而回想起小說開頭一幕幕三輪車夫宰客的場景,讀者對于這種苦難的體諒難免會弱化許多。魏微的《姊妹》中黃三娘和溫三娘同是三爺的女人,她們的一生都在相互爭斗中度過,但二人在難以諒解中互相掛心,好似姊妹一樣。《大老鄭和他的女人》中大老鄭與那個女人各有家庭卻住在了一起,“我”的父親卻不以為然只說這也還算是一種小城特色。喬葉的《紫薔薇影樓》中劉小丫和竇新成之間的性行為,成為兩個外出的人與故鄉做愛的一種途徑,而二人回鄉之后卻還因為肉體欲望而畸形相處。魯敏的《與陌生人說話》中小燦、寶哥和丁冬是三人行竊團伙,但他們最后被抓卻是為了幫孤兒小燦找父親。70后作家對人性的書寫是豐饒慈悲的,他們從內心深處同情生活在痛苦之中的人物,但這種同情卻容易造成倫理道德指向不明、底線曖昧不清的問題。
現實社會中總是問題叢生,而現代性造成的碎片化更是使得各種問題多元化、復雜化,個人也更容易沉湎于狹小的私人世界之中從而缺乏對整體社會的關注。誠如盧曼所言,“對現代個體而言,自身成了一切內在經驗的所在和焦點,然而因邊緣的小接觸而成碎片的環境,則失去其輪廓及其絕大部分確定意義的權威”21。個人無法脫離社會而單獨存在,只有將個體存在所關涉的方方面面組合起來,個人才能充分實現生命的完整性。喬葉的《一個下午的延伸》中“我”和辦公室主任的婚外情止于那個下午的談話,我們各自的生活在這前后并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对柷铩穱@著吃香菜展開敘述。葛亮《物質·生活》中男女主人公因為爬山虎被聯系在一起。李師江的《是誰干了小姨》中駝子與小姨的生活串聯了全文。魯敏在《鐵血信鴿》中對妻子養生的瑣碎日常及《在地圖上》“他”對地圖的癡迷狀態所用筆墨較多。戴來的《我看到了什么》中作者圍繞安天看見的東西寫出了社會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对谛l生間》從老葉一開始對公共衛生間的厭惡到后來因為衛生間而選房,衛生間成了老葉在生活中享受自由和快感的特定空間。誠如謝有順所言:“及物,注重表現當下的現實,善于在細小的經驗里開掘出這個時代的特點,是很多‘70后作家所擅長的?!?2他們對于人性的追問細致而悠長,個體瑣碎的日常生活成為他們“以小見大”寫出時代弊病的途徑之一。然而缺乏對宏闊社會生活和復雜社會關系的書寫,成為導致70后作家創作困局的原因之一。因為“在現階段,否認個人經驗或者經驗的個人性當然都是幼稚的,但一代作家要想成為一代人的代言者、一代人的生命的記錄者,如果不自覺地將個體記憶與一個時代具有整體性的歷史氛圍與邏輯,與這些東西有內在的呼應與‘神和,恐怕是很難得到廣泛認可的”23。
“異鄉人”的形象在70后作家的創作之中頻頻出現,這一或背井離鄉或精神無依的特殊人群以不同的存在方式在作家筆下呈現出來。徐則臣最新的長篇小說《王城如?!窌鴮懥松碓诒本┑耐獾厝说牟煌?。城市中的出租屋人員因為余松坡創作的話劇《城市啟示錄》中對于“蟻族”的議論而憤怒不已,勤懇工作的羅冬雨因為弟弟羅龍河的錯誤行為面臨嚴重的后果,羅龍河的女友鹿茜為了做話劇演員主動希望自己被余松坡潛規則。這群外來務工者在北京的生活就像是被霧霾籠罩著一般,煙塵彌漫一片混亂。徐則臣的文學書寫中還經常出現一群在北京辦假證的外地人,這些人游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干著一些不怎么嚴重的違法行為,如《暗地》《輪子是圓的》和《如果大雪封門》等作品。70后作家對于“異鄉人”在城市之中混亂的性生活的書寫也較為常見。例如,戴來的《五月十二號的生活》中的紅梅,她總是樂于放任自己認為明天總不會比今天更差,始終奉行及時行樂的觀點;田耳的《氮肥廠》中老蘇為了給未婚妻家撿魚落了殘疾,然而未婚妻卻拋棄了他;張楚的《直到宇宙盡頭》中姜欣為了報復前夫睡了王小塔的三個哥們,她從一塵不染到渾身散發惡臭,在愛與恨中迷失了自己;喬葉的《鱸魚的理由》中鱸魚為了離婚不斷地尋找外遇,大麗與老公一周之中有五天時間都是各自風流情人不斷;朱文穎的《高跟鞋》中十寶街那群追逐物質的穿著高跟鞋的女孩,將全身的力量壓在纖弱的靈魂上。人物游走在生活之中處處突圍卻又處處被現實阻擋,這就是“異鄉人”的生活困局。
“寫作總要受到由時代精神、主流意識、民間話語構成的表達空間的制約?!?4然而問題在于,作家對于“異鄉人”這一人群被污名化的慣習卻未能給予應有的關注?!爱愢l人”的到來令城市這一區域化的集體面臨著方方面面的不確定性,而這種不確定性使得“異鄉人”極容易變成一個不受歡迎的群體。他們的高流動性或許會引發秩序的混亂、加劇城市人群的不安全感,他們的存在也許還會擠占城市中本就稀少的公共資源,以上的一切不管是人們的臆想或是已經成為事實都將“異鄉人”潛在地作為了排斥的對象。就算“異鄉人”在城市之中勤懇工作,是推動城市建設的重要力量,然而他們還是無法獲得合法的身份、享受應得的權益。70后作家在為這一群體發聲的同時,也許更應該將社會對這一群體的偏見進行合理有效的糾正,從而為這一群體爭取更為永久的社會認同與社會地位。
哈貝馬斯指出,現代性是一項遠未完成的設計。作為一種具有批判反思意識的理論,其自身本就應該具備一種與時俱進的品格。近年來,關于現代性在中國當下社會建設之中何去何從的問題引發了學界的廣泛討論?,F代性是否終結抑或是現代性是否被近些年甚囂塵上的后現代性所代替,本文暫且擱置不談?;貧w當下中國的現實語境,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遠未完成,思想精神領域的啟蒙尚不深入,整體上理性主義的內涵尚未衰竭,現代性在中國并未過時。但現代性中蘊含的自我矛盾與內在沖突更不可小覷,因為“一旦它所謂‘人的尊嚴、‘工作的尊嚴之類蠱惑人心和鎮定人心的漂亮話失去效力,它就會逐漸走向可怕的毀滅”25。由此,70后作家的現代性書寫,應從浮華或破敗的生活表象中挖掘出深度啟蒙意識,以文學的力量對病態社會加以療救,喚起現代人日漸麻木的靈魂,在現代性毀滅的危機之中淬煉出重生的力量。
【注釋】
①張麗軍:《未完成的審美斷裂:中國70后作家群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2期,第67頁。
②宗仁發、施戰軍、李敬澤:《關于“七十年代人”的對話》,《南方文壇》1998年第6期,第14頁。
③[德]于爾根·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東譯,譯林出版社,2011,第355頁。
④[美]馬泰·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顧愛彬、李瑞華譯,譯林出版社,2015,第42頁。
⑤楊春時:《現代性與中國現實主義文學思潮》,《黑龍江社會科學》2007年第4期,第77頁。
⑥傅永軍:《法蘭克福學派的現代性理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第45頁。
⑦[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0,第123頁。
⑧洪治綱:《代際視野中的“70后”作家群》,《文學評論》2011年第4期,第160頁。
⑨韓偉、廖宇婷:《象征與隱喻:阿來“山珍三部”的文化密碼》,《蘭州學刊》2017年第12期,第102頁。
⑩[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上),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7,第56頁。
11[德]瓦爾特·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王才勇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1,第13頁。
12[德]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梁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121頁。
1321[英]齊格蒙特·鮑曼:《現代性與矛盾性》,邵迎生譯,商務印書館,2013,第88、145頁。
14[美]埃里?!じヂ迥罚骸短颖茏杂伞罚瑒⒘趾Wg,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第169頁。
15韓偉:《人生況味的表達與生命精神的書寫——評弋舟的中篇小說集〈劉曉東〉》,《小說評論》2017年第4期,第109頁。
16賀來:《“主體性”的當代哲學視域》,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第222頁。
17徐則臣:《古代的黃昏》,花城出版社,2016,第1頁。
18韓偉:《陳忠實文學的當代意義與〈白鹿原〉的超越性價值》,《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第60頁。
1920朱文穎:《水姻緣》,作家出版社,2012,第38、166頁。
22謝有順:《“70后”寫作與抒情傳統的再造》,《文學評論》2013年第5期,第180頁。
23孟繁華、張清華:《“70后”的身份之謎與文學處境》,《文藝爭鳴》2014年第8期,第118頁。
24韓偉:《柳青文學的意義(筆談)》,《蘭州學刊》2016年第7期,第50頁。
25[德]尼采:《悲劇的誕生》,周國平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第150頁。
(韓偉,西安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胡亞蓉,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